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嘉善与她说了好几次,但人前她从不直呼嘉善的名字,时间一长,嘉善也只好由她去。
二人话音才落,清源不善的目光就直直扫了过来,刻薄的话语自然也没有落下:“呦,崔小娘子还真是大度呢,连身边的丫鬟都这么体面,说去殿里拜佛就去殿里拜佛,真够有规矩的。”
这一句话,娇娘面上的笑意缓缓淡了,清源若是不来招惹她,她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随她去了,但她若是非要上来撩拨两句,那也不能怪她无礼。
“我们家的规矩自然不比公主殿下,不过是最简单的待人和善罢了,丹枫、燕草两个跟了我十多年,若是连这一点儿体面都没有,那我崔氏该是何等苛刻。”
淡淡两句话,听着是解释,实际上却无一不是指清源任性跋扈小肚鸡肠,不懂得宽容雅量,若是颍州崔氏都配不上一句有规矩,她皇家那些拿出来压死人的规矩又算什么?
看着娇娘冷淡的面色,清源想要斥一句“大胆放肆”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她每每与崔思璇在口舌上起争执,从未胜过。崔思璇看着呆呼呼,实际上一肚子花花肠子,每一次都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将她驳斥得一无是处。
今儿她这句但凡敢斥责出口,崔思璇就能一番话把她怼得吐血。
等了半晌,只见清源嘴唇动了动,面色铁青,仿佛就要动怒,可迟迟没有听见她说话。
娇娘不免疑惑地望向她,清源一挥袖子恨恨地走了。
倒是嘉善见清源并不反击就离开,眼中淡淡失望,清源也是学乖了,想起之前还在学堂时,清源总是变着法子的给娇娘下绊子,然而每次都是她被娇娘堵得说不出话,她还以为清源要一直这么愚蠢下去呢。
“娇娘,我们去那边逛一逛吧。”嘉善脸上笑意不改,仿佛方才清源那一茬儿并不存在一般。
娇娘虽有些疑惑,但清源既然离开了她也不会追着去自找麻烦,便也重拾笑脸与嘉善一并去寻同伴了。
***
慈恩寺的后山很大,光是她们逛的这个园子也只是后山圈起来的一小部分,过了这片桂树林往后就是一处深不可测的山坡,山坡上俱是高大茂盛的松树。
这一切在昏暗的夕阳下更显得苍茫辽阔,树影瞳瞳,若是那胆小些的恐怕要吓哭。
娇娘看着,心中倒是暗自庆幸没让谢静菲跟来,不然这会儿别说找东西,她只怕要抱着她安慰才行。
她们今日在这后山逛了小半天,回去的时候丫鬟们去取膳,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带着的一块玉不知道掉在哪儿了。
这玉倒也不算稀罕,但跟着她身边挺久了,不想弄丢,便要出来找一找。谢静菲起先还要跟着,只是她以为这玉很快就能找回来,便让她留在房里等着丫鬟们回来:“……不然等她们回来见到咱们都不见了,那不还得闹腾一番啊。”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一找就一路找到了后山来,虽然心里也有些怀疑她的玉是不是叫别人捡去了,但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她想着索性就找一找。
下午逛后山的时候倒是来过这儿,不过那会的风景与这时截然不同,果然山中四时景,便是一天里这景色都很不相同。
她有些看得入迷,玉还没找着就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待她反应过来,天色已经渐深,南去的雁从天空飞过看不见踪影只能听见零星的声音。
许是她站得太久,忽然动身竟然一个趔趄就向前扑了出去,一下摔在山坡上,好在这山坡不陡峭才没让她顺着坡就滚了下去。
可是没有滚下去并不意味着她能轻松上来,娇娘试了试,嗯,还不如她滚下去等着人来救。说归说,她还是试着在坡上站起身,谁知才走了两步就一脚绊在地上不知是什么东西上,终于顺利滚了下去。
幸亏这一路树上经年的落叶堆得厚实,她才没有受伤。
一路滚至坡底,娇娘躺着缓了口气,她竟没有十分害怕,半晌动了动四肢,并没有受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等娇娘从地上起身,乖乖地又坐下——等待丫鬟们发现她不见了来寻她。
半夜的山坡底,又是九月的季节,寒凉的风吹过尚还单薄的衣裳,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突然打破沉寂,惊醒了她的昏昏欲睡。
“小丫头!”
第40章
一瞬间, 娇娘以为是自己在梦里听错了, 懵然地眨了眨眼, 四周俱是一片寂静,也不知还要多久来搜寻她的人才能到此处。
暗自嘀咕了一句那人此时应当还在返程的大军之中, 又哪里能出现在这里呢?
夜风拂过, 她缩了缩身子, 无聊中思索起了怎么会突然想起他。
自六年前他自请去西北,两人的联系便陡然间中断了, 其间他虽随信寄来只言片语, 但娇娘并不能给他回信, 一来二去的也就渐渐没了消息, 只是偶尔她会突然间想起,毕竟小侯爷算是她初到长安遇见的第一个熟识的小伙伴, 虽然这熟识最初有些不情不愿。
想到他才被圣人扔去西郊大营时, 仿若游龙入海,每每得了空见她都神采飞扬地描述起自己在军中的英姿, 想来若是此时再见,他有更多的可说了。
正要轻笑一声,然而她的唇儿还没勾起就先听到了一阵低低的笑声,身子蓦然僵住了。
真的有人!
待那笑声渐歇, 娇娘才试探性地问:“……小侯爷?”
不知怎的, 在确定了有人的那一瞬间她并不多惧怕,反倒有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
一个身影从树上翩然落下,黑色的衣衫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只那俊削的脸庞如今已是棱角分明,唯独那双桀骜的眼眸一如既往,从前眼角眉梢的阴鹜戾气似乎经过战场的洗礼从这个人身上脱去,但周身的气势却不减反增。
这是一个真正见过生死,也经历过生死的将士。
“小丫头,没想到吧!”一出口,便是娇娘熟悉的调调,也是雍乐侯一贯的肆意。
迎着他嘴角刻意勾起的邪笑,娇娘并不在意,惊喜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你现下不应该在路上……”
小侯爷嘲讽地扯扯脸上的笑:“他们行得太慢,我自个儿回来了。”
果然是他的脾气,娇娘轻叹一声,果然连纪律严明的军队都没法改了他的性子啊,不过这连圣人都法子的事情,她也不必多担心了:“那你怎么会来慈恩寺?”反而不回睿王府,睿王妃一贯深居简出,自然这回也没有来礼佛。
闻言小侯爷就是眉头一抽,回睿王府?然后被母妃知道他提前离了大军自行回来,拿着鞭子抽他吗?
要知道才近长安听说太后来了慈恩寺礼佛,他打马就掉头来了慈恩寺。
不过这些话不必要这小丫头知道,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要是不来,你岂不是要在这山里过夜了?就凭那群废物,找到明天也不见得能找到你。”
娇娘:“哎?”
他说完就一马当先走了,娇娘跟着他慢吞吞地走在枝叶堆积的山谷中,走得有些困难。
“你就这么傻兮兮地等,等到明天能等到就不错了!”小侯爷对随行侍卫的鄙夷简直突破天际,刻薄的话张口就来。
“不至于吧?”娇娘还有些不相信。
小侯爷不屑地撇撇嘴,呵!他才到慈恩寺还没见到太后就看那边乱成一团,一问说是崔文山家的小娘子丢了,侍卫已经出去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消息。
果然是一群蠢货,她来后山的行迹这么明显,从坡上滚下去更是一眼就明了的事情,还能叫他们没头苍蝇似的撞了这么久还找不见。
他正要再说几句侍卫们的刻薄话,一回身却是见到娇娘跟他跟得辛苦,踉踉跄跄的不说,已经离了他有好几步的距离。
皱了皱眉,大跨步回去,面上有些嫌弃的托了她一把:“走路都不会走!”但那眼神却留意起地上被枝叶掩盖的坑坑洼洼,步子也放慢了许多。
娇娘顿时轻松,感激地看着他,道谢。
小侯爷的眼神闪了闪,却还是别扭地道:“早就知道你是麻烦精!”
“那景色太美了嘛,我就看得出神,谁知道腿站麻了才会掉下去的。”娇娘小声给自己辩解,她才不是麻烦精呢。
“大晚上的你跑来看什么景儿,白日里还不够你看的!”小侯爷终于体会到了教训她的快乐,一时美滋滋,以前可都是娇娘教训他不读书。
娇娘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兀自辩解:“那白日与傍晚各有一番不同的美景呀!而且,我又不是每次都会掉下去,这是意外……”
两人拌着嘴,倒是饶了好大一圈从山谷走到了慈恩寺的山门口。
门前点着灯,小侯爷一手托着娇娘还走得闲适无比,到了这平地才放开手,清晰地看见这个六年不见的小丫头。
比起他记忆里精致软糯的形象,多年不见,昔日的矮冬瓜已经抽条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纤秾合度的身形,莹白细腻的肌肤,明眸皓齿,笑若春花,无一不昭示着她已长成大姑娘。当年又呆又软的性子似乎也被世家的深厚底蕴滋养成了不露声色的淡然,饱读诗书积淀下的气质似乎也被诗书世家逐渐打磨成睿智。
看着面前这个仿佛与幼年完全不同的娇娘,小侯爷却在她眼底暴露出的茫然与懵懂中清晰地知道,这实实在在还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他还没来得及“报复”的小丫头。
忽略掉心头微微的跳动,小侯爷见娇娘发丝蓬乱,衣衫和脸上都沾了泥土,蹙了下眉。
“走了!”泄愤似的敲了敲她的脑门,小侯爷推开山门。
娇娘尚不知他的心思,呆了一瞬才连忙跟上。
娇娘不见了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传遍了慈恩寺,倒不是纪梦璇张扬,而是她来禀报太后请侍卫们搜山的时候,正巧好些来给太后请安的命妇夫人们都在。况且这么大的事情,那是瞒也瞒不住的。
因为侍卫们一直没有找到人,这会儿众人都还在太后这里。
不过气氛却没有多紧张,兴许是纪梦璇并不显急躁,反而一直笑着与太后等人说话,也兴许是方才雍乐侯露了一面,盘问谢家小娘子并几个丫鬟就急匆匆出去了。
现下正堂里的人多数心思都在雍乐侯身上,并不多关注娇娘。
满堂里紧张可能也就谢静菲和丹枫燕草两个丫鬟了,不管大家说着什么欢喜事都笑不出来,目光紧紧盯着门口。
清源伴在太后身旁,眼尾扫过来无声地冷笑着,怨毒地想找不回来才好呢!不过下一瞬想起雍乐侯那个瘟神也回来了,面上顿时有些垮。
“太后娘娘,雍乐侯与崔家小娘子回来了。”
通传的太监飞快进来传话,清源的脸色霎时僵了,堂上众人正说得热闹也立刻就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望向门口。
小侯爷吊儿郎当顶着众人的视线当先进来了,娇娘离着他三步远微微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太后一见着他就笑得乐开了花,不过还是先关心了一下娇娘:“娇娘,可有大碍?”
“回太后娘娘,那谷底有些厚实的草叶,并未受伤。”娇娘有些不敢抬眼,这事实在有些窘迫,看个景儿就把自己看到谷底下去了,还半夜兴师动众。
只是太后也没责怪,见她平安无事,满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雍乐侯身上,冲着她点点头。
一身狼狈的娇娘回了纪梦璇身边,燕草手里抱着薄披风就赶紧围在了她身上,适才一直打着抖的娇娘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暖过来。
纪梦璇心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等下丹枫去膳房煮一碗姜汤,这时节在外头冻了这么久要伤风的。”
丹枫应了声是就立刻跑了出去。
燕草一边给她搂紧衣裳一边小声问:“小娘子不是去找玉了吗,怎的掉进山谷里去了?”
娇娘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含混地说:“本来是去找玉的,但是玉没找着,那儿的景色实在太美了,一个没留神就滚了下去……”
“你真是——”谢静菲在一边听着就跳脚,今儿可把她给吓坏了,万一娇娘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办呀!
娇娘连忙安抚她:“我也没想在这样的,你别气啦。”
这软软糯糯的声音还是江南特有的风韵,小时在江南的六年比之长安的九年对娇娘在口音上的影响更为深重。软软的语调里透出那么一丝撒娇的意味,便是谢静菲是个小娘子都不自觉软了心肠。
“那、那你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柔软的威胁没有任何杀伤力,可娇娘还是笑眯了眼,郑重地给她点头。
眼尾扫到这处的情形,雍乐侯忍住心底听见她软乎乎的声音时掀起的异样,小丫头长大了,可又跟小时候没什么差别。
“皇祖母,您不想早点看见二郎吗?”即使已经年过二十,小侯爷对着太后卖起乖来可是一点儿不手软,他脸皮厚着呢!
太后娘娘笑着瞪他一眼:“你还没进京呢吧?要是让你母妃知道,仔细你的皮!”
姜还是老得辣,太后早些时候见了他一眼就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了,定然是擅自离了大军跑回来的,这奔着她来慈恩寺也是要求救呢。
“二郎这是想您了,才一刻都不得停歇就赶紧来见您,您就让我留在这儿吧!”他才不管满堂的人都怎么看他呢,左右哄好了太后才是最重要的。
太后明知道他惯会嘴上抹了蜜糖,但听着这话还是开心,摇摇头:“真要是想哀家,当年怎么就没听哀家的话呢?”
六年前雍乐侯自请入军抗击柔然的时候太后与睿王妃可都是反对过的,结果自然也是拗不过他去,这会儿他这小混蛋倒是有脸说是想她了?
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他一眼:“这回总跑不了你了吧!”
言下自然是回京以后有事等着他呢,小侯爷轻松地笑笑,并不放在心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爷他还没输过呢。
一边与太后说着话,小侯爷的目光不安分地在堂上游荡起来,随便滑过那些外命妇夫人们,各家的小娘子年长些的都听说过他早年“凶名”的,这会儿见到他都是垂头敛目不搭理,有些不知道的见着他寒气外露的模样也都缩缩身子避了开去。
满意地舔舔牙,小侯爷收回视线,正好瞥见了太后身旁面色不虞的清源,故意给了她一个恶劣的笑容,见她瞬间苍白的面颊,笑得更欢快了。
希望清源还是一如既往地愚蠢,这样长安城的生活才至于让他觉得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