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京中人家踏青游春者不知凡几,马车就顺着路哒哒往泽池方向去,到了地方也无人下车,仍是坐在车中开了窗户再用纱帘遮挡,再沿着沙堤转了一圈饱览风景。天色暗下来时沈玉才叫车把式往回走,特特绕了点子路把家里几个铺子一一指给宝钗看。这几个铺子在京中尚算繁华的街面儿上,外头看上去也能称得上干净整洁,里头却稀稀拉拉的无甚么人。无论是墨锭还是书本,本来就不是与老百姓做的生意,店铺里面人少情有可原。可进去的人仍旧双手空空出来,这就有问题了。
宝钗隔着车窗喊了外头白鹭一声儿,这丫头得了主子示下,立刻福了福转身往墨锭铺子里去。约莫两刻钟又笑着出来,宝钗甚也没说,只叫她仍旧随在车外,先回家再说这些事儿。等进了家门,两人先去见过沈老爷子,然后才缓步走回东院儿,下人们已经布好餐桌,用过晚膳宝钗喊了白鹭上来回话。
白鹭进屋跟没看见坐在一旁蹭着不肯走的沈玉似的,径自朝宝钗福了福起身道:“回奶奶,今儿奴婢进去家下铺子转了转,里头毛病有这么几个。一个是铺子外头橱窗都空着,这南来北往的也不知道里头做甚么买卖,自然不乐意花时间进去看;再一个,架子并柜台上都空荡荡的,就算有人进去看了也只觉无甚可买。若是老主顾自然晓得要甚么,可新进来的客人见了立刻就想出去;还一个,里面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见了有客进去动也懒怠动,更叫人感官不好。旁的倒还好,就只这三点赶客。”等丫鬟说完,宝钗点点头与沈玉道:“这都不是大事儿,等回头攒到一块儿再总的发作一次。只怕另两个铺子也是这个境况,无论如何,人没问题就都好解决。”
沈玉听完就紧着点头:“你说了算,我听你的便是。”这会子又是一副温良君子,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半点不见早间惫懒状。宝钗嗔了他一眼,自去换衣服洗漱,回来也不多话,就安静坐在烛火边上做做针黹。沈玉坐在窗边书案旁的椅子上,眼见着屋子里不过多了个人却莫名添了不少烟火气,笑笑便将昨日没看完的话本子翻出来坐在一旁边陪宝钗边看。酉时末丫鬟们在外头敲敲门提醒了一句:“二爷,奶奶,该歇了。”宝钗应了一声儿,没叫她们进来自己熄了蜡烛。正想着倒头休息,哪想原本坐在窗子底下的人动作忒快,不知道甚么时候又凑过来粘着。她推了两下也没推动,想想既是昨日已经圆了房,今儿也没必要再绷着,再者也着实推不开沈玉,只得随他去了。
莺儿并白鹭听见里头动静儿,红了红脸麻溜退下,又赶着去厨房交代热水先送去水房,那边儿自然能再烧火把水温着,也省得自家主子脸皮薄明儿逮着她们两个瞪。
第二天宝钗直睡到晌午才醒,又是一身酸软,差点没起来。白鹭听见动静忙笑着进来服侍主子起身更衣,宝钗由着她忙活随意问了句:“莺儿呢?”白鹭笑道:“回奶奶,莺儿姐姐去厨房取午膳了。还有,二爷早间起来外头有人来找,因是有些要紧事便交代出去一趟说是晌午不回来,又叫我们提醒您预备一下明儿回门儿的礼。”宝钗拨弄簪子的手顿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了,明儿戴那支及笄时候沈家送的碧玉钗回去,旁的等午膳后再说。”
因晌午只她一人在院子里用膳,也不好就这么跑去沈老爷子那里,只打发丫鬟过去问问,随便用了点子又躺了回去。等下晌养好了精神,这才起来吩咐厨下做些果子,又叫预备了一只大公鸡,一篮子索面并一包好茶叶,全是平常人家媳妇儿回门的物事,并没有甚名贵东西。晚间沈玉从外头回来,见了这些东西甚么也没问,果真将家事尽皆托付宝钗一人决断。
到了第二日,两人一早去与沈老爷子请过安,老爷子又递了把钥匙与宝钗道:“这是我那老婆子的嫁妆,彼时我父亲尚在,自然娶得也是言情书网的贵女,单她一人便占了一个库去。这么些年了既没人管也没人打理,等你回来得闲了便去清点清点,将来有个五男三女的也好分与他们做家私。”宝钗福身行了一礼应下差事,退了几步出来时特特找了老管家交代道:“中午已经交代厨下弄个鳜鱼肉剔出来做的面,还有些清淡菜蔬,唯恐下晌回来迟,先紧着祖父伺候,莫叫老人家饿着肚子空等。”老管家拱拱手记下,宝钗这才看向沈玉,后者带了她便往外走去坐马车。
今日他骑了马在外面跟着,莺儿白鹭坐在车里随身伺候。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从城西沈家走到城东薛家,此时还只卯时三刻。薛大管家正陪着薛蟠一块儿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呢,远远看见沈玉骑在马上在前头引了马车拐进巷子,自有腿脚利索的小厮跑进去传话。
自打把大姑娘嫁出去薛太太心里就一直不得劲儿,今儿一早天没亮就醒了,左摸摸右摸摸硬是连身边儿服侍了十来年的老人儿都没哄住,一心就要等女儿回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若是沈家真像许诺那般善待她女孩儿,哪怕补贴些她也愿意,怕就怕沈家说一套做一套,想与锦衣卫撕掳开可不是那么容易。她坐不住,阖家上下也稳当不了,天亮以后薛蟠薛蝌并宝琴过来请安,见她这般焦急也只得尽力劝慰。薛蟠脾气急,越听老娘絮叨心下越慌,直道沈兄弟不是那般说话没谱儿的人,又实在听不进她念经似的念,只得和大管家一块儿守在大门外等着。
沈玉骑马要比马车快上一点,离着薛家大门还有丈八远便从马上跳下来走到近前与薛蟠拱手改口喊“兄长”。薛蟠立时就晕了,稀了糊涂还礼,就见沈玉折回去亲自伸手扶了妹妹下车,两人如同玉雕的一对佳偶并肩行来。好歹也是讨了个千伶百俐媳妇儿的人,他一见此景心下便踏实起来,笑眯眯在前头引路领了新夫妇往正院儿走。
薛太太在正厅等得已是不耐烦了,听见守门丫头通传女儿和姑爷来了,忙理理衣服抿抿头发端起架子坐好。絮萦坐在她左手下面第一个位置,旁边空了个椅子想来是薛蟠的,往下头就是薛蝌带着岫烟,宝琴尚且待字闺中,便坐在母亲右边下手第二个位置,上头也空了两张并排的椅子,乃是留给宝钗和沈玉。
新姑爷上门,先是与岳母磕头改口,领了个大红包后起来再与妻族的兄弟姐妹一一厮见序齿,这一套礼节下来薛太太半颗心总算放进肚子里——至少姑爷极给脸面,行动都顾忌了女儿心思,另半颗心还得等会子亲自问过姑娘方才能落在实处。
礼成之后薛蟠薛蝌一左一右夹了沈玉往外院儿去闲聊吃酒,等爷们儿一出去,薛太太带着两个媳妇裹了姑娘就往内室走。不等在炕上坐稳当就拉了她手问道:“姑爷待你可好?沈家老爷子如何?下人有没有不老实的?”宝钗笑着一一答过,见女儿面上确实没有半分为难之色,薛太太方才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道:“自打你上了花轿出门,这几天我就没睡好过,又怕你过不好,又怕你与姑爷处不来。咱们两家门楣有点子差距,当初你两个嫂子来家之前我还犹豫许久,只怕你也是叫人掂量来掂量去。又不能你前脚出门子后脚就让婆子去沈家,也忒不讲究。”说着说着终是留出笑意。絮萦就摸着肚子笑道:“这几日母亲吃饭连甜咸都快尝不出来了,一样都坐在桌子上,非得让丫鬟‘去与大姑娘布这个菜吃吃’,全不看谁在谁不在的。”岫烟敦厚些,只抿了嘴在一旁笑,薛太太听得大儿媳妇佯作拈酸便转过去也拍拍她胳膊:“我的儿,你这是怕失宠了?不怕不怕,妈稀罕你呢。”
宝钗也是笑,扶了薛太太问了这几天吃用起居,又问家下诸人可曾康泰,最后才抿了口茶道:“沈家甚好,人口简单,家下杂务少了不知道多少。只一个老爷子也不是寻事的,一天到晚只叫我吃了睡,睡了吃,再没更舒坦的。”薛太太就皱了眉说她:“怎地这么懒?人家长辈不寻事,可你该做得也要做,早早教你当家理事又不是为给娘家出苦力,还不是想着将来去了婆家勤快点、嘴甜点,也好拴住姑爷的心。”一顿下来说得宝钗直想翻白眼,心下暗道就您那女婿子,在家里都快粘人身上了,走哪儿跟哪儿,再没见过这么腻歪的。想着想着脸上便泛起红晕,薛太太见了就笑着压低声音问:“姑爷待你如何?可是已经圆了房了?他们家长辈就一个老爷子,许是对这些个都不上心,你自己警醒些。抓紧时间先怀一个,先立住脚站稳了再说。”
说的宝钗连后脖颈都红了,臊得恨不得在地上寻条缝儿钻进去。薛太太看着女儿羞成这副模样,心里便知道小两口定是处得如胶似漆,心下这才彻底稳了道:“既是去了旁人家,便安下心来好好过。我儿是个性情柔和的,能嫁得个愿意捧着你的姑爷,总比寻个不爱惜人的好上百倍。且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人待你好,你也得敬重人家,上可奉养老人,下要开枝散叶,还得管得内宅,理得营生,这都是为人妻子当做的事情。切切不要因着姑爷忍让便张狂起来,两口子过日子,万不能存着不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想头,这是打仗,竟不是夫妻。有个口角甚的,或不是哪个狐媚蹄子做耗,也不要一股子气混是撒泼打闹,倒显得自己嘴脸难看了。先缓下心气儿,回头分辨清楚再出手整治,要出手便不得留祸患,或者就由着那些玩意儿作,作大发只管提脚卖出去,自有娘家与你撑腰。”这话说着说着就跑偏了,连带着两个嫂子也夹七夹八灌输些如何管教爷们儿的招数,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哈哈一会子方才哄得薛太太彻底展颜。
晌午用饭时候旁人面前皆是一碗米,唯独沈玉面前是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面,薛太太替已故的薛老爷又给了沈玉一个红封,新姑爷起身鞠躬谢了收下,重新坐下也不论左右端起碗搅合一下就咬了一口。薛太太见了又高兴又有点郁闷,高兴乃是因着女婿不为钱财只为女儿这个人,郁闷是因为原本准备了六七个红封,这才只发出去一个姑爷就把面搅搅吃了,钱没花出去,小老太太憋得慌。
用过午饭,宝钗回了原本院子歇晌,沈玉则叫安排到客院去,等会子还要去薛家各个近亲拜访一圈,这才算新女婿认齐了人。其实薛家在京里或是在金陵的亲戚,有一个算一个俱是沈玉烂熟的,大多都在锦衣卫录的卷宗里头,只没见过本人罢了。天下承平日久,勋贵们大大小小的毛病一个比一个多,平日上头想不起来便罢,一想起来底下的人不知道可不行。歇过晌小两口先是打发下人把妻子娘家的还礼送回沈家,整整衣服方才起身告辞而去。薛太太知晓他们还得跑好几处地方,也没苦留,只一遍又一遍交代姑娘好生过日子,摸摸眼睛便送了他们出去。
下晌要去的乃是王家与贾家,王家是薛太太娘家,亦是宝钗母族,送亲的时候陈夫人也来帮忙象征性的给新娘子梳了下头全礼,此番正是为了上门探望以示感谢。因着王子腾刚动身又往边疆跑,家下只陈夫人一人在,王仁必是不叫他来的,是以就只宝钗沈玉行了礼领了红封又坐下胡乱聊了两句便出来。在后头要去的就是贾家,去贾家本是要去看王夫人,可贾老太太尚在,说不得就也要去给老人家磕个头甚么的。好歹宝钗也在人家家里寄居了一年,无论如何得去道个谢。
到了贾家,马车仍是从仪门进,下车上轿让婆子们抬入二门,沈玉与宝钗并肩进了贾母正院。一进院子,里头多少咭咭噶噶的丫头或是站在廊下或是站在树荫里偷偷看了沈玉就笑,一个鹅蛋脸,瘦高个,脸上微微带点子雀斑的丫头迎出来,见了人就道:“宝姑娘可算来了!”说完又笑着接了一句:“哎呀!今儿是怎么了,该喊沈二奶奶的,一时竟说差了。”又近前挽了宝钗往正厅走,边走边道:“老太太听说您下晌过来,中午高兴得连饭都多用了一碗,等着盼到现在才来,该罚!”宝钗也不把她说的当真,只笑了含混两句,绕过垂花门便进了贾母往日见客的正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回门的安排,参照了一些洛阳的风俗,回门儿时候要么娘家办回门宴把亲戚都请来,要么新人挨个走访一边。好吧,我当初是带着睿哥他爸往湖南去走了一圈儿的。
薛家没有办回门宴,这里有个原因,要放在后面讲哈。
第87章
沈玉陪着宝钗进来贾家正厅, 只见房中一派富贵景象,三三两两丫鬟婆子凑在一起躲着边看边嬉笑。待转过屏风, 就见上首处坐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她穿着一身儿赭石大衣裳, 头戴抹额, 依稀可看出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儿。先前在外面迎客的丫鬟走上前去福身行礼,又报了“宝姑娘带着新姑爷来与老太太磕头请安呢。”说完便交代小丫头子摆了蒲团放好。
贾母如今已是八十高寿, 旁的不论,单看这岁数与她磕个头也是应当。礼毕之后沈玉自己伸手过去扶了宝钗起来, 看得老太太笑了点头道:“当初你曾祖还在的时候,我们估摸还没宝丫头大呢, 也是听说过‘黄雀沈’的,可惜两边平日没甚么亲戚竟不大走动。如今既已是一家人了, 也只管把这边当自己家。”说完还是叫身后那个圆脸丫鬟取了两个荷包分与堂下一对小儿女道:“我们这些老家伙, 如今最喜欢见年轻人都和和美美的, 宝丫头周全稳重, 是个好的,还望珍重待之。”
沈玉便笑了拱拱手应下。王夫人坐在贾母右边下首处, 此时也是一脸慈爱,宝钗又侧身与她行过礼, 这才有丫鬟上来帮着去了外头大衣裳。贾母吩咐小丫头搬了椅子在左面下首处, 笑对厅中众人道:“今儿宝丫头可是娇客,不兴你们吃醋。”因有外男在,探春惜春并李琦李玟都未列座,左面第三个椅子上坐的乃是抱着孩子逗弄的凤姐。如今凤姐万事不管一味保养自身, 看着竟比生产之前还要红润康健几分。这娃儿也有周岁大小,正抱着个红布老虎往嘴里塞着咬呢。
宝钗坐了贾母手边,老太太极亲热伸手拉了她闲话家常,又见沈玉坐在屋里憋闷,便转过去与自己丫鬟道:“家里有客,去请琏二爷或是宝二爷不拘哪个过来。宝姐儿与咱们自家孩子一般无二,这新姑爷合该见上一见。”丫鬟听了领命而去,未几领了个穿着大红箭袖的公子哥儿复又进来。贾老太太见孙子,两只眼睛都笑眯起来,伸手招呼他往身边来,又拉了宝钗道:“你且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姐姐来看你?”原来鸳鸯寻来的正是闲在家中的宝玉,自打上次王夫人遣散了怡红院大小丫鬟,他便总有些痴痴呆呆,贾母怕有个闪失,越发不允他出门。如今别说上学,竟是连二门也不出的。
宝玉闻言往座上看,一个端庄美人儿梳了妇人髻叫祖母拉着手说话,可不正是姨妈家的表姐宝钗?他如今脑子里尽是一泡浆糊,恍惚觉着有些甚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可再一细想又忽的散了个一干二净,再找不着哪里不对的,看着看着痴意就有点上来,不错眼的盯了宝钗看。沈玉在一旁坐着见此情状哪里肯愿意?他只握拳轻咳了一声儿,起身走到宝玉面前抬手拱了拱道:“这位可是府上公子?”贾母此时也觉着孙子眼神过了点儿,笑着又唤道:“宝玉?这是你沈家姐夫,还不行礼来?”
宝玉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儿,心下莫名虚了虚再不敢往上看,抱拳与沈玉作了一揖,不待再说甚么,贾老太太一叠声儿催他往身边儿坐,宝玉咧嘴笑笑便上去倚着祖母坐了,时不时还拿眼睛偷觑另一边儿的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