她长发随风而飘,有些大惊失色。
哥舒似情远远望了会儿,心里庆幸,还好周梨没有像哥舒眉眉一样玷污哥舒家一向容貌姣好的盛名,虽然这丫头长得还不及他十分之一,不过,也不算败坏了门面。
他粉白的指尖滑下面颊,那块地方的胭脂水粉因而被擦落,露出底下可怖的青紫线条,他怔了怔,没有镜子也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
他收起了笑,过了很久,再抬头时,早不见了那一人一骑。
周梨的马术已经锻炼出来,控住缰绳后,她一路驰骋,将路程缩短了两日,赶到浮生阁。
弟子告诉她,江重雪还在恢复中,已醒过来一次,但只是极短的时间。
她想起谢天枢那天的话,谢过那名弟子之后,请他领路去见谢天枢。
谢天枢在藏书阁内。
浮生阁的藏书之地浩瀚如海,名典古籍应有尽有,许多还是早已失传的孤本。
这里每天都有弟子打扫除尘,燃上一支檀香,气味淡雅。
谢天枢穿了件青色束腰的直裰,阳光落在他侧脸,正翻阅手上一本书籍,沉思的样子很认真。
周梨没有打扰他,静静地候了一会儿,以打量谢天枢来消磨时间。
除了眼睛之外,哥舒似情的确与他不像,谢天枢是清俊的,即便已不复年轻的容颜,但从五官上多少能窥得他当年的样貌。
谢天枢身上的气质很超脱,周梨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这种非常让人舒服的宁静。
没多久,谢天枢轻轻把书放回原位,目光准确无疑地回到她身上。
周梨拱手,“谢前辈。”
谢天枢点点头,“回来了?”
“嗯,”她简单地应,“就我一个人回来的。”
“我知道。”
这回答让周梨有一种窘迫,她想还是不要过多掺和这对父子的事情。
“你的剑。”忽然,谢天枢的眼神落在她手上,“却邪剑。”
“是。”她把剑轻提了一下,将此去求醉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包括聂不凡之死。
谢天枢知道之后,只道:“却邪妨主。”
周梨一笑:“谢前辈超然物外,也会相信这等迷信之说么。”
“非也,”他道:“此非市井妄言之语。此剑太锋,杀气太厉。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剑也是如此。人之心肝脾肺,都受外界影响,常年佩戴此剑,容易助长戾气,”他顿了顿,添上一句:“也易得病。”
这一说就比较复杂了,谢天枢可以从医经上的论调说上大半个时辰,他从不胡言,所说必有根据。不过他想周梨也没什么耐心听。
周梨低头凝视却邪,“但是,我还是想要它,也许我与它有缘分,能打破它妨主之说。”
谢天枢看她执着,便不再劝,“也罢。”
她想到此来的目的,遂问道:“此前谢前辈说有话要告诉我,不知是什么?”
谢天枢答非所问道:“你为此剑动用了六道神功。”
他就如有未卜先知之术,什么都瞒不过他,她只好承认:“是,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那是因为我将春风渡融入你体内,才暂时平息了六道神功的暴戾,”他朝周梨走近几步,“可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保得了一时,不得长久。”
周梨沉默了半晌:“真的有这么严重?”
其实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不觉得有这么严重,因为一旦严重起来,她便昏迷不醒了。她不得不承认,六道神功很好用,刚劲有力,很符合她的脾性。
谢天枢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你若再用下去,三年之内,必定经脉俱损五脏皆伤而死。”
周梨张了张口,微微垂下头,又不甘心地抬起:“求问谢前辈,可有解救之法?”
他知晓天下万事,精通所有无论是正门还是偏门的杂学,如果谢天枢都说无救,那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谢天枢道:“解救之法有三。”
周梨道:“其一与其二,是不是我从此以后不得用此功,或者,将我这身武功废去?”
看他点了头,周梨低声道:“这两个方法慕秋华也对我说过。不过,我不想这么做。”
听到慕秋华这三个字,谢天枢眸光微闪,沉静下来之后,他说:“其三,便是以春风渡缓和你的六道神功。每当你的六道神功发作之际,及时以春风渡融入体内。不过这方法须得经年累月,非一朝一夕而成。或者,还有第四个方法,你练成春风渡。”
这世上练成春风渡的人本就屈指可数,周梨自从行走江湖以来,也不是没见过春风渡的秘籍,那秘籍本来就不是秘密。
不过,她看过秘籍之后,便知道与春风渡无缘。
当时她想,与其去想这等完全不可能实现之事,不如实际一点,练好六道神功。
过去很久,周梨道:“我知道了。多谢谢前辈。那么,江重雪他……”
“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事,”谢天枢正色道:“江重雪的伤极重,你需要给我一段时间,我才能将他完全治愈。”
周梨问他:“多久?”
谢天枢的回答让她惊掉了舌头:“三年。”
第64章 启程
周梨眼睛一刹睁大, “三、三年?”
“不错, ”谢天枢波澜不惊地道:“另外,我要你应我一事。”
周梨还在震惊当中, 谢天枢道:“这三年里,你不得再用六道神功。我会用这三年时间,尽量去找到一个两全之法来抵御六道神功的刚烈之气。但是这三年, 你须得听我的话, 若有违背,我便不再去救江重雪。”
可是,三年。
江重雪要在浮生阁三年, 而她三年内不得动用六道神功。
后者她尚能做到,前者,未免太久了些。
但是,如果谢天枢真的能把江重雪完全治愈, 三年……便三年罢。
她一狠心,正要说什么,谢天枢先她一步道:“还有一点, 这三年内,你不得搅扰江重雪, 从今日起,江重雪十步之内, 不得看见你的身影。”
这让周梨难以接受,惊诧道:“为什么?”
谢天枢的回答极其简单且忽悠:“你在,会影响到他。”
这是什么鬼一般的回答, 她又不是孩子,会成天给他们捣乱。
她攥紧了却邪剑,坚定摇头:“不行。”
“是么,”好像料到了她会这么说,谢天枢眉头都没动,“那么,江重雪我就不能救了,请你带他离开浮生阁。”
“谢前辈……”
“三年很久吗?”
“当然。”
谢天枢看她一会儿,“原来如此。”
她心头猛地一跳,不知他究竟何意,要这么为难她。
谢天枢不可能会这么无聊,他自有他的用意。
可是当下,她也知道是无论如何无法从他嘴巴里撬出什么秘密来的。
天底下也许只有谢天枢能救江重雪了。
三年,不是三天,也不是三个月,说它很长,尚不及人生的十分之一,言它很短,却怎么也有千百个日夜。
可是,她凭什么因为自己的舍不得,来剥夺他生的权力?
那个雪中的红衣少年救过她一命,小小年纪的她曾立下誓言,此后与他生死与共。
既然生死与共,三年忍不得吗?
周梨沉重地抬起头,强作镇定地道:“好,我答应你。”
谢天枢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是平静:“去看看他吧,然后再下山。”
“下山?”周梨一愣,侧首看他,“谁说我要下山,我不离开浮生阁。”
谢天枢没有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谢前辈的条件是,我三年内不得用六道神功,以及不得靠近江重雪十步之内。只要不违反这两条就行了,不是么。”
这话是他亲口说的,周梨狡猾地从中找到破绽,料定了谢天枢不会反口。
谢天枢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眼神有力,周梨有点心虚:“随你吧。”
她提了提剑,和谢天枢一起步出藏书阁。
周梨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她觉得人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信口开河是不对的,所以她答应了谢天枢,就不会反悔。
当然,在这范围以外的,谢天枢就管不着她了。
谢天枢不让她用六道神功,她想,好,反正在浮生阁也没什么动手的机会,就算有人上门挑衅,这里这么多高手,还有个谢天枢坐镇,轮不到她。
至于她不能踏进江重雪身边十步之内。
好嘛,那她就站在第十一步的地方看他好了,差一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周梨每天开始就像鬼魂一样跟着江重雪。
江重雪浸泡药池,她就猫在山洞口探头探脑。江重雪被挪进了室内,她就晃悠到窗户。,离得有些远看不大清,她就不停地蹦跶,弟子实在受不了地关上窗户,她就转移到屋顶。
周梨算得极其精妙,从屋顶到江重雪躺的那张床,距离正好有十步,所以不算她犯规。
她算术一向很差,目测能这么精准,简直是奇迹。
于是她翻开瓦片,像偷看别人洗澡的猥琐汉子。
起初弟子还没发觉,为她终于不在门外而松了口气,这姑娘再这么晃悠下去,他的心脏都要出毛病了。
谁知一抬头,看到瓦片间一双漆黑的眼睛,以为是刺客,当即想也不想,内力迸发而去。
周梨下意识要抵抗,想起自己的承诺,不能动用内力,只好束手就擒。
于是硬生生地被掀下了屋顶,摔得她浑身骨头都要散架。
她在床上呜呼喊痛地躺了一天,第二天,以惊人的恢复能力,一瘸一拐地来看江重雪了。
事情传到谢天枢耳朵里,诸名弟子集体发声抱怨,周梨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情绪,最糟糕的是,他们想以当初对付求醉城的方法来对付周梨,让她找不着方向,乖乖待在房里别出来。
可周梨哪是你不让她出来她就不乱跑的人,尤其是她想通了这是浮生阁弟子的损招之后,开始堂而皇之地随处乱逛。
这就很不好了,浮生阁皆是男弟子,无一女子,周梨总是逛着逛着就逛到澡堂子来,逛着逛着又正好进了弟子们的卧房,每次周梨都是一脸惊惶地尖叫逃走,剩下一屋子尖叫声大于她十倍的弟子们。
谢天枢听完之后,仍是那句:“随她去。”
弟子们个个愁眉苦脸。
终于,某一天,药池内的弟子苦口婆心地对十一步之外的周梨道:“周姑娘,你要看就近前来看,别藏着了,你藏得我难受……”
周梨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不行。”
她答应了谢天枢的,怎么可以反悔。
“……”弟子道:“你一直这样,对江公子也没什么好处啊,你看看,我都守了这药池三天了。”
这药池一共分三名弟子看守,每隔一天都会换人,周梨忽然想起,的确是已经看到这张苦瓜脸三天了,一直没换过人,奇道:“为什么?”
她一问,弟子正好大吐苦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啊!明辉师弟前一日深夜看到你大半夜趴在屋顶上,愣是给吓出病来了。清莲师兄因为你躲在洞外,想让你出去,结果脚底一滑,摔进了池子里,头给磕破了好大一块啊!”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大,周梨给他吓得倒退两步,“现在你看,我都守三天了,想请师兄弟们帮我看守一天,可是因为你在,都没人肯啊……”
周梨也知道浮生阁的弟子们涵养好,不会和她急赤白脸地争辩,但是没想到对方战斗力如此之差,已经到了伤的伤病的病的地步,她顿感于心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抓抓头道:“我知道了。”
周梨当天就打点了包袱,下山去了。
弟子们看到她竟然就这么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个个感动得鼻涕横流,几乎要放鞭炮庆祝。
然而,仅仅三个时辰之后,一名出门采购蔬果的弟子喘着气道:“她,她,她没走……”
“什么,”一人大惊:“你是说她又回来了?”
“不是啊,”那人道:“她一直没走,就在山脚下。”
“她在山脚干什么?”
那人比划了一下,歪着脑袋说:“在搭棚子。”
几名弟子好奇心作祟,想去山脚观望。另外几名避她唯恐不及,连忙拒绝。
周梨的确是在搭棚子,既然浮生阁不让待,住客栈太耗钱,而且来回也不方便,她便打定了主意,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于是就在山脚搭起个凉棚,准备住进去。
她考虑这棚子可能要住三年之久,所以绝不能马虎,请来了工匠,十天之内为她打造出了一座朴实结实的小棚子。
周梨在里头住了两天之后,不得不把那工匠再次请来,告诉他:“太通风了,冷。”
那工匠点点头,于是把凉棚改成了小茅屋。
几天之后,周梨第三次去请他:“下雨漏水。”
工匠二话不说,帮她把屋顶的茅草改成瓦片。
折腾一番后,周梨打量这座小巧质朴的小木屋,终于满意了,而浮生阁的弟子们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做完这些。
她为了尽量不打扰到浮生阁,所以每天只上山两次去看江重雪,午时一次,戌时一次,那些弟子掌握了她的时辰,也不至于再被她吓到。
浮生阁所在的此山并不像其他名门世家,是圈禁起来不允许普通百姓上山的,谢天枢从未如此规定过,所以山下的猎户以及药农时常去山中打猎采药,几次之后,倒与周梨熟悉起来,周梨还经常给这些老百姓跑跑腿。
众人看着她做这些事,实在不知这姑娘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