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丫头并喜娘子送新人回房,薛蝌留在前面替薛蟠款待官客们开宴,堂客们守在院子里涌进来着急看新嫁娘。薛蟠带着迎亲队伍出去后家下又重把卧房整了一遍,此时满眼艳红,吉利物件挂得四处皆有,大多是些比翼鸳鸯,合家美满之类,只压床的地方有些小童子的形象。因着亲戚家没有父母俱在年龄合适的男童,倒也省了压床童子的活计,喜娘子忙让新人并排坐了,撒了帐子念了吉利词句,方才将预备好的黑漆秤杆子递与薛蟠。薛蟠僵着胳膊三两下没挑住盖头,到后面不耐烦了,冲新娘唱了个喏道:“娘子,唐突唐突。”便直接上手取了盖头下来,外头挤着看的各家女眷又笑翻过去。
好在絮萦掌住了没笑话他,喜娘子憋了笑意忙又继续后头礼事。待诸礼齐备,堂客们也开了席,宝钗抽空叫百灵去厨下把早备好的燕窝粥端了碗上来小声与絮萦道:“嫂子,家里人少,我还得去外头待客,你在此间稍坐了歇歇。头上簪子重就先去了梳洗梳洗,外头没人过来了。另外有些热粥你先垫垫,有甚么想吃的只管叫厨房送,俱是交代过的。”说完留了莺儿在这里陪着,自己带白鹭百灵往正院席上去。
外面官客如何灌薛蟠后面自是不知,薛太太交代婆子去传了两三回话都笑着回来道大爷已是不分东西南北了,后面太太们都笑眯眼睛说这是个实诚孩子便论起其他。宝钗又喊了个小丫头叫去新嫂子那里说一声儿,这边好歹才坐下囫囵吃了东西。
到未时,地位高的客人先套了车逐渐散去,沈玉才和柳子安并柳湘莲往前头来寻薛蟠。此时薛蟠叫灌得眼睛都直了,抬头一见是沈玉忙大着舌头还举酒杯要喝。沈玉忙拦了劝道:“若要喝酒何时不行?薛兄弟等下还有大事,我们喝茶喝茶。”薛蝌在边上也有点站不住,听了只心里谢天谢地兄长的朋友还有讲道理的。此时王家也来告辞,王子腾先头就走了,来的正是王仁。这王仁见外院还有不少年轻后生未走,眼睛珠子一骨碌便大声道:“表弟,今日贺你小登科,他日说不得咱们亲上做个亲,这么多亲朋好友还要再来贺一贺可否?”言辞举止轻浮无比,看了便让人心生厌恶。
薛蟠瞪个眼睛没反应过来,倒是沈玉听了“呱嗒”落了脸子冷笑道:“可不行这般乱拿人家姑娘清名胡说。那嘴上没把门儿的回家多半要挨揍,今日我兄弟大喜,你又是薛家内亲,多喝了几口黄汤且不与你计较,还不快走!”王仁往旁边一看,竟是个凤眼的俊俏青年说话,这一冷下脸眼角冰碴子嗖嗖的,看着反倒心痒不已。
那王仁,一向是叫惯得无法无天,京里就没他不敢做的恶事,荤素不忌欺男霸女都不算新鲜。此番眼见这青年穿着普通长衫,虽然料子不错颜色也正,可看纹络无非普通富户,顿时胆气便壮起来道:“或不是小兄弟与我去耍子几圈儿回来?你只管坐着,服侍得哥哥心头喜欢了,当官、发财,有甚得不着的?”
沈玉都叫这货气笑了,先前想着自家若是穿锦衣卫官服竟不像是上门吃喜酒,因此才与柳子安换了家常衣服过来,再不料还有人敢把主意打在头上,挽了袖子只一拳一脚便把王仁揍翻在地痛声哀嚎。见他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上脚又给了一下道:“我乃朝廷从三品的武官,竟被你这纨绔子视作倡优娈童之类,着实羞耻,且回家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举拳又待再打,柳子安柳湘莲兄弟俩袖个手只在一旁假模假样喊两声“别打了”再不见阻拦。沈玉见王家下人还没来,索性满地追着王仁揍,等王家下人过来将人抢走一看,牙都叫打掉半颗,扭头欲寻主家说理,那薛蟠还嘴里哼哼唧唧吆喝:“敢拿我妹子不三不四的调笑,打!往死里打!”
下人们一见这阵仗哪敢再留,屁滚尿流抬了王仁家去,后头还没走的人见了纷纷说他活该。上门贺人喜事呢,嘴巴子上连个门闩都没,甚么话全敢胡说,可不是欠揍?少倾这段公案传到后头堂客席上,只把陈夫人臊的捂了脸带着姑娘们告辞而去。薛太太本欲再叫人上王家寻王仁说事儿,还是宝钗拦了道:“先紧着哥哥的大事了了,往后再慢慢与舅舅家掰扯,今天这事儿没完!”薛太太也点头道:“可不是,今儿若不是沈家哥儿与你出头揍那糊涂行子,等那些胡话传出去你便是不嫁也得嫁了,平白还要遭人口舌,个该遭雷劈的!”
先不说这些,主家送走客人们,剩下的事儿还多着呢。薛蟠叫来福来旺两个扶着送回院子交给李嬷嬷和絮萦陪嫁来的小丫头子收拾一通才又送进新房挺着呼呼大睡,这边宝钗也安排苏嬷嬷陪了薛太太回去躺一会子。家下人还按着原本分配的差事一个个来回,不大会子好歹先把院子里治席面的桌椅凳子收进库里,又将瓷器金银器送去厨房换班儿洗涮,总之先叫有个下脚地方。然后又命煮了醒酒汤并好克化的细汤面备着,送了些去薛太太万先生并宝琴薛蝌处,自己也随便吃了点子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倒头黑甜一觉,到得第二天清早卯时三刻才爬起来整衣服忙忙往薛太太处去。
新嫁娘头一天早上要与公婆奉茶,公公前几年便去了,单留婆婆一个,是以絮萦好好睡了一大觉早早儿就起了坐在窗户边上看游记。等薛蟠睡眼惺忪摇摇晃晃爬起来一看,窗户格子下面映着黛瓦蓝天坐了个画上都难得的美人儿,顿时身子都酥了半边。愣了好一会子才想起来这美人儿乃是昨日新娶的媳妇儿,“嘿嘿嘿”笑着爬起来鞠了老大一个躬赔不是道:“给奶奶道歉,昨儿黄汤喝多了,白叫奶奶空等一宿,左右都是我不是,求奶奶莫生气,莫生气哈。”
絮萦见他蠢得可怜,也不笑话他,只声音细细的道:“有甚可气的?今后小心着点也就罢了,快起身叫人收拾,太太还等着呢。”薛蟠就着婆子端来的木盆温水一边洗漱一边道:“再不用担心,我妹子必是一大早就去妈那里守着了,横竖不过午时便好,过了也只一通埋怨,旁的就没了。”絮萦就抿嘴笑了指着五斗橱上供的自鸣钟与他看:“你且看看是甚么时候了?”薛蟠定睛一看,竟已是巳时二刻,唬了一跳忙囫囵擦擦头颈自己开了衣橱就翻腾。过来帮忙的李嬷嬷看不过去就地给了他一下子拍在爪子上道:“且别在这里裹乱,坐那里叫丫头子把头发与你梳好!”说着取出前几日就备好的衣裳交于絮萦,过了一刻钟薛蟠自己哆哆嗦嗦把荷包甚的挂上,总算收拾停当在前头领着新媳妇去正院与母亲敬茶。
宝钗这头一早就去母亲房里,听说也是累着了还未起,便吩咐厨下煮了燕窝粥并些咸粥小点预备上。又检查了瓷器茶杯等物件,此时薛太太方才醒过来。待她洗漱好,时间差不离也有巳初,宝钗怕她急,一叠声喊厨下上了粥点包子馒头一类先服侍母亲用过,又坐着陪她说话,直到巳时末,外头婆子才进来报是大爷带新奶奶过来了。
因是新婚头一天,絮萦身上穿了正红色衫子,头上戴了几根金簪束了一头乌发,胸口带了一个绞丝金项圈儿,耳朵上坠子,手上镯子都是金子打的,只腰间挂了石榴花的禁步,低头温顺跟在薛蟠身后进了正房。时辰已经不早,薛太太不是会难为人的那种婆婆,家里人也没走那些个虚礼,当下便有婆子上来摆了蒲团端了茶盘,一对儿烧了喜鹊登梅图案的茶杯立在里头。
先是薛蟠磕头端了茶奉与母亲,薛太太接了喝一口赞了一声“好”,后头自有得力媳妇子上来给了个鼓鼓囊囊的红封。接着便是絮萦端了茶杯,先用手背试了试,又用帕子把下头瓷碟子里头水渍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奉与薛太太,薛太太接了儿媳妇茶,又见这姑娘心细且恭敬,满心满眼的欢喜,这茶喝到嘴里都是甜丝丝的,又连赞两声儿“好”,顾不得叫儿子起来,先催下人扶了儿媳妇坐下才转回头与薛蟠道:“愣着干嘛?自己个儿麻溜起来啊,还要人请你怎么地?”薛蟠苦了一张脸爬起来挽袖子道:“这下可好,这媳妇儿竟是给您娶的,我都得站到门外伺候去。”薛太太指了他就道:“这就与我去外面站着伺候去?得了这媳妇,怕不是强过你百倍,还要你这不省心的作甚!”
絮萦自家就父女两个,南阳候府里头又规矩森严,那见过这般一家人诙谐说笑的,立时没憋住笑出声儿来。薛太太也掌不住笑了,亲自取了一个红封一只锦盒递与絮萦道:“家里人少,杂事却多,少不得慢慢都要劳烦你,这是与你买东西的私房钱,这是当初我加进来时候婆婆与我的首饰,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用什么都别拘束,只管要他们弄去。”絮萦忙又跪了磕头双手接过红封锦盒,也不打开看就着递与身后跟着的丫头子。
接下来要见过家中其他兄弟姊妹,薛蝌带了宝琴一直在外面没进来,此时方让婆子通报,进来后先与絮萦作揖行礼,嘴里喊过:“见过大嫂。”絮萦连忙侧身避开,又福了福还礼,抬头一看只见宝琴一溜烟贴到宝钗身后,满眼好奇看着絮萦。她笑着取了备好的墨锭做礼便袅袅娜娜走到薛家姐妹面前。宝钗带了宝琴福身行礼,絮萦送了自己做的针凿,宝钗宝琴也回了两方帕子,一家人这才互相认识过,早饭来不及用,只得攒了个大圆桌坐下用午饭。
刚用过午饭到申时初,外间突然有敲云板报丧的声音传进来,阖家俱叫唬个不轻。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管家匆匆忙忙从外面赶紧来跪了报:“回太太、大爷、二爷、奶奶并两位姑娘,外头竟是让官军戒严封了街,好生厉害,连那一早挑水卖的都打翻了赶走,小的急来禀报请个示下。”
薛太太叫吓得白了脸直倒气儿,宝钗宝琴絮萦忙上去解扣子揉胸口,又叫下人先煎了浓浓的一碗钩藤来灌下去,待形容看着好些才又催促去熬些安神汤药。这会子功夫薛蟠薛蝌两个披了大衣裳与往外去,宝钗忙叫拦住道:“先别急着出门儿乱跑,叫管家备些酒肉银钱好生攀着外面军爷问了,若是急头白脸无甚好声息且回来在家歇歇,反正请假条子早交了,不歇白不歇。如今这样子也不急着想甚么生意,更不急铺子里的事情,只一家平安为要。”薛太太缓过来亦连声称是,果然着大管家带了热腾腾食盒出去,半个时辰后人才回来报信。
大管家跪了回到:“禀诸主子,军爷们甚给脸面,私下与小的说保不齐这几日要变了天,叫咱们先预备着,家人也不必乱钻营,白得招了上面人眼。”宝钗一听连声叫开了库寻些素色布料出来预备着,又把显眼地方大红灯笼并绸花之物一一撤下,与絮萦福了福道:“嫂子莫怪,这几日风头过去若是叫咱们随意,管保与你扎了花儿扎到明年去。”絮萦失笑:“你也忒小心了,如今形势看着不好,难不成我就计较这几个灯笼了?少不得大家要同舟共济过了这个槛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大早从凶案现场醒来,把睿哥吓坏了,哭着说“妈妈不要洗......”
这......大姨妈实在是太汹涌了。
第53章 [倒V]
姑嫂两个通了声气,宝钗大方把厨房诸人并二管家喊过来与他们道:“如今新奶奶过了门, 也是时候要你们认识新主子, 往后回事报差事统统去问新奶奶, 谁不听话办砸了差也只管挨着,甭拿我说事儿。要让我知道了, 说不得给你们吃双份儿板子。”说罢放心将内院厨房并下人裁度之事尽皆交于絮萦, 自己只带了婆子丫鬟整理院子清点前日筵席收的礼安排入库, 竟是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索性为着年节并薛蟠娶亲,家下攒了不少食材,因此捱上几日无需采买亦可,只干等着心焦。到得第二日, 也就是正月十七这一早, 薛家再想不到沈玉忽的换了常服敲门过来照看一回。原来是十五晚间便出了事, 锦衣卫受命镇守宫门及出事之谨身殿,这一守便是一天半,沈玉好容易得了半个时辰换休, 回家看过沈老爷子换了不打眼衣裳便往薛家跑。
京城东西两边各家府邸外都有守军, 只薛家这里皆是招呼了安排的吃过他家好处之人, 因此未曾为难不说,还与他好好儿守了回门户。若非如此, 或不是便跟一些有钱无势之富户一般叫人勒索讹诈去不少钱财买个平安。沈玉穿了身石青棉袍从角门进来,与薛蟠拱拱手,又去见了薛太太好叫她安心,捡着能说的与众人道:“十五那日晚间宫里出了乱子, 中午吃了薛兄弟喜酒,晚上值守正赶上趟,是以恰好知道些许消息。如今顶头上已换了位圣人,先前那位做了太上皇,只甄太妃殁了可惜,少不得备上国孝需用得之物。戒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原与薛家便无甚干系,切莫四处乱跑着钻营,快了明早,至多后天,必然解禁。”
他这般说了一通,薛太太念着佛吐了口气道:“阿弥陀佛,可吓得不得了,幸好只是个晴空霹雳,未曾落下来。”宝钗坐在薛太太身边,此时也顾不上避嫌忙问道:“这十冬大腊的,一戒严外面拉货的也进不来,吃用之物怕是难求。于亲戚家送些吃食炭火可成?”沈玉笑道:“这倒无碍,只别大包小包看着跟要逃荒一般就是。”说着又拱拱手,匆忙便要往外头赶。宝钗想想,既然吃了人的照拂,总不好没一点表示,急叫厨下包了一包热腾腾包子过来,喊了个婆子让一路跑了去把与沈玉揣在怀里垫备点。
沈玉忙道了谢,又顶着风一路出去,赶回家又看了遍沈老爷子,这才换过大红官服又往正阳门去。过了宫门下头的斗拱,只看着不少宫人正用力洗刷两边地下腻着的血污,眼见这一盆盆井水泼上去尽皆化作赤色冲入沟渠,可见此处必然发生了改天换日之事。再往里走,便是等着换班儿的同僚,沈玉忙上去拱手与人道个恼,取出令牌核对,这半个时辰的休憩就算是消了。
如今几位内阁的相爷并六部尚书皆站在华盖殿里头,刚刚受了禅让诏书的新皇板了张脸坐着也不说话,不知道在等些甚么。忽然外头守门的小太监悄没声儿从后面帐幔穿过来,往站在御前伺候的大太监耳朵边上小声说了两句,这大太监听完看了他一眼,忙弯着腰又凑到新皇耳朵边上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新皇听完脸色愈沉,又不知想到甚么才捺住火气对诸臣工道:“父皇身体不适且将大宝传于朕,旁的先不说,着礼部依着长辈将老太妃的丧仪发出去,后头再论其他。”
林如海站在下头立刻拱手出列道:“按照旧历,太妃与诸内命妇公主品级相当,只一个考虑着上皇心思,不如竟按着国孝来,也好让下面安静几天缓缓。”他如此说必是有个缘故在里头。上元十五皇室家宴,宗室王公皆带了家眷按制守时入宫领宴,诸皇子纷纷献了种种珍玩庆贺佳节。独有五皇子,请了近来京中有名的一个戏班子做百戏欲效先贤彩衣娱亲。
这戏班子颇有些意思,买了许多蛮人夷人做耍子,各个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因事先瞒得密密的,连锦衣卫也未能暗地里详查一番,就这么稀里糊涂让五皇子当做普通戏班子顺进了宫门,还偏叫上皇点中了这出百戏。当时台子上正放了个箱子,蒙上黑布躺着个高挑胡姬只露出头脚,一刀下去身首两处亦能转着脑袋与人笑,实把宗室们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忽然在台上献艺的戏子说了句甚么,下头且还无人听懂,便见那躺了胡姬的箱子里忽的冒出十数名身材颇矮的蛮子,持刀便向席间杀来。因是皇室家宴,周围也就是些普通守卫并伺候的宫女太监,且年节里头人人都卸了兵刃的,如何抵挡这些个穷凶极恶之徒?当下死伤惨重。几个恶匪甚至一度杀入御座脚下,外头守门的天子八卫刚刚从门槛冲入,这如何来得及营救!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坐在皇帝右边下首的甄贵妃以身为盾血溅三尺方才挣得瞬息功夫叫披甲卫士将乱人统统拿下,凡有挣扎者皆就地正法,其余殿中四散躲避之宫人也以“护主不利”之责一概牵至宫门处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