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妈一接着侄子的信,先是气得骂了几句,拆开再一看又高兴得紧,立刻叫儿子也请了假,带上礼物乘船逆流而上往快了赶去苏州好上门给柳湘莲提亲。两方大人一见面,柳姨妈与甄太太可谓一见如故,多少亲家们扯得能打起来的事儿到她们这儿就都有商有量的办了。想着两家孩子年岁都不小,甄士隐干脆定了一年时间走礼,一年后将姑娘嫁出门去。
两家庚帖一换,甄家果然在京里买了个小宅子与英莲陪嫁,嫁妆单子上那些田地都在南方,只说将来叫姑娘自己看着合适的再重新倒腾。柳姨妈也实诚,把自己手里与柳湘莲收着的产业尽数交还与他,又反复交代道:“你岳父岳母年龄都大了,可在京中晚婚后带着媳妇儿过去那边住几年,等你媳妇尽了孝、送走了老头老太太再回来京城长住,都随你。只不能成了亲还跟光棍儿似的拔脚就走。”
柳湘莲在京中也有相识的好友,忽的听说他要娶亲,各个赶来帮忙。这里头薛蟠、薛蝌兄弟俩乃是头一个高兴的,直接拿了个地契出来送去柳家,又招呼着帮忙重新打扫修整,等柳姨妈并甄家人过来就能把行礼拖进去住。
等柳、甄两家正经办了喜事,英莲便小姐高高兴兴嫁出门,三朝回门儿两口子干脆作别京中诸亲友,趁着三月风景正好与岳父岳母作伴回了苏州去。再往后几十年人说起都只有夸这柳郎君有情有义的,连口子就没拌嘴红过脸,夫唱妇随佳偶天成,再没有这么好的一对儿玉人儿。
第125章 番外
史湘云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 前后能分成三块儿。前面那块儿主不主客不客在叔叔婶子家里住着,时不时还有祖姑婆接去消散消散,那就是她过得最高兴的时候。
那时候贾家多好啊,一整条街都叫东西两府占满,后头一条巷子里全是家下人,再远点又是旁支聚居, 可以说京城西边儿一个“贾”字不说填了一半, 三取其一是有的。祖姑婆家里头有数不清的下人服侍, 女孩儿只把针凿女红做个耍子,再不像史家那般阖家衣裳配饰都得娘儿们起早贪黑自己动手裁剪缝制。表妹们都有婶婶身边的婆子帮着弄, 就只她带着两个丫鬟, 怎么做手脚都是慢的。
有一回不小心跟袭人那丫头抱怨了一回, 转眼这话就从贾家传回史家, 两位婶婶虽说不好当面儿教训她, 可后来也连着吃了好几天冷菜冷饭。
外头不晓得的人只说自己懒,女孩儿家多做些女红也可添做嫁妆,将来嫁出去也好看。可是史家弄得这些料子面儿上看着好,实则内里稀得很,上身洗个两三水儿就要走样子, 三人紧赶慢赶也只得做出应季能穿的衣裳来。时不时婶子总要带自己出去与人看看, 好叫众人都知道他们没苛待这个嫡长子留下的遗腹姑娘, 那你不能天天的穿同一身儿衣裳见人吧,没奈何,只得点灯熬蜡的想法子掖。
人都笑话她好穿旁人衣裳, 要是自己衣服足足的,谁又乐意把旁人衣裳往身上披呢!彼时她最想的就是能长长久久住在祖姑婆家就好了,总不必看婶子脸色,去了又有好些同龄的姑娘在一起取乐,方才不叫人觉着白活了一回。
说起来,祖姑婆家里与她最投契者莫过于林姑娘与薛姑娘。早先她与林姑娘最要好,两人几乎同坐同卧双生子似的黏糊着。若不是中间夹了个宝二哥哥,只怕两人能好做一个人似的好一辈子。湘云想起来就觉着,少时宝二哥哥就是她见过顶顶好的男子了。又温和又软款,跟谁说话都哄着劝着,只叫她觉着自己真的就是侯府千金,不是那寄人篱下的尴尬人儿。明明是她先认识的宝二哥哥,后来又认识了林姑娘,小姑娘之间玩儿的好好的,忽的宝二哥哥和林姑娘就天天腻在一处,头里就没自己事儿了!
这是怎么说的来着?
再后来薛姑娘也来了,人人都赞薛姑娘是个敦厚宽和的,贾家三位姑娘、林姑娘、还有珠大嫂子带上湘云自己都喜欢去那小小巧巧的梨香院寻她玩耍。人也不多话,就安排了茶水点心安安静静的,想作诗作诗,想下棋下棋,想做女红做女红,叫去的人坐下心里就安稳,不骄不躁。说实话,不少荷包扇坠子甚的都是在梨香院攒下来,等回了史家才叫她能喘口气儿。
湘云知道心里确实有点子嫉妒林姑娘——又嫉妒人能过得好,又有些自卑自己每况愈下。平平大家一开始都是一样寄居在亲戚家,原本是能挤在一处互相舔舐伤口的,林姑父一来林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论吃穿用度还是身边服侍的人,这有没有亲爹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宝二哥哥又天天围着林姑娘转,叫她这心里平白酸酸的,再就没舒坦过。
那时候人年轻,也没爹妈教导,心里想甚么嘴里就说甚么,几次三番就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有些婶婶不知道,有些婶婶知道了无非就是再叫她吃上几天冷饭冷菜。到底哪里错了,到底该怎么说话,竟是无人有一句指点。唯有薛姑娘,真真跟亲姐姐似的与她遮掩疏漏处,且处处顾着面子带了自己往外头去掰开了揉碎了讲些道理。这时候湘云心里就想,这要是个亲姐姐,哪怕没了爹妈也就没了,总能互相扶持着磕磕绊绊走下去。
后来呢?姑娘们年纪大了总要出门子,林姑娘叫林姑父接了家去,薛姑娘也嫁了个沈姓的武官。送亲头一天不少人还可惜这么好人才的姑娘便宜了一介武夫,都说薛太太是老糊涂了。后来才知人家那是越老眼光越毒!丈夫哪怕是封侯拜相挣得金山银山,与妻子不一条心这日子也过不得。那沈家哥儿恨不得黏在薛姑娘身边,听说日子舒心得不得了,好叫亲戚家的姑娘们私下里羡慕了好几回。
好在叔叔在这上头倒没有委屈自己,说了卫家一个极好的哥儿,她也就一心数着盼着能早点嫁出门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好歹嫁出去就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怎么会不乐意。贾家能叫她得个空闲好生做针线攒嫁妆,还能不看婶婶脸色,不听婶婶叹气,她便一见曾姑婆来请就去。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平地不知道怎么就起了波澜。
这辈子的第二块儿一声招呼不打的就来了。一向顶顶好的宝二哥哥不晓得在外头说了甚么,那起子闲人添油加醋就把这些赖话传去了卫家那边儿,说得好好的婚事就不成了。后来叔叔单单喊了自己去里外分说一回,便是没有宝二哥哥说的那些话,卫家只怕也会想法子与史家撕掳开。这里头甚的朝政,甚的时局她全听不懂,只晓得大人们在朝堂上争权,自己只是个不起眼儿的牺牲品,而宝二哥哥则倒霉的背了这口黑锅。他不修口德是一回事,卫家心意已决是另一回事。叔叔也说了,自己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硬着头皮嫁去卫家,家里一定预备好嫁妆不叫自己吃亏,还一条路是退而求其次嫁去贾家。只要她铁了心,叔叔婶婶自有办法硬压着贾家叫他们服软。
湘云就想啊,有薛姑娘现成的例子在前头放着,这夫家一心不愿与己家做亲,勉强嫁了去又有甚日子可过。不如退一步嫁去祖姑婆家,好歹有老太太一日便有她一日,里外贾家也不敢把史家往死里得罪,宝二哥哥又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便是有些嫌隙也总能过下去。想到这里,她就与叔叔道是要选第二条路。叔叔眼里是有些遗憾的,但到底应了自己要求。婶婶们往贾家跑了两趟,紧赶慢赶婚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定了。
紧接着史家就鸡飞狗跳的预备嫁妆。母亲留下的东西大部分都还在,少了的她也不想计较,就当孝敬叔叔婶婶,谢他们养了自己十几年。那些家具拖出来擦洗修补一番,料子不管新旧装进箱子里,母亲走时候留的妆匣并些田地契书倒是全的,叔叔取了母亲嫁妆单子出来勾描填补一番,她就穿着成衣铺做的嫁衣从史家嫁到了贾家。
等嫁进贾家,湘云才知道甚么叫做“一叶障目”。当初只想着好歹离了史家,随便去哪里都好,等真的离了史家才发现,纵使叔叔婶婶再苛刻,对她也还算是尽了心的。毕竟不是亲生的姑娘,好歹许她读书识字,还预备了嫁妆发嫁她,前后都无可指摘。只这贾家,外头看着光鲜,跳进来了才发现是个火坑。
祖姑婆成了祖婆婆,表舅妈成了婆婆,又没有人在身边提点,湘云都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得罪了人。宝二哥哥是温和,可他那是对所有姑娘家都温和,连着屋里屋外并略齐整些的媳妇子也这么着。没嫁过来时只觉得是这人性格好,等嫁过来其中苦楚才明白过来。早先婆婆已经赶了不少丫鬟出去,再调上来的都是些粗粗笨笨容色不佳的,宝二哥哥自然一心一意与自己好生过了一段日子,可上头两层婆婆,日子是真真儿的不好过。家里内囊也尽了,公中挤不出钱,婆婆又不想把早年昧下的家私掏出来,前后都挤兑着想要她把嫁妆拿出来填窟窿。湘云如何愿意?!这些是嫁妆,可也是她母亲的遗物!
如何就随意往水坑里扔!
婆婆的脸就不好了,见天不是抄经就是念佛,一跪一夜,与宝二哥哥哭诉他也只会叫自己忍耐,或不是侍奉婆母本就是媳妇的本分,总也没个说理的地方,日子只得这么熬着。有一回实是忍不住了,湘云就借着早间与祖婆婆问安时装病,好歹叫婆婆收敛些许。哪知道前一日刚闹过,第二日宝二哥哥生来带着的玉丢了,婆婆跟疯了一样非说是自己偷了去藏起来,是要报复她,硬是带了一群婆子媳妇子锁了院子挨个搜身抄捡。阖家上下乱作一团,又有那袭人在里头见缝插针敲边鼓,湘云牙一咬,心一横,一封书信去了叔叔手里把最后一点子情分给用了,果然换得了几日清净日子。可自那之后宝二哥哥的精气神儿就散了,原本只是偶尔犯傻,打从这时起人就再没灵泛过。呆呆傻傻的,偏嘴里还不忘这个姐姐那个妹妹,对着袭人和对着自己一般无二的看——妻者齐也!那嫁妆不是带进来放着白看的,怎地就落得和个身份不明的妾平起平坐了?!
再往后,贾家忽的坏了事儿,半夜叫官差带着兵卒上门锁人。那领头的正是薛姑娘嫁的沈姓武官,许是因着这层亲戚关系在,这些军汉多少还尊重些,只将女眷都锁在后宅里不叫出,前头金银细软一一都叫抄捡出来,谁都想不到阖府饭都快吃不上了,婆婆屋里却藏着几箱子吃息收上来的银子,一个个的少说也有上万两。如今再能攒钱又如何?还不是叫官差一裹脑全给拉走了。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家里大小数得上牌面儿的爷们儿全都叫锁走,连婆婆这种干系重大的也叫关进五城兵马司的大牢里问口供。然后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娘娘薨了,因着这点子和皇家的香火情分,总算是赶着判了下来。宝二哥哥彻底傻了,叫人先放出来,回家一看手脚上尽是数不清的血口子。家里也没个伤药,嫁妆都叫贴了封条封存,身上半两银子也没有。湘云没奈何,只得半夜求上珠大嫂子哪里,或是求些药,或是求点银子,好歹得把伤给治一治。不料珠大嫂子以寡妇孀居不便与外人来往为由,连窗户缝都不带开的,不用问,必是不乐意拿东西更不乐意借钱。她只得退了头上的簪子叫翠缕偷摸着出去换了伤药回来与宝二哥哥用上,祖婆婆晓得后叫鸳鸯拿了一匣子银锞子来,又不晓得起了家中甚东西求薛姑娘给跑路子,这才熬到大赦天下接得家里人纷纷回转。
这一番动荡后紧接着祖姑婆也挨不住了,老人家整日整夜睡不着觉,花白的头发没几天变得雪白,鸳鸯不止一次悄悄抹泪说老祖宗连簪都用不上了,只得每日用个抹额糊弄糊弄。她记得那一日晚间起了风,越吹越邪性,家里又没提前预备炭,正裹着被子抖呢,上房那边就说老太太不好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不好的,等好容易请了大夫来祖姑婆已经回天乏术。
到了这个寿数,老人家走得干脆倒也不遭罪。既然人已经薨了,媳妇们就得上前与她擦身换衣不是?也不知谁背着人将大太太给放了出来,这人年纪越大越不是个东西,旁人都忍痛与老太太收拾,就她,生怕二房昧了银子似的左翻右找。还是婆婆与她大吵一架方才压下了大太太的气焰,好歹没叫白事办不下去。
祖婆婆一走,后头日子又乱又过得快,湘云只记得分了家了,长房扶灵南下了,薛姑娘那里还有祖婆婆事先分出来交待给二房的体己,一家人就从荣宁街搬出来,住进了祖婆婆年轻时陪嫁的一处小宅子。
好在女眷的嫁妆也发还了回来,湘云小心翼翼将嫁妆清点明白锁好,今后怕是真的只能靠着这些东西过活了。日子都到了这个地步,婆婆还不肯放下王家女的架子,家里尽养着些不干活的家生子。她是说也说不得,管也管不得,一气之下关了房门连看也不看。这一下可好,等这场气过去,突然发现宝玉书房里那个祖婆婆留下来的美人耸肩瓶不见了!
不见了就找吧,拿着账本点来点去,不少瓷器玉器要么坏了要么碎了,但又不见残片在哪里,便是傻子也晓得这些东西怕是叫人偷了出去。就这么着,湘云将此事禀告给了婆婆,拿住了袭人要她赔偿。后来呢?后来的事儿越来越乱,她的心也凉了,终于知道男人不是温柔就好,你得看他到底是对着谁温柔,对着旁人和气,不一定对着你也和气,或是对所有人都和气,这些都是不行的。
湘云就冷眼看婆婆一天天的作,好容易阖家逃了条命出来没几天又想和南安王妃搭上关系。那三姑娘探春可不是个傻的,这事儿到底没成。婆婆就攥着银子,每天不是哭一哭大姑娘,就是骂一骂赵姨娘,或者想起来又抱着宝二哥哥哭珠大哥哥,这般哭号着,身子也越来越不好。她身子越不好,家里越发无人管束宝二哥哥,他竟还学了旁人在外头置了外室。湘云是连住都不可以与他一个屋子住了,自己搬去放嫁妆的偏院冷眼看贾家人作死。等袭人生下孩子一看,是个男孩儿,湘云心里就盘算起来。薛姑娘早早与她指了条路子,眼下且先保重自身,只待后日发力。
果然,孩子没满周岁,婆婆说要遍请亲友来给这金孙做抓周,湘云顺势就提出将庶子记在嫡母名下,也好叫孩子有个好出身。婆婆一想也是,就叫婆子去袭人那里把孩子抱了来,这一茬还没理顺溜,转脸宝二哥哥就带了个大着肚子的媳妇子回来。家下老人儿一看,这还是个眼熟的,当时就把婆婆气倒了一回。
她是完全不想管宝二哥哥房里的事儿了,由着他们闹。大肚子的麝月被接进来,婆婆看不上她已经嫁过人的身份,没出五天就弄得人小产了。这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宝二哥哥猛地扎起翅的闹,这段时间家下日子过得也不顺心,嘴里说话难免刻薄了几分,当时就把婆婆气昏过去,再醒来手脚俱动不得,嘴也歪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然后,就是她这辈子的第三块儿了,婆婆瘫在床上没几日就走了。宝二哥哥跑出去再也没回来过,湘云咬牙赶了袭人出去,又把家下养着的那些家生子全都远远发卖出去,只当那庶子是自己的亲儿子抱在身边好生教养。她又有薛家和沈家的扶持,头上无人压制,身边也没有拖后腿的,一个月就理顺了家事,又用了几年悉心经营铺子田产,再往后更是和薛姑娘,不对应该说是沈二奶奶,再往后更是跟沈二奶奶一块儿开了个专卖养生脂粉的铺子。只管把宝二哥哥还在家里时捣鼓出来的方子拿出来用,甚都不用操心只管坐着吃红利,一个月百十两银子足够家中嚼用,这好日子才是真的来了。
万万没想到,家业凋零,夫君不辞而别之后她才真的过上了安稳舒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