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听他说的有理,忙喊了丫头包个荷包好好将人送出去,又叫外间伙计陪着大夫去吃了顿好的,这才回来对一直旁听的雪雁道:“可是听得真真儿的?往后再别给你们姑娘乱吃甚人参养荣丸,清清爽爽的菜蔬多用些方为正理。”雪雁哽咽道:“原本在家里就是这么个素多荤少的吃法,哪知进了贾府后竟与此前不同,整日肥鸡大鸭子的。姑娘怕叫人耻笑,少不得一一改了过来,怪道身子越来越弱呢。”
宝钗只安慰她道:“这‘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可见万物都是依着生了自己的水土长,人亦如此。林姑娘是南方人,自是与北方人不一样,少不得还是要慢慢按着家里习惯才好。老祖宗可是她嫡嫡亲的外祖母,有甚不能直说的!”说了一会子才让她去了,那边又有人来报贾母传晚膳。宝钗便起身带了莺儿过去,席间只见迎春惜春,听说探春又偶感风寒歇着,凤姐去了宁国府帮忙理事,一顿饭不咸不淡便过去了。
待众人罢箸进过茶贾母才道:“后儿就是送秦氏的正日子,因今年南方雨水甚丰,是以人且先放在家里铁槛寺供奉着,待今后迁回去入土。你们少不得都要去给她上柱香,因着有外客来吊唁,个个都要带好丫鬟在身边,免得叫外人看了去。”众人齐声应过,贾母这才想起宝钗也在坐,好言对她道:“你是做客的姑娘,不必亲自去送她,喊个下人替你便是。”
宝钗起身应了声方才重新坐下,低头盯着桌子发呆,由着贾家众人你来我往着说些秦氏的好只不做声。论理,秦氏的养父秦业只是个五品的营缮郎,宁国府乃是贾氏一族的宗族所在,且数代单传,少不得贾珍身上的爵也要袭给独子贾蓉。这宗妇如何会选了这样一个贫女?且那秦氏平日里起居行动的气派也不像是个五品小官儿家里能养的出来的,只她卧房里随便一件玩意儿拿出去兑了都够秦家几辈子吃喝,怎么想都甚是奇怪。
况且,这儿媳妇死了,做丈夫的贾蓉没见滴几滴眼泪,倒是公公贾珍哭得几次险些死过去,真真是连丝遮羞布也不顾,直叫人啼笑皆非。因着客居,少不得要给主家留几分薄面,打发个平日在主子们面前露过脸的婆子去便是,黛玉那边喊了王嬷嬷跟着也算是全了礼节。当下计议已定,这边饭也用罢,人人四散去做自家的事儿。宝钗略在园中站了站,想着黛玉那边还没安排晚饭呢,索性带了莺儿往大厨房去,走到一半遇见宝玉的丫头晴雯叉个腰站在哪儿正把厨房管事媳妇骂得狗血淋头。
那丫头,因着秦氏亡殁只顾穿了一身儿浅黄,下面系着白绫裙子,越发显得猿背蜂腰婀娜多姿,只嘴上甚是刻薄:“让你做碗嫩嫩的鸡蛋羹,多早晚催到现在也不见动弹一下,那蛋难道是你生的不成?如此舍不得。”厨房管事被人称做柳家的媳妇子道:“呸!你妈才下蛋呢!这里见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伺候的姑娘们再没你们这样要东要西的,换我说,竟不必伺候头层主子,只紧着伺候你们这些二层主子了!”
柳家的正好站在厨房门口脸朝外,眼尖看着宝钗扶着莺儿慢慢走过来,忙满脸堆起笑道:“宝姑娘来了,今儿想要用些甚么?只管吩咐,哪里还用您亲自跑一趟呢。”宝钗见避无可避,干脆走上来道:“可是宝兄弟用了什么心里不舒畅了?竟这般吵闹。”那柳家的连忙摆手:“再不敢的,若是宝二爷,哪怕不好吃也得注意着洁净,怎敢胡来?今儿宝二爷和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弟弟出去了,这几个小丫头子闲下来就嘴馋,净跟在头里裹乱,让您笑话了。”
晴雯见了宝钗也不敢再嚷嚷,垂手站了一旁分辨道:“只请宝姑娘做个公道,昨儿袭人又不舒服,奴婢伺候到后半夜才睡下,今儿起来嗓子就不顺,所以就想要个嫩一点的蛋羹冲点子白糖顺下去。要是明儿后儿嗓子肿起来不是要误了主子们的大事?”
宝钗拿着帕子捂了嘴笑道:“我道是多大事儿呢,一个蛋打碎了兑碗水加把柴火的事儿。正好我也要一个带过去给林姑娘预备着,你一起多做几碗,若是没鸡蛋了我现让家里伙计去街上买过来可好?”那柳家的如何敢让客人现买东西给她送来,只诺诺道:“既是姑娘吩咐了,少不得做上个三、五碗的预备着。”宝钗就看了眼莺儿,莺儿会意道:“劳烦您先忙着,这二十个钱儿谢您了,毕竟不是用饭的时候,少不得添了麻烦。”
柳家的见了钱这才好过来,巴巴儿跑进厨房摆开架势,只一刻钟就蒸了五碗黄澄澄的鸡蛋羹出来。因想着之前老大夫的交代,宝钗又叫做了一碗细面汤,炒了个绿豆芽,一并叫她装了这才让莺儿提着往梨香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带睿哥上早教,更晚啦!
第18章
那晴雯到底得了想要的鸡蛋羹,一时间又不喜欢了,拎着食盒子回了碧纱橱后就扔在桌上也不去吃它。晚间宝玉从外面回来,看见桌上摆了个鸡翅木的食盒,过去打开就见里头是碗凉透了的蛋羹,腹内饥饿也顾不上左右,刚想端起来一气儿灌下去就叫出来迎接的袭人拦下道:“可不敢,凉透了的东西如何能吃得?小心等会子肚子疼!”晴雯刚好听见响动从里间走出来,见了便接着道:“二爷今儿不在家,这是我去大厨房自己要的。那柳家的甚是可气,我都说了大半天也不见送来,去寻她理论时刚好撞上宝姑娘,屁颠屁颠即刻就给做了。我倒是想直接连碗砸在柳家的脸上呢,又寻思着乃是得了宝姑娘的好儿,勉强拎回来就扔那里,也不想吃了。”
宝玉听了越发可惜道:“既是宝姐姐点了名儿要它的,想必极是好吃。我往日里想去寻她玩儿呢,每每都叫那个黑脸黑口的嬷嬷给拦下。可恨不是咱们家的人,不然老早叫老祖宗撵出去了。”因说道宝钗就想起黛玉:“也不知林妹妹病得如何了,我那日竟在东府误了,回来的时候林妹妹就已经搬去梨香院,再也没见着。”说着就要起身往梨香院跑,袭人如何愿意?
当日黛玉呼喇一下子就烧得人事不省,积年的婆子们都道只怕是时疫。连老太太都慌了,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又怕万一真是时疫过给宝玉可如何是好,可巧宝姑娘听说了过来把人接走,这才四下清净起来。现在好不好的又提起这个事儿,没见着黛玉大安谁也不敢放宝玉过去,说不得回来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跟着的人就该死了,是以好言好语好说歹说才把人拦住:“这多早晚了,你去了梨香院也不一定敲开门,敲开门了宝姑娘也不一定见你,就算宝姑娘见了你,林姑娘也不一定好。林姑娘既还没好,想来还是以静养为上,你一去还静养甚么?竟不如再过几日待小蓉大奶奶出了殡了,回来好好用柚子水洗一洗再去,免得给林姑娘病上加病。”
宝玉听了这才安生下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要人把外面送来的新鲜樱桃端一盘给送过去,好半晌才算是翻过这篇去捣鼓别的,一屋子丫鬟婆子才算放心松了口气。
这边宝钗命莺儿拎了食盒回到梨香院,又怕里面东西凉了特特叫婆子拿来棉垫裹着放在那里,自己亲自过去看了黛玉一眼。因想着病人喜静,往日她也不怎么往这边来,今儿听说人快醒了这才来瞧瞧,也算是给自己吃颗定心丸。人都道宝姑娘心慈,哪知道她是真真的同病相怜而已。自己好歹还有个母亲和兄长,林家妹子便在这几个月就要成孤女,往后日子更是举步维艰,何苦再为难她呢?
记得上辈子这段时候黛玉已是回了扬州的,再过来身上便带了斩衰重孝。为此姨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好一段时间,到底是把宝玉从碧纱橱挪了出来方才罢休。只是今次为何未曾听说那边有来接人的意思呢?莫不是因着之前那封信出了什么变故?惟愿是件好事。
她且走且想着,到了黛玉住的偏院就见雪雁蹲在外面不错眼的盯着药吊子。雪雁察觉这外间有人进来歪头一看正是宝钗,忙起身福了福:“宝姑娘来了。”
宝钗走过去点了下头:“这里面是今儿大夫新换的药方?”雪雁答道:“回姑娘,正是莺儿姐姐交代了刚从外面捎回来的一剂。”宝钗又道:“成,你小心看着,等会儿你们姑娘要是醒了就喊婆子把预备的饭食带过来略进上一些。”
雪雁应了,扭头往屋里小声喊了一句:“紫娟姐姐,宝姑娘过来看咱们姑娘了。”好一阵希希索索紫鹃才出来撩开帘子将宝钗迎进去。宝钗看了看外间,窗户都小心的开了条缝子,是以屋里并没什么气味亦不会让呆在里边儿的人着风,这才往内室走去。迎面是架雕花床,挂着松花色帐子,窗户底下安置了一架书案,旁边又立了书架花架。转回头,床外面的台阶下还有熏笼和一架矮榻,约摸着是这几日守夜用的。宝钗走到雕花床近前坐下,往黛玉脸上看了看气色,果然平日里有些发青的小脸儿此时细瓷样的白,隐隐约约带了丝血色,显见是真的要好了。她这才坐直身子对紫鹃道:“辛苦你这几日伺候你们姑娘,待她醒了可得给你请功。”
紫鹃立在下头抿嘴笑道:“宝姑娘何时也狭促起来,说到底不过是分内事罢了。”两人正小声闲聊着,床里那黛玉忽的幽幽长叹出一口气醒过来,睁开眼睛痴痴呆呆看了一会子帐子顶,哗啦流下两行眼泪念道:“我今葬花侬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这几句把背对着她的宝钗唬了一跳,转身道:“呸呸呸!好容易才拉扯着救回来,怎地连好话儿也不会说了?”黛玉只躺着悲悲切切啜泣,宝钗忙挥手让紫鹃先出去安排药食,自己起身扶了她往背后塞了两个软枕靠着又道:“你这又是怎地?说不得这几日林姑父就派人来接了你家去呢,一病可就走不成了!”
黛玉就着手擦了下泪道:“好叫宝姐姐知道,这世上原本就是聚少离多,譬如镜花水月。聚的时候自然欢喜,散的时候又添悲愁,竟还不如不聚了。”宝钗这辈子最不耐烦的就是白白躺着伤春悲秋,少不得‘舍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呢,谁敢再凑上来动她少不得也要挨上一口不得舒坦,哪里肯就这么‘不如不聚罢了’的。她只皱了眉问黛玉:“谁叫你又胡乱想出这么些事儿来?平白将自己作病了。你且看看这是哪儿!”黛玉这才转头往外间看,只见一片芳草古松,再不是碧纱橱外热闹婉转的花池子。
“此乃何处?”宝钗见她不像方才那般痴了方道:“这儿明明白白的正是我那梨香院,你道如何?一尺阔的水,两只脚非跳不过去,栽在泥沟子里的还少呢?那曹丞相也有走了华容道的时候,可巧竟遇见念恩的关公放了他去。可见这事儿啊,那就没有一抿子再无寰转的,你只咬紧牙根过好自己日子,有甚艰难过不去?老祖宗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
黛玉这才转过头悲悲切切道:“我只想起那双成莺莺之流,可恨天下男子多负心,便是归家亦有出阁之日,不若现如今竟干干净净去了的好。”
宝钗不待理她,起身往那书架上看了一圈回来问道:“你如何寻得《会真记》的?这倒是不怕人耻笑了,闺阁中习字竟是要你读这些来着?反不如不识字来得好!即便是读这外头男子杜撰出来的艳遇艳词,你不看其中女孩儿当引以为戒的地方,反倒陷入其中缠绵忧郁起来,真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喘了口气又瞪着黛玉道:“我且在家的时候也是个顽皮的,搁父亲书房少不得翻检出《西厢》、《牡丹亭》之类,当日叫苏嬷嬷抓个正着得了好一番□□。后来嬷嬷又道:‘这世道便是如此,大凡女子行差踏错一步便于众人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莫看她零落时有多可怜见儿的,只当初为何不曾把持住自己?一味听了男子甜言蜜语哄劝便昏了头了,自己个儿落进坑里又去怪谁?即已知深陷泥淖为何又不迷途知返,非得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又哭求别人帮衬,自己立不起来再有人扶持也不能成事。’要我说,那来往路过的正人君子竟都欠了她的不成?”
说着说着两下里都掌不住俱喷笑起来,黛玉羞红了脸伸手拉着宝钗衣角道:“好姐姐,颦儿知错了,再饶我一回吧,千万莫与旁人说。”那宝钗也憋不住扭着戳她额头:“你这千金小姐,可把一家上下唬了个半死。那边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刚好殁了,且没人计较你这会子,再别弄这行子糊涂案了。”又是好话说了一会儿,再问起书从何处来,黛玉这才糯糯道:“是前几日我在桃林里葬那些落花,整好遇上了宝玉……”话未说完双颊嫣红,实在是压倒桃花,却不知此处正是起病之因。
宝钗坐在一旁只叹了口气道:“这些话本也不该与你说,然既是已把你接进了梨香院,索性也就多管这桩闲事。林家妹子,我只问你,可知何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莺莺小姐得了无数士子同情岂不正是因为崔老妇人此前出尔反尔?若无这段公案在头里,怕不是即刻要叫打入邪道之流。我知你与宝玉彼此间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得不得了的两个人,可是既没有林姑父与姨父这句话,便是于礼不合了。若将来你们成事,这些个也就只当是情趣,可若不成事,好叫宝玉是个嘴严的也成,怕就怕他管不住嘴,让人灌了口黄汤下去就甚么都敢往外撂。”
黛玉往深处想了想,不禁打个哆嗦:“好姐姐,我若是真能得个你一般的亲姐妹也不至糊涂这一回了!”宝钗拍拍她的手道:“今次请来的大夫我看是个好的,旁的都当你是时疫,唯独他敢下药方,三五日热就褪尽。你只管好好儿吃药,好好吃饭,闲了在这院子里转转。我这里再没有什么乱人钻进来的,只消消停停养着,等林姑父接你家去。届时再有什么你们父女间好好商议,可不敢这么一出一出的,没得糟践自己呢。”
两个正说着,雪燕端着药,身后一个婆子拎了宝钗带回来的食盒,那边紫鹃也捧了一盅蜂蜜水。先是服侍着黛玉用了药又进了些蜂蜜水,等了一会子打开食盒,黛玉自己伸头看了看道:“那个蛋羹盛些,豆芽子也要点。”用了几口又叫紫鹃劝着喝了口面汤,仍旧躺回去歇着。宝钗见她无甚大碍,便也起身告辞,出去后又把守门的小厮喊来交代几遍,只说一见宝玉敲门就去请苏嬷嬷。
如此又过几日,黛玉终是下得床走上几步。雪燕紧盯着再不叫她吃那府里新配的人参养荣丸,饮食也跟着宝钗一起从大厨房只叫些新鲜时蔬,略略吃些温平荤类,平时也不许她总坐着看书写字。黛玉稍有不满,这丫头便撒痴撒娇胡搅蛮缠,总之非要闹得她不得安静方才罢休。黛玉欲斥她,又怜惜着雪燕一路从扬州跟到京城,每每少不得无可奈何依了她在小花园里走动走动。这么一来二去惊觉精神旺盛、身轻体健起来。
又约着过了三、四天的功夫,这一日正是秦可卿出大殡的日子,宝钗自是不出面,只喊了个平日还算得脸的婆子和黛玉的奶妈王嬷嬷一起去观礼。苏嬷嬷打心底不乐意听这档子事儿,宝钗身边的丫头们也叫她管得老老实实不敢去嚼舌根,只有王嬷嬷回来了在房里给紫鹃大讲特讲一顿,后来还是黛玉倦了让她出去这才止住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