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宝钗心下一横,反正必是要嫁人的,还真不如嫁与一个武夫。好歹这沈大人比之宝玉并那贾雨村行动都尊重不知道多少出去,人看着似乎也是个守礼有担当的。又有人说怕这些行伍出身的人会打老婆,反正他若是敢与自己动手,少不得闹上一闹与他沈家鱼死网破,大不了给他抵命,总之自己这辈子打定主意再不吃委屈。可见这薛家人霸蛮也是骨子里一脉相承的,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先想的便是玉石俱焚一了百了,估摸着几辈子也改不了。
那边薛太太还抻着脖子等呢,只见儿媳妇自己一个回来,脸上且还笑嘻嘻的,心里石头便落地了大半。絮萦走到她身边坐下,笑着轻声与她道:“大姑娘害臊,红着脸跑了。”婆子两个就一起笑起来。往往姑娘要是一点儿都不愿意,必定是立刻就寻母亲跪了说些宁可绞头发做姑子之类的狠话,若是这般红脸低头跑走,心里只怕还是很乐意。薛太太又把伙计们递上来的条子端详一番,到底笑着叹了口气道:“当初蟠哥儿带了这沈家哥儿上门吃饭我就想呢,若不是个从四品的武官,只看模样真心情愿把姑娘与他。如今才想到竟是人有心上门来旋摸,看在这番辛苦勤谨份儿上,也不是不行。毕竟眼下肯花功夫,心里也是有些行数的,将来必不会亏待我女孩儿。如今我甚都不求,只求你们姊妹兄弟几个一生平安顺遂罢了,那些争荣夸耀之事皆不要紧。”
絮萦就拉了她手感叹:“不是我说,现如今能有您这样的婆母真是再都想不到的好处。又明理,又慈悲,真真是小辈们的福气。”薛太太叫媳妇儿夸得不好意思:“哪有那么好。我也知道自己平日总办些糊涂事,这么些年要不是宝姐儿撑着这个家,只怕早叫人骗得北都找不着在哪儿。我就想着,既然帮不上你们忙,少拖些后腿也是好的。我小时候家里没教过道理,不比你们有学问的年轻人。若是将来有了孙子,还得要你费心教养。我只能顾上孩子冷不冷饿不饿,再有进学之事就爱莫能助了。要不是那黄历本子且看不懂,得要丫头子问过人再与我念了呢。”说着拍了拍絮萦笑得前仰后合
婆媳两个正互相抚恤,这会子宝钗也收拾好心情走来与母亲复命。一进门儿就见薛太太与絮萦拉着手一脸亲密,宝钗便佯作酸状道:“今儿中午必要吃饺子,叫我连醋都省了去。就知道嫂子一进门儿必是最得妈喜欢的那个,我们这些粗粗笨笨的少不得要退上一射之地。”说着掌不住自己也笑了,絮萦就起身过来拉她坐在薛太太身边推了推假怒道:“真真是姑子难缠,赶紧把这热乎地方腾出来与你。明儿一早赶了你出门子,我才是清闲称愿,可算能在这个山头子上称一会大王了。”薛太太叫媳妇女儿两个斗嘴给逗笑,指了她们两个笑得直喘:“赶紧离了我这里到外面去打,竟是谁打赢了听谁的!
宝钗反手拉了絮萦让她坐在薛太太另一边,两个围着她你一下我一下的闹,还要喊冤让母亲评理:“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等哥哥来了叫哥哥与我做主!”薛太太就笑了抱着女儿道:“傻姑娘,你哥哥如今哪里还给你做主?若是我去打官司可能还看在一把岁数上让一让,若想有人与你撑腰赶紧去寻了女婿子来,你哥哥看打不过人家,只怕还服一服软。”左一句右一句,说的宝钗不由又对嫁人之事存了几分期待。这沈家男子,应是与贾家王家都不一样的吧?或不是人也没这么倒霉连着两辈子往坑里跳的,少不得脸上又烧红了起来。
到了晌午阖家围着桌子用膳,薛蟠出去晃了一圈儿买了些肉脯与家眷尝鲜,看着妹妹面前的碗盘杯盏心中一阵诧异。午膳果然是几样儿面食,絮萦狭促,单门儿在宝钗面前放了一碗饺子一碟子醋,难得有机会寻着打趣一番大姑子,将来等人出阁再想也不能够,眼下可着劲儿与她玩笑。宝钗也不与她恼,明知道乃是嫂子尽力在逗全家高兴,因此端起碟子先喝了一口,果然酸的眯眼睛。薛蟠见了便奇道:“妹子今日如何抱着这醋汁子?难不成是你嫂子的放错地方了?”薛太太、絮萦并宝钗三个又是笑,笑得连不知道的宝琴也跟了一起笑。
薛太太见女儿到底没反对,饭桌上便捡着与儿子薛蟠说了沈家上门求亲之事。千没料到万没料到,薛蟠听完一脸感慨道:“沈兄弟果然是好兄弟啊,必是听了前几天我忧心妹子婚事才挺身而出与我解忧呢。”话没说完就叫媳妇扭着腰间软肉用力捏了捏,薛太太啐了一口道:“你那兄弟怕是一早就打我女孩儿主意呢,不然就你这样的从五品小官儿谁稀罕与你来往!救你一命难不成还欠你的不成?” 薛蟠这才想起来方才那话可不是把妹子给衬在头里了,忙起身冲着宝钗左一个右一个的作揖赔不是。宝钗顺手就把醋碟子推给他:“这可不是嫂子的,我倒想是就好呢,实在是有个公案要你断一断。母亲说你如今再不肯与我做主的,你且自己说,若是我与嫂子打起来,你帮谁?”
薛蟠一下就叫问住了,左边媳妇右边妹子,上头还有老娘看着。哪边都不敢得罪,索性端起醋碟自己一饮而尽豪迈道:“行了,你们天天在家里抱团儿逗趣儿,我才是该酸的那个!”宝琴偷偷拎起白瓷小壶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盏醋汁子放在薛蟠手边,这人正感动着甭管亲生后养还是妹子亲,举起来想冲一冲嘴里酸味儿呢,喝进去才又跳脚摇头乱喊:“酸!酸酸酸!再不敢招惹你们!”
阖家大笑,这件事便算是定下。下晌薛太太便喊了家里得脸管事媳妇来,赏了干净衣服装扮,又叫厨下备了上好蜜饯匣子,反复交代几遍才让其去理国公夫人寻柳姨妈应下亲事。媳妇子一听说是大姑娘的婚事,精神头都与旁的不一样。自家又拿了压箱底的好首饰重新梳过头,从头到脚格铮铮的出了门。到理国公府角门处喜气盈盈塞了几钱银子进去,理国公府的门子收了银子,又见这媳妇子颇为不凡,忙匆匆进去寻了柳姨妈回话,马上就得令回来把人带进去。
柳姨妈一见这媳妇子通身气派就知道薛家怕是应了婚事,自家傻儿子果然捡不着这个便宜大漏。果然,那媳妇福身行礼,又把带的礼放下笑盈盈道:“我们太太要我来谢姨太太,说是劳烦您与沈家说合。家下都是愿意的,一事不烦二主,辛苦您再跑一趟与沈家回个话。具体甚么章程咱们再一块儿商量着办。”柳姨妈收了蜜饯匣子,随手赏了媳妇子荷包,又叫贴身丫鬟取了个扁盒子出来交予媳妇子道:“这是沈家事先压在我这里的信物。乃是先皇御赐给沈老相爷的一块平安无事玉牌,也算得当。你将此物带回去与你们太太,再叫你们哥儿自己备了东西递到沈家去。我就传个话儿,中间不方便搀和,你们太太自是明白。”原是因着她与夫家析产分居,在外头名声甚是难听,生怕带累旁人,故此有这么一说。那媳妇子听了忙跪下磕头谢过柳姨妈道:“无论如何我们太太说了将来必要谢您这位大媒,姨太太只管放宽心,到时候酒席上座一定是您的。”柳姨妈笑骂一句“猴儿猴精猴精的”,也就放媳妇子回去薛家不提,自己到底又把蠢儿子喊进来要他去跑腿儿传话。
柳子安听得薛家果然应下婚事,也替沈玉高兴,忙不迭跑去沈家,先把来龙去脉告知沈老爷子,又等着沈玉下衙回来将实情以告。直把沈老爷子给高兴地够呛,只说要下人们都聚起来想法子整院子修屋子与孙子娶媳妇儿。
沈玉听得薛家答应,脑子里都是懵的。原本他还想着少说不得让人赶出来两三回才能成事,谁能想人家竟然就应允了,深恨之前胆小不敢上门张嘴。这一晚上沈老爷子就没消停,一会子想起仓库没盘,一会子又想家下产业也好多年没管,又有宅子才是个三进的想着到底是修房子还是现买一个,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最后还是沈玉硬喊了管家把老爷子抓回房休息,自己在院子里转悠了大半夜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早,薛蟠带了薛家信物登门儿拜访。薛家早在先薛老爷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把女儿嫁妆准备了不知多少,又斥重金命铺子里老手艺师傅专门打了一对儿嵌七宝点翠凤形衔珠金钗,应了女儿宝钗之名。这一对儿金钗光金子便用去了共计半斤,七宝里头也尽是上好琥珀、玛瑙、珊瑚、砗磲之类,这对儿金钗一拿出来便满室生辉。凤身凤翼尽是上好手工锤锻出来的金丝累的,细密繁复,奢华异常。最难得的是这一对儿凤凰嘴里衔着的珠子,商户家不能犯禁用东珠,便取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南珠攥进去。这么些年仍旧宝光熠熠,丝毫不减当初。
沈老爷子见了薛蟠,打眼一瞧这后生便乐,笑眯了眼睛只说就喜欢这样憨实孩子。薛蟠给老爷子连鞠了好几躬,坐下后也十分规矩,只说平日颇得沈玉照拂,又将沈同知几乎赞到天上,把个老头儿哄得见牙不见眼。沈家收了薛家的信物,老爷子又取出自己母亲留下的一对儿羊脂暖玉镯子叫送与薛家女儿,这便算是两家公之于众要说亲事了。回头薛太太见薛蟠带回来沈家与女儿的镯子,总算踏实下来。不管好歹,终归人家哥儿人才人品俱佳,两个姑娘总有一个能得着好人家,另一个年龄还小且不急,再过上一两年与她相看便是,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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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薛沈两家头一天刚换了信物, 第二天满京城便都知晓那个名声特别厉害的薛大姑娘竟然定出去了,不少闲来无事的主母们纷纷感叹果然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又臆想一番薛大姑娘嫁妆几何,再假模假样感叹惋惜几句, 便也抛诸脑后不去思量。倒是贾家王家纷纷派人上门道贺, 或真或假恭喜一番薛太太。
贾家许是还好, 二房长女入宫做了娘娘后王夫人便没再打算与妹子薛太太家结亲, 因此贺礼给得着实痛快。只王家面子上极难过, 那王仁后来出去外面嘴里还不干不净攀咬宝钗,家下又无人管束与他, 洋洋自得颇以为得计,妄图暗地里坏了他人名声好再上门儿捡漏。旁的不少勋贵家里也通了气,单要等着看薛家能硬气多久。岂知人薛家根本就没打算把女儿便宜他们这些提不起来的货色, 转头跳出圈子外面,宁可说个无甚声名的从三品武官也不愿与九省统制结亲。
这一巴掌打得王家颜面无存,陈夫人先前又许过宝钗京畿一个温泉庄子一顷地,并京城里两个铺子的添妆,原本心下忖着到头还是要传回自家来,不成想竟真有胆子大的人家敢从王家手底下抢人。如今又是心疼又是无可奈何,还不得不央了贾家老太太寻机会摆个消夏宴居中说合早早把此事彻底了了。
且先不论旁的,薛蟠拜访过沈老爷子后,沈家便请了京里公认命数最好的官媒人来家。这媒人进了大门儿,上下一番打量心里便有数知道该说甚么。两家本就通过气,寻媒人来不过为着礼制, 老爷子见了官媒便与她道:“咱们家下人口萧条,是以愿意求娶一位母族多子的好姑娘。听说薛氏有好女,管家理事不在话下,且族中兄弟姊妹繁多令人心生向往,少不得烦你跑一趟腿织就鸳盟。”话说得漂亮好听,媒人脸上亦有面子,高高兴兴坐着一边吃茶一边道:“那薛家是好人家哩。先前他家大爷娶亲寻得亦是小的给操办,桩桩件件俱讲道理,又愿意与人好声好气有商有量。尤其那大姑娘,人品稳重,知书达理,针凿女工家下杂事一通百通,又难得生得极好相貌,再不像外面无赖子传的那般不堪。贵府寻着她方是眼光不俗,这杯媒人酒小的少不得要领了去哩!”
一通话哄得沈老爷子浑身舒坦,捡了个蜜饯吃了才道:“我们沈家子弟,以往都是读书立身,偏巧现如今这根独苗与旁的不同。他原是行二,上头有个进了学的兄长,所以自小也是宠着惯着养大的。后来家中出了点子意外,大的那个随老朽那儿子媳妇一起去了,留这一个少不得赶鸭子上架也得立起来支撑家业。又有年龄大了开蒙晚之故,便没再逼他下场进学,索性从行伍里寻了个出身。万幸仰赖上皇及当今赏识,与他一个从三品的同知做一做,也算勉强看得过去。”说到这里老爷子咳了两声,后面小厮忙端了茶来与他润口,喝了一盏继续道:“老朽晓得薛家平日三、四品的官儿不一定看在眼里,且我们又是个武官,底子终究比四王八公其他家薄了些许。不过家下规矩严,四十无子才允男丁蓄妾,房里从来用的都是小厮,姑娘来了必不致吃甚委屈。再一个,老朽这孙子是个死心眼儿,一心一意绝不会跟旁人似的跑出去花心。若叫老朽知道,头一个先要打断他的腿,所以请薛家放心。”
媒人听他说完只砸了咂嘴:“若是这样人家还相不中,那满京城里只有皇宫去得了。老太爷只管安坐,必能成的。”说着也不多聊了,把茶水喝干净便起身告辞退下往薛家跑。
晌午前媒人带着沈家备的礼就急急登了薛家门儿。因是已经相看好的婚事,亦无人与她为难,薛太太带着儿媳妇坐在正院儿,官媒人一进花厅就笑着与她两个福身道贺:“恭喜薛太太,大奶奶,喜事到了。”说着将捎带来的攒盒打开,里面尽是各种吉利果子。薛太太一一仔细看过方才点头,官媒人这才张嘴说话:“咱们这也是第二回 又见着,喜上加喜。知道您家最是讲理,一听是您家喜事,好叫我快跑几步抢在头里定要吃这红封利是才肯罢休。”一顿恭维之后媒人才提起话头子道:“京城西头老沈家如今央了我上门替他张口求娶贵府大姑娘。这沈家有几桩好处您且听我说。”
丫鬟少不得与她斟茶,官媒人吃了茶拂一拂帕子笑道:“其一,沈家人口简单。上头没有婆婆,下头没有姑子,只一个哥儿日日围着姑娘转;其二,沈家规矩严。出门时候他们家老爷子交代了,说是四十无子方才允男丁纳妾,平日房中亦无丫头通房,姑娘去了没有糟心事;其三,姑娘一过门儿便可当家作主,家下事任其裁度,再无二话,这腰杆子就比旁人要硬,多少新媳妇想都不敢想哩;其四,”说到这里,那媒人笑眯眼睛往前凑了凑小声与薛太太道:“第四,那沈家哥儿真真是对大姑娘掏心掏肺,如今再没这么好的人家,贵府意下如何呢?”
这一通处处点在薛太太心尖上最痒的地方,一边听一边喜得直点头,连带絮萦坐在一旁听了也替大姑子打心眼儿里高兴。待媒人话音落下,薛太太就笑着喊丫鬟塞了个荷包与官媒人:“知道你手里牵的线都是极好的,如今少不得再劳烦一回。且叫那沈家哥儿挑好日子上门来,总归不会拿了笤帚疙瘩打出去。”媒人得了准话也高兴,又有赏赐的荷包拿,乐得不辨东西,福了福便退出去。
第二日媒人又往沈家去,这回跑的就更快了,前后一个时辰沈家那头就命下人去寻京里最好的阴阳先生算日子,媒人传话回来叫薛太太极是满意。沈家怕夜长梦多想要先紧着把名分定下,薛家这边恰好也是这么想,两家一拍即合,便定了六月初三行纳彩之礼。
如今还在五月里,薛太太一高兴,赏了家下银子又叫统统新做夏衫出来。天气越来越往热里走,又吩咐往杨家沈家一般无二的送了窖冰过去,生怕亲家们有甚好歹。宝钗这段时日窝在家里还如往常一般,三不五时换班儿喊了掌柜们进来责问家下生意,或盘点账本,或核销账目,除了少往正院去外再没什么异常,好似不是她自己要嫁人一般。薛蟠见了妹子如此,少不得小心翼翼偷偷去问她,若是只为了安慰母亲家人,再不必勉强自己嫁人,家里总少不了她一个院子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