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满圈儿下人顿时噤如寒蝉, 薛蟠也锁了脑袋不敢吭声,妹子十多年没与人红脸儿大过声音,如今这一嗓子立时便把场子给震住了。薛太太也叫这一出给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呢大管家溜溜儿的从外面应声跑进来“库通”一下跪下道:“大姑娘,喊小的有何吩咐?”宝钗在屏风后面冷笑一声道:“派伙计去梅家老家给我查,那两个孩子年龄生母体貌,能弄到随身物件儿赏钱加倍,我只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回不来就不用再回来了。”转头又缓了声音对外头薛蝌道:“二哥,琴姐儿这门亲竟不大像是好的样子,许是二叔生前叫人糊弄了。正经人家哪有正妻没进门儿就先有了庶子的?还是两个!或不是真就有了也无需瞒着噎着,早就定下的婚事还能因为这个就断了不成?怕是拿着咱们薛家当个垫背,存着骑驴找马的想头,指不定哪一步就要祸害了琴姐儿。若是那梅家照规矩来万事放在明处讲,哪怕有了庶子怎么也没奈何;此番乃是他梅家意欲骗婚,道理且在咱们家,没得还要叫女孩儿硬着头皮嫁过去吃委屈。按理说,世人皆云‘三年无改其父之道’方为孝顺之意,二叔生前定下的亲事,咱们红口白牙且没办法说退的,若是拿着证据方好说道,然如此一来必会伤些名声儿。若要我看,名声儿甚的和后半辈子孰轻孰重再没得容易掂量,只琴姐儿自己怎么想?你怎么想?先把这些砸实了,咱们才好论些旁的。”
薛蝌是个疼妹妹的,当下也摇头道:“我看这门亲做不得。梅翰林无甚能为,梅太太见钱眼开,这梅问鹤也是个糊涂人,屋里又说不清楚事体,琴姐儿去了只有受苦的。当日父亲定下他家幼子只是想着读书人家规矩大,轻易不肯磋磨儿媳方才允了,若是因此叫女孩儿受屈也必是不乐意的,断了便断了,总之琴姐儿年龄小,再过一两年再寻一个更好的便是!”
沈玉在旁边悄没声儿听了好一会子,方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原来这说亲的乃是薛家的养女——说是养女,实则是先薛老爷兄弟家的一对儿遗孤,论来亦是嫡亲兄弟姊妹。他又抬眼看了薛蝌一眼,心下暗道这薛蟠怕不是抱来的吧?怎地连带堂兄妹里头也是独一份儿的“与众不同”。
这会子嚷嚷要出去“打死梅氏子”的薛蟠还怂着,自打宝钗喊了“站住”,他就果真动也不动站着,连身儿都没敢再转过来。直到薛太太终于反应过来笑出声儿,薛蟠才“哎呦”一声坐回椅子上不敢出声儿。薛太太笑了会子,冲女儿嗔道:“还有客人在,恁厉害作甚?好在沈家哥儿亦是自己人,不然脸面丢到地上拾都拾不起来。”宝钗忽的想起外面还有那姓沈的锦衣卫同知在,一时之间怒极攻心竟将此事抛之脑后,顿时羞红了脸再不言语。
沈玉忍笑轻咳一声与宝钗描补道:“薛大妹妹做事爽利,爱惜姊妹,不必想那么多。若有甚需要的尽管差人把信儿传给我,只要不是触犯刑律或辜负皇恩的,必与你办得妥妥帖帖。”宝钗又羞又臊且不做声,旁人都赞沈玉仗义,只薛蝌听了一愣,但见薛太太并薛蟠俱无他色,便也放开手不再往心里去,又朗声对宝钗道:“琴姐儿之事还麻烦大妹妹好生与她说道说道其中利害,免得她年轻叫人面皮给骗了去。年下庄子铺子俱要报账,我且去整理一番,回头再请大妹妹参详,这边先去了。”宝钗勉强“嗯”了一声儿,薛蝌拱拱手自去查账,又想着从坊市里寻些新鲜玩意儿讨好妹妹不提。
这头沈玉见状也起身欲告辞而去,哪想叫薛蟠缠上,非要留人吃饭谢其帮了大忙。沈玉这会子也顾不上客气了,屁股离了椅子大概一寸便又坐回去,宝钗羞红一张脸甩手就往厨房走,再喊也不应声儿。薛太太又笑了几声转头说薛蟠:“今儿也不怪你妹妹恼火,连我听了都来气。梅家真真儿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分量。琴姐儿父亲在世时候也是个人物,走南闯北甚么没见过?只怕也是留了后手的。先不说这些,只你这脑袋一热就要出门打人的毛病几时能改来着?是不是配与你两个长随两个小厮还不够?要不然再劳烦万先生整日跟着?”
薛蟠叫吓得大气不敢喘,忙拱手哼唧着“再不敢了”,还是大管家回来回话方才叫他瞅着机会拉着沈玉往外跑了避开。大管家行了礼站定对薛太太道:“禀太太,依大姑娘方才的意思,伙计已经安排好,眼下便可拿了路引出门往甘陕道赶,争取能在年三十儿前赶回来。去是不去?”薛太太冷笑一声道:“去,为甚不去?那梅家都把我们薛家脸皮踩在地上了,不给他点子厉害都不知道四王八公缘何在京里立了这么些年。去拿了人证物证回来,管叫带了护院打上门去叫他好看!竟当我寡妇失业的好性儿由着人欺负。给先那伙计二十两银子盘缠,告诉他,若是事情办得漂亮,管叫回来我再赏他。”大管家躬身应下,急忙退下去办事。
另一头,宝钗安排好厨下便无甚是可做,又怕去正院儿再撞上沈玉,索性回了院子寻宝琴说话。此时苏嬷嬷已将这后宅里头勾勾缠缠之事尽数讲与她,又说明白这里面厉害之处,宝琴正红着眼圈儿抹眼泪呢。宝钗一进来就看见她坐着拿帕子擦眼睛,坐下抱起早先黛玉赠的兔子顺了顺毛道:“行了,有甚可哭的,又不是你的错,是那梅家斯文败类、恬不知耻。旁的且不说,只梅太太在外面放利钱这一点这家人便嫁不得。这驴打滚的利滚利,一个月便能逼死一家人,因着一点子恩惠就追得人无立锥之地,岂是磊落君子所为?梅太太这么做了十几年,梅翰林岂会不知?可见无非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如今早早发现了端倪,总好过将来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宝琴抽搭了两声道:“我见那梅氏子生得如此模样,内里竟这般不堪,枉费许多年思量。”宝钗往她肩膀头摩挲两下又道:“你如今且是怎么想的呢?若要依势硬逼梅家提脚卖了梅氏子房里的妾,再把两个庶子送人也不是甚难事,只将来这日子该怎么过,可就说不定了。”宝琴擦擦眼睛,思索一会子最后摇头道:“何至于如此?早年我跟着父亲四处云游,色色.女子都见得不少。有一年在西海沿子见过一个真真国的女孩子,头发是黄的,眼睛是绿的,高鼻深目,言行举止全不是天.朝制度,大防之礼亦与我们不同。有通译上去攀谈,说是海外有小国女子亦可当家作主、执掌朝廷,诸大臣也未有疑义。想我煌煌上国,岂能不如弹丸之地?不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无非一男子耳,便由他与自家丫鬟你侬我侬相亲相爱去吧。”
宝钗听她如此说,忙先去看苏嬷嬷。只见苏嬷嬷亦看了宝琴满目赞许,便也放下心道:“妹妹放心,必想个万全之策叫你干干净净离了梅家这个火坑。”宝琴又掉了几颗金豆子方才向宝钗道谢,又得了姐姐一番好生温言抚慰,顿时心中不平之意便也就去了十之□□,数着日子等着跟梅家退亲。
这边去甘陕道的伙计一时半会儿的且赶不回来,眼看迎春出阁之日便近了。因着上次宝玉弄出来的胭脂案,请期这一日黛玉只把做好的绣鞋并平日攒下的针凿交予宝钗代为送去做添妆,林如海更是只叫管家拿了些成套的笔墨纸砚来请薛家一并捎过去,父女俩连去都不去的,借口亦懒得想,只说要在家与贾敏过冥寿,不便出门做客。薛太太一早收拾妥当,拖拖拉拉将近辰时三刻才动身。她带了薛蟠宝钗兄妹齐去,却把宝琴放在家里叫她随意玩儿,只说用过午饭便回,再也不提贾府如何如何之话。
等到了贾家,宝钗带了自己和黛玉做的针线送过去。一方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的盖头并一双百子千孙红绣鞋,光华灿烂,金碧辉煌,连提前过来试手艺的梳头娘子亦看直了眼睛赞不绝口。又有其他种种好手艺,只这些亲戚姑娘并贾家女孩子做的女红又硬生生与迎春装了四箱嫁妆,直把二姑娘看得泫然欲泣,拉着宝钗不肯撒手只是道谢。因着婚期紧,请期之后第三天便是迎亲大礼之日。女眷们一起过去看准备好的嫁妆,除了压箱底的银子外,大房只给了女儿四箱子古董摆设并两套赤金首饰,剩下布匹料子装了四箱子,各种零散簪子镯子坠子等等等等两匣,还都是贾老太太开了私库出的,田亩铺子一概皆无。
贾母做主,把亲戚们送来的添妆拢了拢,除姑娘们给凑的针凿女红外,薛家送的四季被面儿做了一箱,余下缎子又做一箱,林家送的笔墨纸砚算作一箱,其他大概凑凑,凑出了两箱,最后一算,勉强十八台。等下晌的时候男方送了聘礼过来,里面竟然有一处别院,贾老太太硬压着叫把这些全并入迎春嫁妆里,好歹看着有三十六台,也算能搪塞过去不至太过寒酸。迎春含泪跪谢祖母双亲,便从缀锦楼搬出来回东院待嫁,嫁妆交由贾母大丫鬟鸳鸯守着。
晌午席上史家的湘云亦来了,左右寻不见黛玉便凑在宝钗身边撒娇撒痴不肯走,逗得贾母并薛太太俱笑个不停。今日宝玉被贾政带在身边儿于前院儿见客,未能在这里裹乱,一顿饭倒还吃得消停。
那湘云,黏了宝钗再不肯走,只一个劲儿问上回诗社都有谁做了甚好诗。宝钗知她素来喜欢这些,便一一与她分说,间或有探春添上一两句,姑娘们这一桌亦是热热闹闹。席间丫鬟来来往往端茶倒水,忽一个穿了柳青衣裳的小丫头错眼不见一盏茶尽合在宝钗身上,吓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下没头没脑的求饶。宝钗从不与下人为难,只淡淡要她起来自己去找管家领罚,便起身欲往净室更衣。那丫头下去没一会子,另一个看着伶俐些的丫头便凑过来说是要与宝钗带路换衣裳,湘云极讲义气,只道同去还有个照应,两人便与席上长辈告罪一声儿,也没带丫鬟就一起跟了那丫头离席往园子里头走。
大观园里曲折幽深之处甚多,走着走着宝钗便拉了湘云站着不再动,前头那一头乌发的丫鬟见她们不走,站住脚奇道:“姑娘怎么不走了?”宝钗也不理她,径自拉着湘云往旁边岔道一拐,听也不听那丫鬟在身后叫唤,又走几步复穿过一座假山,抬头一看竟是到了紫菱洲缀锦楼。迎春已经带了贴身丫鬟司棋出去待嫁,只留了另一个一等大丫鬟绣橘在此处看着屋子,见宝钗半袖子茶色吃惊不已,忙将人让进来安置下,又往内室寻迎春没带走的家常衣裳。湘云一头雾水,只拉着宝钗问:“宝姐姐缘何突然拐到这里来?”宝钗与她道:“我看那丫鬟走路样子不对。不像是调、教出来的家生子,亦不像外面买进来的丫头,再看眉眼倒像是前几年预备娘娘省亲时置办的那些小戏子之一,恐她戏弄于我,索性不如来二姑娘这边寻个清净。”想来便是上次斥了宝玉几句回去发作在这些丫鬟身上,那几个有城府懂规矩的不敢出头,便顶了这小戏子出来报复。
湘云皱眉道:“凭她怎么来的,如何有这么大的胆子?”宝钗笑道:“如何不敢?最多也就作弄一下出个丑丢回脸面罢了,只我不想衬着几个人的愿。”她早认出那丫头是宝玉院子里的芳官儿,上辈子亦收过贾母指给的蕊官儿做丫鬟。只后来她们与赵姨娘两处闹得实在太过,统统叫姨妈王夫人撵出园子。后又不愿再受人管束,便剃了头发跟着尼姑圆心去地藏庵出家去了。这些学戏的女孩子,且叫人怜且叫人恨。怜其身如飘萍无依无靠,恨其终日不识礼数一味好狠斗勇抱团儿闹事,再不想想将来以何为生。尤其芳官儿,胆子又大,性子又野,再没她那般有主意敢闯祸的,宝钗之于她无非玉瓶儿之于老鼠,见路越来越偏僻如何肯再继续跟着去?万一吃了苦头难不成还能打杀了这群泼辣的小戏子!
前世她亦是在这园子里一住好几年,略一思索便直接拐去缀锦楼,只少不得等下席间又要分辨一番。湘云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见宝钗不愿说便也不再逼问,少顷待绣橘抱着更换衣服过来等宝钗换好,又帮着将换下来的打个包袱带去席间好交给宝钗的丫鬟拿回去清洗。宝钗也不急,换过衣裳又重新理了理妆容,绣橘极有眼色帮着抱了包裹送两个姑娘往摆宴的地方去。
因是冬天,所以贾母选了芦雪广宴客,等宝钗湘云携手坐回去,王夫人笑笑道:“你们两个哪里去来?好叫一圈儿人找。”宝钗抿嘴笑着回道:“好叫姑妈知道,这袖子上兜了半盏茶叶水,走到滴翠亭了半路风吹着冷,想来离二姑娘那里近,便去问她借了身儿衣裳先用着,回头还她两匹缎子。”王夫人便不再言语,又与薛太太议论起如今京里时兴的料子。上头贾母笑着叫把一道菜蔬端过来与两个姑娘尝尝,湘云想也不想伸手提筷子夹了就尝,吃下去才笑道:“老祖宗这里菜蔬新鲜,人儿也调理得新鲜。那领路的丫鬟呢?且要赏她点子东西吃吃,颜色又好,腿脚又伶俐,真真儿不像是个席间伺候的小丫头子。”贾母愣了一下,往席间看了一圈笑着低头道:“许是今儿热闹,前院儿亦开了席,怕人不够用把谁院子里的丫头给借出来使了,你若喜欢回头不拘求了哪个姐妹把人与你便是。”湘云笑出俩酒窝道:“那可是好呢,我且得仔细认认。”宝钗在下头轻轻拍了她一下,若真是领个小戏子回去,那才真的是要打饥荒呢,生怕湘云给她自己找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去洗澡,等下回来把少的两千字补齐。
罕见的小剧场:
宝钗:站住!哪儿去!
薛蟠:站住就站住!读书人的事,从心怎么能叫怂呢?只是听妹妹话而已。
补齐了。
第48章 [倒V]
湘云这边叫宝钗轻轻在桌子下头轻轻拍了一下,方才吐吐舌头嘻嘻嘻的笑, 贾母当她孩子心性, 倒也不再计较, 转而与席间几位老亲家的太太们聊起来。
那头芳官儿走到半道儿叫宝钗走脱了,咬咬牙又往前跑几步一拐, 在一丛山茶花边儿上拍拍巴掌, 又有三四个小戏子从花丛里钻出来, 各个围着她道:“薛大姑娘呢?怎地没来?”芳官撅了嘴跺脚道:“方才她史家姑娘都走到滴翠亭了,忽的扭头就走,我又不敢上去拦,追了一会子人影不见, 只得来寻你们。”就有个平日里唱小生的藕官儿和唱小旦的蕊官儿叽叽喳喳道:“那怎么办?宝姑娘会不会一状告到老太太那里, 说我们欲戏弄于她?”芳官儿赌气道:“我又不能怎么样, 只想着引她来这里好生问问前几天为何骂了宝玉一顿,如今闹得我们房里人人自危不上不下。太太并老太太手底下嬷嬷们一天照三顿的过来查看,跟防贼似的, 还不如早早放了咱们出去, 两下里还能落得个清净!”其他几个小戏子听完纷纷义愤填膺嚷道:“就是就是, 我们原本也都是好人家女孩儿,无非家里穷些就被弄来学这些唱戏的勾当, 行动都叫人低看一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况且那薛姑娘是客,怎地就能指着主家爷们儿的鼻子说人不是了?太过气人,等会子还得想个主意带她入我们圈套才是。难不成她一个要脸面的大姑娘, 还与我们这些戏子计较,哪怕漏了攮子呢,只说与姑娘闹着顽便是。”
当下计议已定,芳官儿便把心放进肚子里又往席间去。原本今日确实从各房调了几个人用,然则再怎么动也动不到宝玉头上。芳官儿乃是叫她干妈,也就是春燕娘给支使出来,这会儿那婆子正高高兴兴在宝玉正房外外面廊下吃果子与袭人说话呢。只听这婆子道:“我原说不乐意认这些小戏子做干女儿,没得把好女孩儿都带坏了,一个个张牙舞爪不服管教。还是得照姑娘说的来,多打发她出去做事,也省得窝在院子里整日弄鬼掉猴的,真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袭人抿了嘴笑道:“我也是看这几个小孩子天天闷着难受,不如放她们去松快松快,也就传递几个盘子,应个卯儿错眼不见便能偷空玩儿去,况且主子们亦赏好菜吃,何乐而不为呢。”婆子便眯了眼笑,攥着个银钱袋子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