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班主含了一包眼泪将银钱捡起来,又寻了个大香炉将银钱都埋在香灰里,上头插了柱香点着。这香烧得极快,烧着烧着香灰慢慢就溢出来溢了一地,等烧完再扒开一看,银钱果然都不见了。旁边人见了大喜道:“有用有用!仙人收了供奉,必然将你儿子还回来。”正说着,一个小孩子就从天上掉了下来整好摔在杂耍班子放在一旁的衣物被褥上,班主跑过去抱起他一看,竟就是先前顺着绳子爬上去的小孩。
看客们纷纷叫好,又是一阵铜板雨扔进去,沈玉替宝钗也扔了一份儿,带着她退出来往旁处走。以宝钗聪明,此时已确认从头到尾那班主都是在骗人,只想不出手法罢了。沈玉见她皱眉不住的思索连路都不看了,咧嘴笑道:“莫想了,那是人吃饭的手艺,都叫你想明白岂不是得饿死。就当看了出杂剧。对了,你看杂剧么?还是去戏园子听一段儿?”
宝钗笑着说他:“我不去,戏园子有甚好的,早先姨妈家里特特养了个戏班子呢,还看不够!”沈玉反手拉了她就往另一头走:“走走走,去看看,我知道有一处戏园子给女眷留了清净地方的。你往日听的尽是些阳春白雪雅得不能更雅的曲子,今儿也听听俗人都听些甚么。”宝钗哪里挣得过他,一路就进了个别院儿样的宅子。这宅子里头原应是主院儿的地方起了个戏台,旁边四周就都布置成了看客们喝茶吃果子的桌子。沈玉带着宝钗寻了个靠边儿的地方坐下,又点了壶热茶并瓜子儿叫送上来,用手背试试热不热才斟了一杯出来推到宝钗手边:“逛了这么久,手都凉了,喝点热茶暖暖。”宝钗推不过他,接在手里抱着,又抿了一口咽下,果然热热的腔子里都暖合起来。
戏台上现下正在唱的竟是“青梅煮酒”这一段儿,画了白脸的曹丞相正与刘皇叔指点天下英雄,听着竟还颇有几分味道。待曹丞相念白“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后头“铛”的一声擦了拔充作打雷,刘皇叔手中筷子落地,又是几番来往这一折才算是唱完。唱过这个,又是个满头点翠花冠的青衣上来唱,一下晌尽挑着《西厢》、《牡丹亭》、《李娃传》、《霍小玉》之类的轮换,颇有几出叫人听了就面红耳赤的。
宝钗开始还听得,越往后越坐不住,干脆在沈玉窃笑声中起身摸着脸就往外头走。待沈玉追出来,又跺着脚与他发脾气道:“不是说出来买年货,你买了甚?!”沈玉嬉皮笑脸道:“我听奶奶的,奶奶说买甚就买甚!”旁边儿路过的人纷纷忍着笑意抬脚快走,生怕臊了这个好看的小媳妇,叫她恼羞成怒扭夫君耳朵罚他跪搓板。
沈玉见她脸红得要滴血,也怕真把人惹急了,忙拉着转过胡同儿换了条路走。一出去迎面竟是个银楼,幡子下头还绣了个锁包的样式挂着。沈玉就与宝钗道:“平日也没给奶奶添首饰,正好从这里过,上去瞧瞧呗?”宝钗白了他一眼:“合着你还藏着私房钱呢?”沈玉急忙告饶:“那哪能啊!没,不是私房钱,就是俸禄罢了,再者上头使唤我们去抄家,总也得给些好处不是?不然不就白白背个锅。”宝钗看了他一会子,直把沈玉看得几乎抱头缩做一团才放过去道:“爷们儿在外头行走,手里没点银钱可不行。咱们家里虽然说不上豪富,但也没必要抠唆成这样,还要你自己偷偷攒钱。明儿我去和账房打声招呼,每个月从公中冲一百两出来与你零花。”沈玉听了忙握拳作揖道:“谢过奶奶这么大方,咱们还是先进去银楼看看,就这一次,往后再不藏着掖着,成不?”
宝钗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方才抬脚迈过银楼门槛进去。沈玉跟在后头虚虚擦了下额头,媳妇账头实在太清楚,一不小心就要露馅,真真是叫人无可奈何。银楼里头跑堂的小二打眼扫了一下新进来的这两位,一时竟有些拿不准。看衣裳吧,就是普通小夫妻俩,看脸吧,一点也不像普通人家能养得出来的模样,一个犹豫这两人就走到最里头去了。银楼外头摆着的都是些学徒的手艺,越往头里师傅手上本事越厉害,最里面人最少,摆着的也都是些好东西。
依着宝钗的眼光,等闲首饰全不看在眼中,来回走了几趟才看着最里头柜台上摆着的金丝绞的中空镯子,腔子里塞着数十颗米粒大小的珠子,带上一动就沙沙作响,似乎还有几分趣味。沈玉刚想说叫店家取出来看看,宝钗又摇摇头往外头走,最后在中间靠后的柜台上挑了支紫檀木雕琢的嵌螺钿花簪。这东西用的料子并不大,是以价格也不算高,整好就比如今头上银鎏金的簪子稍稍贵上一点点。
见她中意这东西,沈玉索性连看也不看了,直接叫伙计包起来送到城西沈府门上会账。小二听了笑眯眼,忙寻出个细长匣子小心将簪子装了,又喊后头守着的闲人一路跑着送过去。买好簪子,沈玉又带宝钗出去往街上逛了一圈随意买了点子点心熟肉甚么的,方才打道回府,等两人走到家门口天色都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错别字白天的时候改啦,今天写的杂耍魔术出处在抱瓮老人编纂的《今古奇观》里,具体哪一篇记不清楚啦。这本书也被我看碎了,挺有趣的。另外早先戏班子里是真的会唱些十八禁曲目,在巴金先生写的《家》《春》《秋》三部曲里就有隐晦描述,还是做冥寿......
第99章
沈玉白日里带着宝钗在市井中走着转了一天, 第二日一早宝钗就腿疼起不来,只能靠在迎枕上躺着歇息。好在沈家的事情总比薛家少了不知几倍, 家下账目又早早理清, 只用隔着屏风听管家并采买们回话便是。
因着传了话说是二十三小年那天诸亲友过来拜年, 家里需得多多备上些吃食用品才是,还有人走的时候各个都得再送上一份年礼,这些都是要预先打点好的。若是等人都来了再想必定后手不接,临去外头买价贵不说, 东西也不一定好。虽说依着老爷子并沈玉的说法往后多少都要落埋怨, 宝钗仍想尽力把事情办得周全些。
预备年下东西繁琐得很,沈家不比薛家自己就有南北铺子和商队,要甚么只管发话下去就是。这边就只能提前列好单子与管家商议过再发给采买出去买, 吃用东西拉回来还要一一验看过确定无误了才能将银子发出去。但凡牵涉到银钱来往的事儿便总容易出些小差错, 宝钗上午还能安心躺着听, 下晌就忍不住扶了莺儿白鹭出去查验。幸亏还有老管家相助,总算政通令顺。
前后忙活了总有十来天的功夫,单只采买这件事儿才算收拾完, 紧接着又要盯着厨下提前准备祭祖并年节里的看菜。好在这些早年在薛家也都做过, 不至于措手不及, 虽说家家做的菜式都有区别, 不过大同小异, 仔细点勤问也就罢了。
又过数日沈家在京畿的旁支亲戚们便结伴来了,除了沈老爷子这一支外大多在家务农,少数有资质的后生则由族中祭田供给学业, 倒也算得上耕读传家。这些人身上穿的衣裳也都是棉布料子,有着长衫的也有披着短打的,林林总总共有六、七人。就这,还是沈老爷子出言管了一管,若是不出声儿,怕是能阖家拖家带口的都跑来住着。
宝钗只二十三晌午的时候跟着沈玉去老爷子正院儿见了见这些亲戚,彼此也无甚话可说。她只交代管家好生照料,就坐在席上默不出声。其间总有人想引逗新媳妇说话,奈何宝钗就是抿了嘴笑一句搭理的都没有,实是无话可说。这些来的亲戚大多都是与沈玉同辈的族中子弟,按理算都正是应避嫌之属,怎好凑上去谈笑风生?于礼而言主母肯出来坐在席面儿上便已是给了天大面子,偏就有人不知足非要嘴贱想打趣旁人的媳妇儿。
那日来传话的汉子今日未来,带着这些后生上门的总有两位长辈。一个是个中年朴实汉子,另一个略略年轻些许,看面貌尚算忠厚,一张嘴说话着实令人厌恶。此人先是问宝钗家中兄弟姊妹,说着说着就问人嫁妆,这还不算完,又旁敲侧击薛家铺子几何田地多少。宝钗混不应他,这人就又扯到孝敬伺候长辈上,话里话外好似说新媳妇不敬长辈似的。因在席上坐着,宝钗轻轻“呵”了一声儿,旁人没听见沈玉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等他说话,只见沈老爷子撂了杯子道:“你们今儿上门来吃的住的,俱都是我这孙媳妇一手预备,半点不叫我在家里操心一分杂事。家中里外营生也打理得当,人也敦厚温良,真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果然大户人家最会教养子女,只有那些小门小户才紧着溺爱,一个个弄得诺大把年纪了连人话都不会说。”
沈老爷子一发话,来访的亲戚们少不得讪笑了应和,宝钗回头只看了白鹭一眼,这丫头就明白了转身往厨房去。原本席上连荤带素冷热共计二十六道菜品,这些亲戚搅合的人心下不快,索性将后头六道硬菜裁了竟不必上,叫人少坐一会儿少看他们几眼也是好的。诸人用过午膳,自有小厮领着往偏院儿去。沈玉早与柳湘莲说过,是以这几日柳二爷亦未出去,好歹见过一番后彼此关了院门儿谁也不理谁。柳湘莲嫌弃这些人吃相难看,这几个京畿来的亲戚又当他穷困潦倒寄居此处颇看不起,双方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
待这几个人进了屋子团团坐下,小厮上了茶果便告辞退去。众人坐在热炕上喝了茶就说起席间之事。那预备考恩科的青年听他们扯闲话扯到旁人家女眷身上,皱眉起身就往院里去说是解手,转头寻了个背风处发呆熬时间。剩下几人有老实些的不说话,也有几个专好占人便宜的嘴巴子不干净。
叫沈老爷子堵了几句的汉子吧唧了两下嘴,笑得眼睛都快没了道:“没想到二侄子讨的媳妇儿这么漂亮,跟画上画出来似的。我一路过来进了城去茅厕的时候打听过,家里瓷实得很!只可惜上头还有个哥哥,要是没有这人,管叫金山银山都是咱们老沈家的,说不得大家伙儿都能得着些许。”有一、两人厚着脸皮出声应和,余下皆闭嘴不做声。毕竟人都还要层脸面,便是上门打秋风也想打得好看些,这次若真惹恼了嫡支主母,将来人家站稳脚跟想寻几个旁支晦气再容易不过。
他们在屋里议论纷纷,哪知道早有下人守在外头将话听了去回与沈老爷子。老爷子坐在炕头闭着眼睛坐了会子,直到怀里抱着的大黄猫“喵呜”了一声才睁开眼睛叹道:“当日父亲急流勇退,果然有先见之明。咱们沈家底子确实太薄了,就只嫡支打拼出来二、三代,略略懂些道理罢了。其余留在京畿务农者不能说人品坏,但却心思不正,许是这么些年日子太好过了所致。若家中再出个高官,管叫两三代就飘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今日诸勋贵家的下场便是沈家明日的模样,竟还真不如退回去安安稳稳教导子弟读书习礼为上。”说完摇摇头又叹了一声,沈玉坐在他身边就劝他:“不是还有几个明白点的人么,回来想法子将不安分的按下去,再把懂事的提上来,往复几次再蠢笨的人也学得会,至少面儿上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老爷子夹了半拉眼角瞄他一眼哼了一声:“呵,你倒说得轻巧,把宗族法度当甚么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家规有时候又比国法还重。眼下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除非有本事约束阖族上下,不然你还是就老老实实呆在从三品的位置上别动弹了。”沈玉没好气笑道:“我那不是安慰您呢么,真有心想收拾他们多得是法子,别说我,光我媳妇儿就能收拾得他们找不着北。到那时有人上门哭着抱大腿喊爷爷求您,您可别心软。”沈老爷子转过去背对着他抱了猫一下一下摸,边摸边道:“只管下手,我就怕你们两口子下手忒轻。孙媳妇是个知礼懂礼的,无非看着你的脸面才捏了鼻子容下这几个粗鲁夯货,若她有本事把旁支调理清楚,我宁可现在就开了祠堂把她记到族谱上去。”
沈玉就高兴笑了道:“那您就等着瞧好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能等我媳妇用了手段您又嫌弃人有心计的啊!”沈老爷子这回连动弹都不稀得动弹一下,只挥挥手:“出去出去,瞧瞧你那点心眼子,又叫马儿跑得好,又叫马儿不吃草,我能做这样的事儿?做冢妇的,有心计总比没心计好得多,娶个任麻不知的千金小姐作甚!就要这样儿的才好,去去去去去。”一顿又把沈玉赶出去,自己气哼哼捏着猫爪子倒头歇下。沈玉得了准话,半点不跟祖父计较,拱手行礼后利索告退,溜溜达达就回了自己院子。
此时宝钗正让白鹭寻了旧年沈家送回京畿的年礼单子念来听,另一旁放着如今库清单一样一样勾出来算着分匀了好叫客人们后日一早带了就走。听见外头守门的小丫头通报,主仆两个一齐抬头往外看,白鹭见沈玉进来忙福了福放下旧年单子退出去,屋里就只宝钗和沈玉两个人。
沈玉眼看丫鬟出去,几步走到宝钗身后轻轻越过她肩头往下看桌子上写满了小字的各种清单,看了没几眼拉了宝钗起身往窗边站着要她歇歇眼睛。只见他含笑与她道:“先别管那些劳什子的乱人,岳母并兄长那边的年礼可得了?”宝钗道:“我这几日忙忙乱乱的,哪有心思翻腾那个,就只把陪嫁铺子里的红利算出来充作一样儿,再加上前几日贾家送来的东西添做四种,年下打发人送去就是。两家就这么近,便易得很。”说完也不提沈家今日来的那几个糟心亲戚,单说起柳湘莲之事。
只听宝钗道:“我恍惚听下头有人说那缠着柳二爷的姑娘这几日往咱们门口晃悠了,若她还来,我打算着就叫两人见上一面,当面锣对面鼓的好生分说一番。一个大老爷们儿叫个姑娘堵得不敢出门儿,这叫什么事儿啊。再有,我二哥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商队出了十五就动身,若那时柳二爷还有心往北去,提前一两日直接过去便是。”沈玉一向随她喜好,只点头道:“你愿意打发那女子也好,要是顶不住只管叫人来寻我,我却是不怕下手揍个泼妇的。”宝钗一听就想起入宫选侍时那位倒了血霉落在他手上的姑娘,便就笑道:“可不是,二爷胆子大得很!管叫张嘴就要人以身相许了报恩。”沈玉也笑:“我那个时候是真逗你玩儿呢,守宫门守得气闷,总要寻点乐子不是?”
白鹭和莺儿正坐在外头院子里描花样子,忽的就听见内室里姑爷伏低做小讨饶的央告声儿。两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吐吐舌头笑着又低头下去往绷好的素缎子上描绘,只当自己甚也没听见。早先下人们都流传说是大姑娘叫亲戚家连累得名声不好,怕年纪大了越发不好嫁才不得不低就了个锦衣卫武官,几个歪嘴老婆子还一个劲儿唉声叹气的说些怪话。如今一看,这姑爷又体贴又能软款儿,主子不比多少高门大户里头端着架子相敬如冰的夫妇日子过得顺溜?可见人也不能一概而论,谁知道沈二爷在外头当差做事滴水不漏一副阎王模样,搁家里头却又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过了会子屋子里嬉笑声渐消,只听糊了霞影纱的菱格门叫人咣当一下推开,沈二爷不知从哪里寻了个铲子推着媳妇走出来,边走边挽袖子道:“我见你原来在娘家院子时候收拾得极好,那个养了苔藓和虾米的水缸亦有趣,咱们自己也弄几个呗,润润的喘气儿都舒坦。”宝钗叫他折腾的不得安宁,不得不道:“沈大人又都知道了?连人家在家里弄个水缸都看在眼里,真真是不知该说你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