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一顺心,人的脾气也就好了,慢慢儿探春、迎春、惜春并凤姐儿都乐意与她来往,人人都道贾二太太是个再豪爽侠义不过的干练人儿,年轻时候那些荒唐名声儿渐渐也就不再有谁提起。
倒是凤姐厉害,贾琏叫流放了一千多里,约莫着也就是长安地界,大概去了三、五年,贾赦在金陵老家想法子筹了一抿子钱也把人赎出来,就送到凤姐长居的庄子上想叫儿媳妇管着。贾琏开始时还想抖一抖二爷的威风,岂料凤姐只管把粉面一冷,一声喝令身边伺候的婆子一拥而上架了人往柴房一关,早晚一碗凉水一个干馒头,不到三天琏二爷就爷爷奶奶的哭着服了软。平日就在庄子上吃酒耍子,凤姐既不把账面给他,也不叫他料理家下事,就干脆跟养个猫儿狗儿似的养。家里的丫鬟并媳妇子深惧凤姐之威,连平儿都绕着他走,久了也无甚趣味,贾琏只得死皮赖脸讨了一百两银子雇了车回金陵老家寻贾赦去了。凤姐仍是带了姑娘儿子,抿着银子过活,只把贾琏扔到脑后再不多念半句。
到最后贾家没嫁出去的只剩惜春一个,因贾敬是在贾家事败前就暴毙而亡,贾珍又是叫枭首了的犯官,这女儿家的婚事便比旁人多艰难了几分。她自己性子也冷清,总想着出了家方才能得清净,但凡有媒人上门总是板个脸,穿着要么青要么绿的衫子出来见人。直磨得凤姐实在没法子,只得央了宝钗带她今儿这里明儿那里的逛。看着那宫观寺庙里头和外面一样做买卖行私利,这姑娘慢慢儿才熄了这股子心,在家收拾佛堂念念经便罢了。
凤姐的意思,姑娘家总归还是不能留在家里——十八的姑娘说不想嫁,八十的老娘说想要死,这都是不用问的假话。诸亲戚们里外寻了好几茬,总算寻了个富户且敦厚信佛的人家好歹把她给嫁了出去,贾家还在的亲戚们都去送了新娘子,宝钗吃过席家去时在马车上远远看见天边似乎有个癞头和尚和个瘸腿道士一瘸一拐晃悠着往前走,一转眼,就看不见了。她怔愣了一回,沈玉笑着把一盏温水递过来问怎么了,宝钗摇摇头道:“无事,许是看错了甚么,咱们家去罢。”这世上哪有甚天定好的金玉良缘,最合适自己才是最好的。
第124章 番外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 柳湘莲自打跟着薛家商队从平安州回来, 没在京中呆上几日就发现那尤家的三姐儿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整日远远坠在后头跟着。也有多事的闲人劝他, 这送上门儿的便宜, 不占白不占。反正这女子也无甚清白名声,给她几分好颜色吊着哄些银钱来,还有个不要钱的女人给一日三餐热饭热茶的伺候着, 岂不美哉。
这柳湘莲虽然往烟花地里浪荡惯了, 不料内里竟是个赤诚的君子。一听这些闲人这般说, 立时竖起眉毛斥道:“若是这般想, 便和那尤家女人一般了。她不干净是她的事, 我立身持正是我的事, 怎肯轻易坏了德行!再则, 此人已经声名扫地,好人家哪肯娶她, 手里留点子银钱也免得老了无处存身。哄骗个女人手里的养老银子,亏你们想得出!”一顿夹七夹八把那些闲汉骂得臭死,又着实厌恶尤三姐, 索性往衙门里告假, 包袱一背一人一马便出了城想去别处逛逛。
他一早出了厚载门, 左右想想也不想往北去。跟着薛家商队叫困在边城一困就是一年, 实在有些腻味, 不如趁着早春时节南下往苏州扬州一带看看别样风景才好。计议已定, 人也惯是个浪荡子,只把几个铜钱扔给城门口捉虱子的小乞儿道:“你且去到城西寻那理国公府打了老公的姑奶奶家里, 与我传个话。就说此行且往南边消散消散,或不是三年五载便回,运到好还能带个媳妇儿回来见过姑妈哩。”
那小乞儿接了铜板跳起来,跟狗撵似的转身就往城西跑,柳湘莲见他跑远了才抖抖缰绳,骑着老马晃晃悠悠上了官道往南去。此时柳子安还在锦衣卫没调出去,听说老表想去江南看看,二话不说帮他瞒着自家老娘就给办了路引,连着盘缠早早交予了这个最爱浪迹天涯的兄弟。因此柳湘莲手里又有钱又有路引,就沿着官道边看景儿边往苏州去。
这一走,直走到三月中旬才到了苏州。此时桃花都已开尽,地上星星点点尽是缤纷落英,映着清浅溪水便是一片碧蓝晴空中酿着几片粉白。苏州城中不少人家都互相扶持着出来踏青赏景儿,柳湘莲也不避晦,就牵着他那老马顺着人流一路进了城。只在城里头贡院不远的地方有个葫芦庙,葫芦庙再往旁边去隔了一道粉白的风墙,墙那头似乎是个前后两进的院子,一对老夫妇走在后头,前面有个丫鬟扶了个身形窈窕的姑娘正往台阶上走,一看便知是从城外回家来的。
这姑娘身材曼妙,只从背后看便知必是个绝色,再想看旁的也看不着,人家规规矩矩用了帷帽把头面遮得严严实实。再有那行动间裙间禁步不摇不动,腰背挺直,必是个家风清正、规矩严谨的好人家女孩儿。那白了头发了的老翁老妪看着也不是一副俗人模样,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柳湘莲瞄了一眼就走不动道儿了,只装作毫不在意路过,走过人家家大门抬头看了下门楣上的匾额,正有个“甄”字,心下便知道这户人家姓甄了。
这小子一开始便立志必要娶个绝色的妻室方才称愿,京中那尤家的三姑娘美则美矣,一个无德无形、立身不正;二个偏执暴躁、口舌是非多;三一个,甚时候送上门、上杆子的都不是好买卖,谁愿意兜揽她!
他只牵马走过去,捡着葫芦庙斜对个儿有个客栈进去,将马交给伙计打发,开了间临街的房间住下,又喊了跑堂的扔一角银子过去要他说说苏州城里的趣事。一般跑堂的都乐意伺候这样手头松的客人,立时挥着麻布报了菜名儿。柳湘莲听完点了两个果子一荤一素,拿起筷子指了指对面的凳子道:“这果子与你嚼用一盘儿,只管寻苏州城里的新鲜事儿给爷讲讲,这还是头一次来哩,何处可寻些乐子去?”
这跑堂的也是妙人儿,打眼上下一看这来的是个风流子弟,就只捡着那些风月官司并花街柳巷里的趣闻慢慢儿讲出来。那甚么卖油郎娶了花魁啊,甚么楼里又传了新鲜曲子出来啊,甚么头牌叫人请到湖上叫剪了裹脚布去啊,林林总总花样儿多得不得了。柳湘莲只耐心听他讲了一遍,又扔了半角银子道:“爷们儿这可是背着家里老爷子老太太跑出来耍子,你给我讲几个能带回去与老人说的,别净是些东家常西家短又臭又长的琐碎事。”
他一说这个,跑堂的忙接过银子往怀里一塞赔笑道:“咱们这苏州城里新鲜事儿多了,客观您指点指点?”柳湘莲就手执木箸往那葫芦庙指了指:“我见这庙宇簇簇新,难不成是哪户善人在这里修的?”跑堂的一拍大腿笑道:“客观有所不知,旁的不好说,这个葫芦庙可是出了名儿的。为甚出名儿呢?还不是因着旁边那户姓甄的人家!”这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柳湘莲正想打听这户人家的小娘子哩。又不敢露出一副急色模样,只端着微微一笑:“这庙宇怎会因着隔壁住着的人家出名儿?难不成这庙是他家修的?”
跑堂的自己倒了杯粗茶顺下去,给柳湘莲一边斟酒一边讲:“这户甄家可是离奇。他们家与这葫芦庙乃是拆解不开的缘分。都是有个好十年左右的事儿了,您要问旁人还真不一定能说得出来里头的一二三四五。”柳湘莲接了酒杯抿一口,跑堂的就在下首坐了道:“早有个差不多十来年,那一年元宵时候,这甄家的下人护着小姐出去看灯耍,不料那狗材自己看个没够,把个小姐叫人贩子给拐走了,彼时才四岁的女娃子,那天南海北的往何处去寻?不少街坊都劝他家罢了,不如再养下一个来。然这个这甄老爷本就是老来得女宝贝得不行,姑娘一丢只管四处散了银子去寻,家业一概抛于脑后。后来没过几日这葫芦庙里头炸了供,连带他家房子都烧做白地。好在早先文契都是在官府做了黄册的,再补出一份儿便是,老两口收拾东西便去了那老夫人娘家先凑合几天。岂知甄老爷这个岳父不是个东西,趁着姑爷屡遭打击之际,欺他一个书呆子不懂经济,与人联手作价诓了不少好田地去,因着这个,甄老爷一气之下抛家舍业的出家去了。”跑堂的说到这里顿了顿,拈起一个果子拢进袖子里笑着继续道:
“后来有人说是在金陵那边见过人带着个姑娘卖,仿佛就是甄家小姐,不等证实呢,又没了消息。这直等到几年前京中大破了一伙拐子,上头既然抓拐子,这下头便也风行抓拐子,一时之间拐子们真真无所遁逃,恰好就抓了一个正是拐了甄家小姐的。这拐子便吐口招认说是拐了个眉间有胭脂痣的绝色姑娘,甄太太去了衙门苦求,求得青天大老爷垂怜,就让个捕头跟着一块去了。寻找当初买人的人家,果然是他家女孩儿,这才又原价赎了回来。听说是当初卖的时候年纪小,叫送到庙里又养了养,还不曾圆房。不然但凡有个一男半女的,这姑娘再不得回。等她一回来,这甄老爷也醒了,管他甚的神仙佛祖,溜溜达达从山上回来家里继续做他的富家翁,这葫芦庙也重新新修了一遍。可不是,庙不好了他家也不好,他家好起来了庙也好了。”
这跑堂的讲得意犹未尽,柳湘莲听得有趣,便把最后半角银子赏了他道:“故事说得不错,赏你买二两卤肉打个牙祭。”跑堂的千恩万谢下去,又加倍信心给柳湘莲租的房间换上新被褥,水也热热的备好,在不必多操心半点。
苏州城里头还是热闹,南来北往做生意的熙熙攘攘,人最多的要么是胭脂香粉铺子,要么就是临街扎油纸伞的,要不然便是那些贩卖丝绸布料的门脸儿。柳湘莲满脑子都是那甄姑娘的影子,忍不住开了窗户往人家家看,大门口那一家三口早回去了,只能看得几处屋檐并大门外头的门廊和粉墙,其他再没有露出来的。他心下暗道,这怕不是姻缘到了,怎么就觉着心里火烧火燎的想着不能叫这女孩子跟了旁人。只自己确实是头一次来苏州,这边也没甚么亲戚长辈能搭上话的,原地转了两圈儿着实没法子,只能气闷闷洗漱后取出祖传的一对儿鸳鸯剑背在背上,满腹心事下楼出了客栈满大街的逛……
那边甄家老两口确实是趁着春光正好带了女儿出去踏青散心。英莲打小儿糟了大难,好容易回到父母身边儿正是亲热时候,偏有那些恨人有笑人无的长舌妇平地编出多少谣言,只说这姑娘叫拐子带出去这么些年,年龄大了才寻回来,还不知在外头都经历了些甚。人家话也不说透,只做一副同情状,你便是要打上门与她理论也理论不得。金陵那边的甄家本家又早就完了,如今谁还怕那个“甄”字,这个哑巴亏少不得只能硬生生往下咽。也就是这几天叫外头的流言弄恼了,甄家才阖家选了好日子出去转转,省得闷在家中镇日净生气了。
转了几天,心情虽说好了些,可也总有些本地的无赖子远远坠着。甄士隐晓得这些浪荡子弟想些甚,无非就是欲把女儿纳了去,打算吃下自家这注绝户财。这样泥猪癞狗一样的人物,甄士隐夹半拉眼角且看不上,更不会应允女儿婚事,这些无赖闲人可不是就动脑子想走些偏门儿路子。这姑娘家要是在大街上叫人臊了皮去,便是不嫁也得嫁,总不能往庙里去吧?是以不少无赖子跟着就像寻机会凑上来占便宜,把个甄士隐甄老爷烦得恨不得统统一顿打死。
也是合该姻缘到了,没几日封氏带着英莲往兄弟家去见嫂子与女儿说合婚事,路上正叫个盐商家的哥儿给拦了。这小子家里旁的不多,就钱多,不知打哪儿听说甄姑娘标致得不得了,就带了一班打手想把人直接拉走。正巧遇上柳湘莲在街上逛,上去三拳两脚把登徒子尽数放倒,抬头一看:“哎呀!”可不就是那朝思暮想了好几日的甄小姐么?
柳湘莲心里便把封氏看成了岳母,屁颠屁颠将母女俩好生送回甄家宅子,甄士隐听说老妻并女儿差点在外头受了委屈,若不是一壮士路见不平出了手,只怕姑娘不知道要往谁家后院儿里抬。这可不得了,特特往外头最好的酒楼里点了一席,尽是烧海参烧鹿筋的硬菜,又嘱咐即便要店家加味用作料,将柳湘莲奉若上宾。
这柳湘莲也有意思,人家请他吃酒做谢,他就坐下了一杯一杯吃,边吃边悄悄将自家底子透出去。甚有个武官的缺儿补在身上,甚理国公的旁支——这会子他倒不嫌弃那府里亲戚腌臜恶心人了,总归扯出个虎皮好听不是?那甄士隐也有心,自家姑娘容色极好,寻个一般人家只怕真保不住她,等两个老的蹬了腿儿,这孩子孤零零的可该怎么办。又一听柳湘莲说的家世极好,且小伙子生得俊俏,心里就先愿意了□□分。待旁敲侧击听得这哥儿无甚男风的嗜好,家下也有几分营生,还有亲戚帮扶,恨不得就把人灌晕了签字画押抓来做女婿子。
等送了柳湘莲出去,甄老爷就与甄太太道:“这已是最好,再没有更好的。眼下外头上门来说合的为的要么做继室要么做贵妾,谁家好好的孩子愿意这般糟践呢?”甄太太封氏就有点子犯嘀咕:“听你说得,这柳哥儿色色都好,那怎么都二十好几了也不曾娶亲?再有这人忽的从京城来,咱们也不知其底细,怎能随意把女儿许出去。再者,说不定人家不乐意呢,难不成你还能硬逼人家不成。”甄老爷摇摇袖子:“你不懂,我看着小子八成有几分想法,再拖人往京里打听打听,成不成的总要问问,不问谁知道能成不能成!”说完便出去寻人帮忙,一查二查人都说柳郎君乃是个再豪爽仗义不过的人,也确实是理国公府的旁支子弟,还有兄弟在要害地方当差,还有个姑姑关照着,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来回月余时间打听了柳湘莲的事儿,甄老爷愿意了,甄太太还是不情愿:“这哥儿也太不爱着家了点子,你看看,一年有几个月是老实呆在京城的?今天这儿、明天哪儿的跑,英莲怕是要吃苦。”甄老爷就劝她:“男人么,没成家的可不是见天四处去,一成家就收心了。这柳哥儿出身好,但是手头不宽裕。咱们家这几年光景好了,但是这背后有没有靠山、重要不重要,你比我明白。大可以在京里买个宅子与英莲陪嫁,将来他们乐意在京中住就去,不乐意了也可回苏州和咱们一起过,反正柳哥儿上头父母姊妹一概皆无,跟招了个上门儿的无甚区别。”
旁的还可,只能想法子叫女儿女婿别离的太远,甄太太就满意了。
甄老爷急忙请了好友做中人,又在外头宴请了柳湘莲,酒过三巡说起家中有女待字闺中之事,正中某人下怀。柳湘莲当即表示屋里正缺个浑家,中人一说合撺掇,便取出鸳鸯剑权做信物交给了甄士隐,自己美滋滋转头就与姑姑并柳子安去信说是往江南玩儿了一圈顺便寻了个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