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心里自然知道宝钗定是不好决断才将人支到自己面前,也明白她何处为难,一边摸着猫一边道:“带上那个要考试的,再有玉哥儿那一伐里堂兄弟们都叫二十三那天过来,住一天二十五带上东西就回去,单留要考恩科的哥儿住到考完。我这里就这么大地方,你们挤也挤不下,新媳妇打个照面儿认认脸也就是了,人也不和你们这些爷们儿来往。再有女眷想来的也别紧赶着年底忙乱时候,你们猫冬,旁人到这会儿可是忙得不得了。甚时候抽空来转一圈坐坐便是,那等一住一个月的事儿最好莫想,难不成你们都不必预备春耕?”
他说完抱着猫就转了过去背对着别人,那汉子一见如此,便知这个秋风不好打,只得笑着应下道:“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就等二十三小年的时候上门儿沾回光呗。咱们老沈家就您这一支在京里出人头地,听说咱二叔还娶得大户人家的娇小姐,以二叔的手段,这姑娘家的家私迟早不都是咱们家的,哪里还计较这一时半会儿。”这人若只是老实应下再打点子秋风,沈老爷子也就算了,花钱买平安的事儿嘛,谁家还没几个穷亲戚的。可这番话一出,老爷子顿时就不乐意了,把猫往旁边一放翻身麻溜下来一脚就揣在汉子身上:“你怎么说话的?沈家子弟的志气呢!有本事进京打拼,没本事就在老家蹲着种田,谁家能指着媳妇儿嫁妆过日子,还要不要脸了。人家姑娘娘家有钱那是人家祖上辛苦淘出来的,干你何事要你惦记。滚滚滚滚滚!以后不行再上我家门,个丢人败兴玩意儿。”
一顿劈头盖脸把人赶了出去,又派老管家再去与宝钗讲了安排,只道是腊月二十三小年老家来几个亲戚上门打秋风,挤一挤二十五就走,还有个下场考试的单独住到四月恩科放榜。宝钗听了只管安排下人将隔出来的偏院整一整,把大炕扫干净,多多备上几床被褥留待来人自己分配。
晚间等沈玉回来宝钗又将此事告知于他,沈玉点头道:“你只管放心,柳湘莲那里我去与他说。再有亲戚们来了也无需多上心,只做普通客人招待即可。这些都是上门来轧苗头打秋风的。若是头一年就宽待了,往后年年都来,吃用并给的少了还不依。反正里外将来都要受埋怨,索性开始就别弱了气势。”宝钗摇头失笑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薛家金陵那边旁支也是,早间我父亲刚去世时候争先恐后上门将投进生意里的本钱尽数抽出去挤兑本家,等后来我们家缓过气来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来央求参股分红,真真叫人无话可说。大抵趋利乃是人之天性,再有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语,我心里当然明白。既然祖父已经帮我出过气,也没必要再斤斤计较。只你别抱怨我尽给人吃些白菜帮子就好。”说着“噗嗤”笑出来,沈玉见她笑了也笑道:“奶奶没给一棍子尽数撵出去就已是看在小的脸面上了,白菜帮子就白菜帮子,就着下点子稀粥混个水饱,也好早早让他们走。”
说过这一茬事儿,沈玉又高兴与宝钗道:“今儿马指挥使寻我说话,许是等恩科之后我就要调出北镇抚司往外头去。到底去哪里眼下还没定,但看在去年一串子事儿上总归没功劳也有苦靠,今后不必再让你连同兄长母亲为难。”宝钗知道他说的乃是彻查勋贵诸家时候的事儿,那些上门求情的说客几乎堵得薛家连采买下人都出不去,还是后来沈玉回京才统统轰走。若他不动地方,只怕将来这样的事儿还少不了,能清静些自然更好。再者,自家库里那些要命东西都已尽数交了上去,只要薛家不做死,再无覆巢之祸;至于沈家更是只要沈玉平安无事,在不在锦衣卫当差全不介意。既如此,能换个地方当然乐意,毕竟北镇抚司顶到头上也就是做个正三品的指挥使,还不一定能得着善终,能尽早抽身撤步竟是件好事。
宝钗听闻此言更是替他高兴,高兴过去后又疑惑:“你们上官人也太好了吧,这北镇抚司也是叫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沈玉摇头笑道:“哪有那么容易,锦衣卫乃天子禁卫仪仗,平日除了与銮仪卫一起服侍圣人出行外,还有协助御林拱卫宫门并为皇帝充作耳目的差事。我如今领同知之职,每日里要是不在衙门就一定带了大汉将军站在殿外听候调用,小朝便罢,大朝时候万一有哪位大人惹了当今不快都得尽快安排把人拉下去,一个弄不好连带自己也得叫迁怒。是以锦衣卫里一向人手不够,哪里那么好出好进。”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奇怪,马指挥使说得也太轻描淡写了,依着眼下情境,哪有这么容易就调人手出去,或不是上头亲自点到他头上,不然再不可能。
两人小声议论了一会子,最后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宝钗只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只要平安就好。不求你封侯拜将,顺顺利利当个普通差事,做个奉公守法之人即可。我亦不想做那‘会教夫婿觅封侯’之叹,一家人喜乐康泰就最好了。”那‘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心思,早在上辈子就磨灭殆尽,此生只求阖家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恢复五千字的正常篇幅,明天修改错别字。
关于文中打秋风亲戚说的话,我是过年时候亲耳听到睿哥他爸的亲大姐说的。背景是他们家一个表弟找了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做妻子,闲聊时候睿哥大姑就笑得一脸得意洋洋说:“她家又没儿子,最后钱啥的还不是都归咱们家。”我听得头都气懵了。独生女怎么你了?吃你家大米了喝你家自来水了?人家家里有钱就得给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想就觉得心底都发寒,找伴侣不看人品不看性格不看为人,竟就只看对方家里有没有钱,那将来做她儿媳妇的女孩子可真倒霉!
第98章
过了腊八第二日整好赶上沈玉休沐, 一大早沈二爷就神神秘秘直冲媳妇儿挤眼睛。宝钗也不知他要做甚么,权当没看见把脸扭开由着他去作怪。等陪着老爷子用过早膳回到院子里, 沈玉拉着她就往内室走, 还非要把丫鬟们都赶出去。正疑惑间, 只见他不知道从何处翻出来一套粗布衣裳,看样式也是普通人家妇人长穿的,这衣裳虽然看着简朴,却也是簇新未上过身儿的, 沈玉笑嘻嘻的把衣服塞给宝钗道:“快去换上, 今儿待你出去买年货。”
宝钗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没好气嗔了一眼过去:“这是闹甚么呢,家下要采买的早就派了下人去跑, 还用你惦记。”说是这么说, 可还是拿了衣服转到屏风后头去换。沈玉叫她一眼看得半拉身子都是酥的, 嘿嘿傻笑两声才想起自己也得换身儿行头,忙抱着叫人预备的包袱跑去净室换过。等他回来,宝钗已经坐在妆台前头对着镜子自己把头发重新梳过, 换了个普普通通的圆髻, 用的还是早先沈玉淘换的那根银鎏金簪子。打眼一看就是普通富裕人家的小两口趁着年节前头出来逛街看景, 除了脸看着过于俊俏漂亮了些, 旁的并不乍眼。
沈府里头就只三位主子, 管事儿的奶奶和二爷要出去逛也无人敢多话,就只看着宝钗挽了只篮子,沈玉鞍前马后围着硬是一个人忙活出了前呼后拥的架势就这么出了大门。等他们都出了巷子门子才不放心跑去与老管家报信儿, 老管家顺便又去跟沈老爷子知会了一句,老爷子摸摸老猫只抱怨了一句“都不带我去”,也就没了下文了。
沈玉带了宝钗就往外走,也没叫套车,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越巷,拐了几个弯儿抄着近道儿不知怎地就拐到了京城北边儿的坊市里。
按旧例算,过了腊八就是年,街面儿上来来回回尽是出来采买年货的老百姓,过好过赖都是年,总不能甚都不预备。生意最好的便是那些南北铺子并贩些稀奇吃食的小店,沈玉紧紧拉着宝钗生怕她叫人挤着,先往城隍庙前寻了个能落脚的地方站稳,这才缓了口气笑着与她道:“这外面热闹吧?我想着你肯定没这么着出来玩儿过,平日里出门要么步幛要么帷帽,也无甚趣味,总得带着你出来沾沾烟火气儿才好。”说着又往台阶上站站指着前头诸多店铺道:“咱们换了身儿平民家的衣裳,也不怕叫自家人或是熟人撞上。走,爷今儿请你,想吃甚么玩儿甚么只管说!”
京城里乃是个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贱说得并不是地界贱,而是此地操持贱业的人多。大半烟花巷子商贩铺子都在这边儿做生意,两人绕过自家的铺子专往那稀罕地方去,倒还真看了不少新鲜景儿。沈玉站在一处卖鹌鹑馉饳儿的小摊子上指着摊主刚炸出来的馉饳儿与宝钗看,宝钗轻轻点了下头,青年就极高兴扬声儿与那老汉道:“来一份儿,要个头大点子的。”说罢数出铜板叮当扔进一旁的匣子里,摊主便跟唱曲儿似的唱道:“鹌鹑馉饳儿一份,暖身又利口嘞。”调子尾上拖得长长的,声音还要往高处走几分,带着股子特别的韵律。老汉边唱边手脚利索用签子扎了十五六个炸得金黄的馉饳儿放在木碗里递过来,沈玉就着签子挑起来一个就往宝钗嘴边送,送到一半儿又怕烫还撤回来吹吹再往前送。
宝钗长这么大两辈子也没这么站在路边儿就着个木碗吃东西的,一时抹不开面儿,红了脸往两边张望许久,见确实没人往这边看才凑过去小小咬了一口。沈玉见她肯吃,笑着将碗都递过去,在旁边摊子上寻了个坐的地方,又叫了一碗面便带着宝钗坐下就着汤面继续吃炸馉饳儿。
“这家做的馉饳儿肯下料,汁水也足,好些人专门来寻他家吃。只一处不好,就是得现炸现用,买了带回去味道都会变。”沈玉干脆伸手拈了一个馉饳儿喀嚓一口咬掉一半儿,果然里头肉汁儿汩汩往外溢,却又恰好叫肉馅给拘住没能淌下来。尝着又酥又脆鲜甜适口,连宝钗也没忍住一个接一个多用了几个。
吃过东西,沈玉又往前走,里坊两边的道路越来越窄,做生意的也越发局促起来。走着走着前头有人围在一处轰然叫好,沈玉便护着宝钗也挤进去看热闹。
原来竟是几个回回样的人在做杂耍,吞刀吐火,钉板火塘无所不能,看得人目不暇接。只见班主拿个锣收了一回银钱后反手将家伙什夹在腋下抱拳冲四周作揖道:“咱们大老远走一趟不容易,诸位又如此捧场,少不得拿出些稀罕压箱底的手段才是。”说着招手让个坐在旁边的孩子抱了绳子过来。班主将锣并里面的银钱放在地上,接过小孩子递来的绳子用力往天上一甩,那绳子竟就直挺挺立在地上,另一头又不知是否已经探入云端。
班主这时候打了个花呼哨又对四周道:“这便是犬子,咱们这种压箱底的手艺旁人来且不放心哩!”旁边围着看的就有人急了催他:“快些快些,莫抖这些包袱。”班主笑道:“诸位客官,且听小的慢慢道来。小的早年曾跟西洋商船天南海北跑过,有一年就遇了大风叫吹得晕头转向,船也破了货也丢了,小的命大,带着犬子抱了快木板叫大风吹到了一处海上仙山。那上头有仙人见小的并这崽子可怜,便欲做法送我们回来,临走时候小的又抱着仙人大腿哭求,说是货都没了,回了岸上也无以为生,仙人大发慈悲便传了这个手艺。可惜小的父子俩竟是凡人,说不得哪里就要出岔子,还请客官们多多包涵。”旁边看的都起哄笑骂他胡说,宝钗就回头去看沈玉,沈玉却也笑着凑近道:“他自然是唬人呢,若有仙人哪里竟就这么大方?岂不闻有法不传六耳之说,那唐三藏去取经还得将个紫金钵盂把与佛祖充作束脩,到他这个杂耍的这里就变了性子?呵,不过糊弄人的托词,好往后头要钱罢了,你且只管看。”
宝钗听他这么一说便也放心转回去继续看,那班主扯扯绳子又道:“这绳子便是仙人传授的仙法手艺,此绳扔上去就已经通到天庭仙界。”旁边就有围观的人不乐意嚷嚷:“这绳子悬在此处确实稀罕,但是你说通往天庭就是真的了?怕不是骗人!”班主不慌不忙道:“既然客官不信,便叫犬子上去偷个天庭的桃儿下来与诸位见识见识如何?只一个,这上去容易,若叫天兵天将发现了只怕轻易回不来。小的这把岁数就只这一点骨血,轻易舍不得哩!”此时沈玉就从身上摸出一角碎银子扔进去喊道:“不叫你家小子白跑一趟,这银子权作跑腿儿的钱,你去与我摘个仙桃来看看。”其他人也有扔铜板的,又是一阵纷乱,那小孩子紧紧裤腰带擦擦鼻子,搓了下手拉着绳子便往上攀去。
周围看的人一片哗然,大家明看着这绳子上头悬在半空,虽说看不见上头到底啥养,总归是虚虚浮着,见这孩子拉着就爬了上去,少不得各个讶异。那孩子爬得甚快,也就盏茶时间便不见身影,又过了会子,天上果然落了个桃子下来。班主捡起桃子与众人左右看看,就有人道:“兀那班主,你说这是仙桃,我看却是个普通桃子,怎么说?”
班主苦了张脸道:“客官,你这不是难为小的么?这十冬大腊的哪有甚桃子?若不是仙桃,怎能鲜灵灵留到这时节。”可惜看的人都不满,非要他证明一番,班主左右为难没奈何道:“既如此,少不得耗费心力叫客官们满意才是。”说着他便将桃子掰开取出桃核,随意翻出个破花盆往里埋了点土,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将桃核塞进土里,围着左转右转念念有词,再往后一退,就见盆中桃核裂开露出一点嫩绿,紧接着破土而出生成一株幼苗。这幼苗见风就长,片刻就长了约莫三尺高,先是吐了桃红花簇,花儿落了生出绿叶,瞬息叶间就结出大大小小的桃子。少顷,这些桃子由小变大,由绿转白,尖子上又染了层轻红,眼见是熟了。班主捡着最上头摘下一个切开,又把与几个扔了碎银子的人尝上一口,人人都点头道确是真的桃子味儿。那班主就道:“如何?桃子是真的,能这般长出来的必是仙桃无疑。”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道:“信了,信了。”忽又有人问:“欸?那小孩子呢?怎地这半晌还未回来?”他话音刚落,挺在地上许久未动的绳子忽的就松了劲儿从天上掉下来,连着一块儿下来的还有件粗布短衣,显是爬上去那孩子身上穿的。班主见了绳子落下来脸色就不好,又见儿子衣服掉下来,当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哎呀!这是叫仙人发现抓了去,可怜犬子,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越说哭得越发悲切,一圈儿看的人少不得心声恻隐,有人就给支招:“你快去报官,万一官家把孩子找回来呢?”
班主哭道:“官家也管不得天上仙人的事儿。当初传授手艺的仙人便告诫过,可恨小的竟没能把持住!”宝钗见他可怜,又真担心那孩子,少不得转头再去看沈玉。沈玉见她转过来眼中似有不忍,憋了笑小声道:“都是障眼法,那孩子一准儿好好的。有这么个生财的聚宝盆,若是真叫人抓走了,你看这班主要不要与人拼命。眼下只是哭,无非讨钱罢了,不信你只管继续看。”
此时周围看得人已经与他出了无数主意,那班主只摇头一一回了,到最后不知哪个角落里猛的冒个声音出来道:“既是与我们杂耍取乐出了这档子事儿,怕是还要着落在咱们身上。某家听过有些神仙抓了孩子去,只要家人凑了钱奉上贡品,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将娃娃再赎回来。”这话一说,众人顿了顿,又有人肉疼道:“罢了,大过年的,也不能叫人骨肉分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先把孩子赎回来再说。”说罢便有碎银子并铜钱扔到班主身边,一会子就满满铺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