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摸摸下巴道:“反正你先让兄弟们去几个给我盯住了薛家母子,好赖能有些线索,总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的无处下手。对了,内廷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否?”柳子安凑近他道:“皇后身边有个女官可了不得的捅出了一桩陈年旧案,也是和先太子有些许关联的。咱们安排的人慢了一步没拦住,许是这几日封妃的旨意就要下来了。上面那位如今连锦衣卫也不大信,又有诸皇子们动作越来越大,”说着他伸出巴掌比划了个“五”字,另一只手比划个“三”,顿了顿继续道:“大早朝上户部那位大人抱着柱子要撞呢,说是今年南方降水颇丰要赶在头里修一修河工,结果国库里等米下锅实是拿不出来了,且还在闹着。”
沈玉听完咂摸了一下道:“那女官有甚背景?”柳子安一拍大腿:“着啊!说起来,那女官和这薛氏女还有几分亲戚关系哩,其母与这薛家遗孀乃是老一辈儿的王家姐妹,算来应该是表亲姊妹?”沈玉便回他:“四王八公,连着金陵薛家和江南甄家,哪个不是老亲?随便他们家什么人都有些亲戚关系,有甚值得拿出来说的。我且要回去忙活,你千万记着刚说的事儿,莫扔脑后忘了!”说罢卷卷袖子便出去了。
话分两头,荣府这边刚刚喜了一番亲戚得了科举的出身,东边宁府突然半夜三更有人穿了白衣上门来敲了三声云板。老太太慌得还以为是怎么了,忙披衣起来问过,原来竟是那边贾蓉媳妇,被称为小蓉大奶奶的秦氏突然亡殁了。比及送了报丧之人出去,贾母枯坐了半个时辰才对来劝的鸳鸯、琥珀道:“我素知她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平和,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若论得人喜爱,凤哥儿也不及她,前日刚刚还道只是有恙,怎地就突然殇了呢?”
正怔忡间,又有婆子慌慌张张来报说宝玉不知从何处得知秦氏亡殁的消息,当即便一口血喷出来哭着嚷胸口疼,此刻屋里正闹着没了主心骨故而来讨示下。贾老太太听得更是五内俱焚,忙开了妆匣取出块牌子交于鸳鸯道:“拿着去请供奉来,快去快回。”鸳鸯得令立刻喊来婆子带了件披风就往外跑,只消片刻便请了当值的张太医过来。又是好一番折腾,天色微明才算勉强安置住。
张太医携了药匣出来,守在外间的鸳鸯立刻凑上前去探问,那太医只笑了笑道:“哥儿无事,乃是一时急火攻心,气血上涌所致,吐出来反倒比存在心里强,此时已是醒了,正自己换衣服呢。”说话间果见宝已换了身素色衣裳出来,正嚷嚷着要去东府祭拜。贾母不依道:“那边是刚咽气的人,最不干净的时候,如何去得?”可哪里拗得过宝玉,没奈何只能多多命伺候的人跟着,又道是去了上柱香便要立刻回转。
等得天色大亮,连宝钗这边梨香院也得了消息,少不得出了份奠仪命人随着大溜送过去便作罢。贾家下人的嘴松,少不得苏嬷嬷已从婆子们哪里知道了点子秦氏身上的猫腻,当下死命拦了宝钗不许去:“凭她再高的身份儿,只犯了‘淫’字便再无翻身之处。也是与姑娘们一个警醒,立身持正方不怕鬼蜮诽谤,若是她身上干净,再不会如眼下这般死得不明不白。”后又听说当夜就有个大丫鬟瑞珠一头碰死了殉葬,另一个丫头宝珠削了头发入铁槛寺守灵,梨香院更是关紧了角门再不往里掺和。
秦氏亡殁第二日,又有黛玉突然发热急病起来,症候既凶且猛,观者皆摇头不语,似是小小年纪竟就要不好了。贾母深恐病气过给宝玉,满院子一时又找不着安置她的地方,其丫鬟雪雁偷空敲了梨香院的门来央宝钗:“只求远远地弄间屋子给我们姑娘养病,碧纱橱里天天跟炸营似的闹腾,为了东府小蓉大奶奶的事儿已是折腾了好几场了。”
宝钗得了信儿,忙带着苏嬷嬷去寻了王夫人道:“论理这事儿我也不想管,然眼下阖府都在为小蓉大奶奶忙活,能略伸手为老太太、太太分点子忧也是好的。林姑娘这一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好,不若将她搬到我那里照看着,又清净,又方便,再者宝兄弟两个人挤在碧纱橱里看着也不像样。”
王夫人闻言当即大喜道:“我的儿,难为你这般又宽宏又体贴孝顺明事理的。我替老太太,替你宝兄弟谢过你了。”说着领了宝钗去见贾母,片刻后便有数个婆子帮着收拾好东西一股脑儿将病重的黛玉就给送去了梨香院。
雪雁气得哭了一气,红着眼睛站在碧纱橱门口骂了一通,紫鹃生怕招了老太太不喜,忙拉了她走。两个匆忙抱着黛玉的细软赶过去,到地方一看宝钗已命人打扫安排好房间等着,黛玉正安稳躺在床上睡,苏嬷嬷和莺儿坐在一旁守着。
“宝姑娘,奴婢与您磕头了!”雪雁咣当跪了个清脆,脑袋扣在石板子上“硁硁”作响。宝钗忙让白鹭扶了她起来劝道:“你们姑娘虽然是个凶险的急症,安安静静养一养未必就养不回来。人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妹妹后福且长着呢。”说着喊了婆子去请京里有名的良医过来号了脉,问清症候关照着开方抓药,这才让小丫头子去外面买了药回来熬制,只三五剂下去热便退了,人却还是昏昏沉沉。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时间线做下说明,秦可卿死亡这段时间原著里有一句“黛玉回家了”,再出现的时候就是关于她彻底变成孤女的描写,也就是说与此同时林如海死亡。我们这里她往家写了封信,但是人没有回去,是不一样的地方。
第17章
荣宁两府为了整治秦氏的丧仪直闹得沸反盈天,据说为着寻副棺板几乎掀翻了整座京城,连杉板都不放在眼里,竟是恨不得镶金裹玉。忽有一日铺子里有伙计来梨香院禀报,说是宁府老爷贾珍听闻薛家还藏了一副为先前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置办,后来又没能用得上的千年樯木板,正着急等着要呢。掌柜的不敢自专,故此打发人快快过来询问出不出。
这如何敢出得!所谓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是何人?乃是先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储贰,因着宫廷倾轧犯了巫蛊的祸事,这才失了圣心坏了事。原本今上只是废了他关在家里,一应供给仍不逊色于其他皇子,哪晓得突然一天竟就自己吊死了。顿时朝野震动,皇帝原本三分的慈父心思顿时变作八分,后宫前朝因此事不知多少家族就此折戟沉沙。这位“坏了事”的老千岁也无人敢轻易提起,竟不知贾珍是从何处知道薛家有他没用得上的板子。那秦氏可卿,说好听了不过宁国府贾家宗妇而已,连个诰命都无,如何能用得铁网山的樯木板?将来让人告发了少不得一个僭越之罪。
宝钗沉了沉对伙计道:“你只对贾老爷这么说。就说这幅板子,当日老千岁没的时候就进上去了,哪知后来没成又忙忙乱乱的,这一来二去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现找怕是耽误大事。不如先让贾老爷继续找着,我们这边派了人细细查,一旦查着必定想法子送过去。”那伙计睁个眼睛还迷瞪着,旁边白鹭都看不下去了:“姑娘的意思就是咱不能把这东西出给宁国府,但是又惹不起人家,只能想个借口折过去。凭她谁呢,还能白放着十来天不下棺材?你们只要‘细细’找上一个月再报个损失不就得了。”
伙计这才灵泛过来,点头哈腰道:“谢姑娘指点,小的明白了。这便回去跟掌柜的讲清楚。然则那板子确确实实在咱们京中的铺子里,少不得还要遮掩一二。”宝钗这才端茶抿了一口让他出去,又见荣府这边凤姐身边的平儿提了盒子走进来。
“平儿姐姐今日竟不忙了?”宝钗起身稍迎了她一下,只见那平儿穿了身月白的素色衫子,手里拎着个褐色食盒进来福了福。莺儿过来接了盒子,平儿才道:“宝姑娘好。我们奶奶想起来,林姑娘送进您这儿总也有四五天了,现下一家大小都没心思且顾不上她,让我带了些南方的果子点心过来特特看看。”
宝钗点了点头对白鹭道:“你去把紫鹃喊过来,说是琏二奶奶让平儿姐姐过来看她主子。”让了平儿坐下才又道:“林家妹妹是个有福的,这几日热度已经下去了,就是人还总要睡着。大夫来看了只说由着她睡去,灌些药汁米汤之类,只要人一醒便就算是大好。”
平儿听了忙合掌念了几句佛:“阿弥陀佛,当日起病起得如何凶险,连那王嬷嬷都道不中用了,不料竟救了回来。也是宝姑娘心慈,放那边橱里不是我说,但凡老祖宗少看顾一眼都不知道要如何磋磨人,竟就一直住在这梨香院方得安静,也好与姑娘做个伴。”宝钗微微笑一下也不与她议论这个,片刻功夫紫鹃出了来见着平儿就两眼含了泡泪汁子:“谢你主子还想着我们姑娘。毕竟小蓉大奶奶人死为大,也不敢埋怨,总归是时运不济罢了。好在姑娘见天儿往好处走,也不枉了宝姑娘一片心。”
宝钗这才笑着推了把紫鹃道:“林妹妹眼见要好了,快把你那两泡眼泪擦擦,别回头你主子好容易才将泪窝子填住了,你这里又冲开两条沟。”紫鹃就伸手胡乱摸了两把,臊得脸红:“平儿姐姐且随我来看一回,也好回去跟琏二奶奶禀告。”宝钗就放了她们两个往后头走,约莫一刻钟平儿自己回来了。
“宝姑娘,咱们这里还有个事儿。”那平儿又从自袖子里取出个细长条的匣子放在桌子上:“论理,这个本该是我们奶奶过来央您的,着实是东府那边没甚女眷支应不开,珍大老爷求了我们奶奶过去照料,不得闲来这边,故此才腆着脸让我跑这么一趟。”宝钗也不看她放下的匣子,只蹇眉问道:“你如何也学得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平儿笑了一下道:“这不是珍大老爷从周嫂子女婿那里知晓,说是您家铺子里有一副上好樯木寿材?特特备了厚礼上门求呢。”说着便将那匣子往前推了推,却叫宝钗伸了根手指抵住:“方才还有伙计来报,我已让他们找去了。这陈年的旧事,谁知道放在哪个角落?转回头,毕竟咱们是自家亲戚,我只问你们奶奶一句‘蓉哥儿官居何职,身上可有爵位’,那樯木的板子可是普通人用得的?再不知了叫人出去问问姨父养着的清客先生们僭越是个甚么罪名儿,她若是不怕的我这边立刻竟让人现进山去给秦姐姐寻木材!”平儿面上尴尬了一下,到底没把桌上的匣子收回去,只赔笑道:“姑娘都说这么明白了,我自回去跟我们奶奶剖析剖析,只这礼,无论如何您都的收下,就当谢这一番金玉良言呢。”
宝钗松开手指端端茶杯,平儿见机起身福了福便告退而去。出了角门,走过夹道,进了王夫人主院的花厅,姑侄两个正坐在那里等着呢。平儿屈膝行了礼,站直身体垂手道:“回太太奶奶,宝姑娘且应下了,说现派人去找,只怕一时找不着耽误事。另有,那义忠亲王老千岁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取用了他的寿材恐给咱们家招祸,故有此一问。”
只见凤姐眉毛一立:“说那些作甚,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不是谋反的大罪,有何做不得的?莫说用了他一个死人的板子,我还嫌晦气呢。”王夫人坐着念了念佛珠问:“林家姑娘如何了?”平儿不敢隐瞒:“回太太,奴婢进去看了看,林姑娘气色尚好,热也退了,只是人昏昏沉沉睡着,唤她也没个应答。”
王夫人点点头:“宝丫头是个心善的,连那起子尖酸刻薄的也能容得下,可惜就是出身低了些儿。”凤姐看了眼她脸色才道:“可不是,老太太也说过,咱们阖府的女孩儿也不如宝姑娘一个,可见根子还得在王家那边找呢。”王夫人这才放下佛珠摸了摸手上镯子道:“你且去忙活,就照平儿回的搪塞那边。要我说,人都没了,哪里还在乎什么板子装裹,幼慈局里领来的丫头哪里够得上用甚樯木,厚实点的杉木板子足矣,也就你是个实心眼子的。”
凤姐捏着帕子在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谁叫我和她好了一场呢?可不是要豁出脸面给她操办操办。我这就去了,姑妈有甚事再着人喊我。”说着带了平儿行礼告退,这边王夫人又传了贾环进去跟着抄经暂且不提。
另一边,凤姐带了平儿走出王夫人的院子,这才转身看着道:“宝姑娘都说过甚么,你且一一照原样儿给我说一遍。”平儿不敢含糊,从头讲了一遍道:“宝姑娘只叫我问您‘蓉哥儿官居何职,身上可有爵位’,又说樯木板子普通人怕是用不得,如若拿捏不清楚可喊人去问二老爷养在前院儿的清客先生们‘僭越’是个什么罪名儿。”凤姐听完身上哆嗦了一下道:“可了不得,若不是宝姑娘提醒,几乎就要闯下大祸了,只怕我那妯娌在下面也要埋怨哩!也就宝姑娘敦厚不怕得罪人,换个心眼小的不得把人往死里恨上了。过几日记着提醒我过去梨香院道谢。”
主仆两个一径说一径走,去了东府就照着说“已经打发伙计去找了,寻找立刻来回。”那贾珍如何等得?既是里外两边传回来的都是这个说法,便只好勉强撩开手去别处寻访,终于得了副不逊于樯木的金丝楠木,虽说未曾耽误大事,到底心里存了个疙瘩只待后日发作。
这边宝钗在梨香院里送走了平儿,手里拿着那只细长匣子把玩了一会儿,顺手将其递给一直守在旁边的苏嬷嬷。苏嬷嬷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根纯金镂刻着仙人楼台的长簪,不像是本朝时兴的样子。
苏嬷嬷取出来放在眼前细看一番道:“这是前朝从平安州那边传过来的样式,亦不为女子所用,只能说这份量够实在,旁的也就罢了。”宝钗就笑道:“嬷嬷拿了去,当是赔你那条小金鱼儿!”这是笑进宫那天苏嬷嬷白塞了那大太监一条小金鱼,结果也没成事。宝钗自己是不大在意的,只苏嬷嬷还有些遗憾,故此安慰她一下。苏嬷嬷笑着把这簪子装回去:“我也不要这个,少不得再撅了一半儿还给姑娘。不如让伙计们拿出去融了,咱们家银楼里有的是大师傅,再打不出姑娘中意的簪环!”
宝钗也不勉强她,唤了白鹭过来:“这东西你交给留在外面的画眉,让她带去铺子里挑个时兴样子融了重打些小玩意儿,我留着赏人呢。再挑一副精细点儿的虾须镯进来与嬷嬷戴着玩儿。放你半天假,去吧。”白鹭听了大喜,忙接了匣子下去收拾,又有不少丫头听说她得了假出去,纷纷取了私房钱来要她捎带点子东西回来。
过了晌午,黛玉身边的丫鬟雪雁过来了一趟,说是她主子似乎对身边人的声音有些儿反应了,喜得宝钗忙让人去请了之前的大夫再来看看。老爷子带了个药童,提了个药匣子慢悠悠进来,隔着屏风行了礼,这才上去诊脉道:“这姑娘十分病已是去了六七分,剩下三四分只看后面如何好生将养。”说罢提笔写了串药方,宝钗要了来一看,尽是些或清热,或解毒的药材,只皱了眉问道:“我妹子生得这般单薄,哪里还有甚么热性的模样?或不是饮食不当呢?”
那老大夫呵呵笑道:“姑娘也是富贵人家,只怕平日里都用了养身的药。总好叫您知道‘是药三分毒’,无甚大毛病竟不要乱用为上。譬如令妹,原本只是有些少年人郁结烦躁,叫那人参往上一顶,可不就肺火旺盛,早晚间不爱咳嗽才是罕事。再有这些人参肉桂苁蓉之类具是大补大热,恐怕这姑娘平日十顿饭能吃好两三顿就要谢天谢地,长此以往换个八尺大汉也得虚弱无比,何况个小女孩儿!依着老朽,竟就粗茶淡饭,或许能保得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