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庙宗祠在薛家老宅,年年祭祀各分支偏房的族人便聚来这里行礼。薛太太领着宝钗并几个妯娌衣饰整齐在后面传递祭盘,屏风那头分了主次昭穆依着礼官唱声渐次祭拜。终究是商人之家,不必如宁、荣二府那般气势森严,众族人只依礼磕头,然后分了祭品便四散而去。都知道嫡支今年死了当家人,家里只有个寡妇带了一子一女过活,谁也不好逗留生事,只说到了正日子再派媳妇来道恼,便各自去了。
这一年冬天,薛家上下过的都没甚滋味,一则是为了守孝,二则唯一会生事的大爷又叫太太给管得翻不过来身儿,少了这个领头的霸王,整个金陵城都清静下来。一来二去外面关于薛蟠种种不肖的传闻竟是渐渐淡了,只说薛家如今广做善事,克己简朴,虽是商人却丝毫不见张狂,一时间几乎能和东南边儿几户世传的儒商相提并论了。
宝钗自打接过大厨房的权后慢慢儿的寻着由头把扎手的点子全给清了出去,尽留些手艺精巧又不过分贪腐的,人头少了不少可事情越办越顺利。公中支出来的银子月月有余也不还回账房,她只做主将这一笔余钱奖与干活儿卖力或是心思灵巧琢磨出新鲜吃食的,一时间下人们莫不感恩戴德,就连薛太太也发现自家饭桌上很有几道能塞进嫁妆里添彩的菜色,便去找女儿过问。
宝钗正在院子里看白鹭打算盘计算年节时厨房里需要预备花出去的银子,冷不丁听外面的小丫鬟脆生生道:“姑娘,太太来看您。”她连忙起身往门口出走,莺儿、白鹭跟在后面去迎薛太太,画眉就把桌上喝过的茶杯撤下去,重新换了新的酽得浓浓的桂花茶端上来。
“偏你这里整日绞尽脑汁就想些吃的喝的,又不曾好好吃饭,顿顿跟小猫儿似的。”薛太太进来闻见桂花味儿就知道又是女儿新捣鼓出来的煎茶方子,坐下一抿果然齿颊留香,随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我来,一则是告诉你,前儿你要的嬷嬷已经找好了。这回是托了我娘家的老亲,也就是这金陵城里的豪族甄家。说是从宫里淘换下来的积年嬷嬷,好不容易才求了来咱们商户人家,只为着有人给养老送终来的。你一个,你哥哥院子里一个,如何安置就都交给你了。二则,我恍惚听人抱怨说是厨房里活计多?”
宝钗心下直道只怕这第二件事儿才是正主,也不慌张,慢慢喝口茶水才分辨道:“按旧例,咱们家厨房上是一个红案一个白案领头儿,下面带着群媳妇丫头。可我冷眼看了一段时间,谁家吃饭不是红案白案一齐来的?也不能只吃菜不吃饭或是只吃饭不吃菜啊,因此便提了两个手艺好的婆子倒着班儿总领,她们下面各自自己安排好红白案,也叫人有喘口气儿的功夫。因着这一分竟发现好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厨房是干嘛的,便叫她们先回去歇着了。黜了这一项即刻清爽不少,两班人马互相盯着想寻对方的短处,倒叫我省了不少心力。论理说这么一来活计多了是有些累,可每月采买余下的银子仍旧发还她们以资鼓励,岂不是把之前说不明白的钱财过手走了明路舍与她们?总比偷偷摸摸弄鬼掉猴的往口袋里抿要强,是以先前回去歇的人眼睛里就有些想往外喷火了。”
她抿嘴笑了一下,嫩生生的脸上旋出两个酒窝子:“我想着,父亲才走,家里就剩母亲、哥哥和我三人守着基业,有那贪心不足的下人可养不得,因此旧年才说但凡发现涉赌的统一赶出去。现在略略一算发现下人竟是比主子多出百倍,也不知这宅子里住的到底是主子还是奴才了,因此我想着放一批人出去,就当积德。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听她如此说,薛太太算了一下心里也打了个突。儿子年岁小,还颇有些不上进的苗头,余下她和女儿都是弱质妇孺,万一要是有刁奴动了坏心思,可不就是坐了蜡了。先前就有奶妈子和丫头合伙引诱儿子,再不清理一番只怕越养他们心越野,可见当家的梦里要她让女儿裁度家事确有先见之明。当下她理了下思绪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向来是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放他们自由也好,总归不再给人把柄骂出身。”
母女两个商议停当,叫管家拿了下人名录来一个一个对着捋了一遍,但凡查实家里一窝子混吃骗喝或是子弟不学好的都勾选出来,着了两个管家并家丁婆子去,一抓一个准儿。那屋子里偶然抄出来不少薛家私库里的东西,因家里是皇商不少都是上用或是要进到宫中的,幸亏上面没有抄验的心思,不然只这一桩就足够丢了差事。薛太太气得胸口闷痛两胁倒不过气儿,宝钗忙扶了母亲歇下,喊大丫鬟浓浓的用钩藤煎了一碗水服下,又去请大夫看诊不在话下。
她只对薛太太道:“母亲若是放心,后面的事儿便交予两位管家去办,我也帮忙看着,若有拿不定的主意便来回。”薛太太巴不得不听不看这档子事,忙不迭点头应了自去床上歪着,由着女儿去忙活。
这边宝钗得了权,先命管家把这些人身契还了,把查抄的东西略整一整,于自家前程有碍的一条锁子尽数送去了金陵知府,余下只对家下人道:“往日你们只觉着主子的油水好沾,却不知有些东西摸了是要送命的。家里现养着上过金銮殿的先生,你们只自己偷偷去问问‘僭越’是个甚么罪名?念你们初犯无知,予十天时间,我在东南角僻静地方命人放了两个木箱,黑天半夜的趁人看不见便把自家不该碰的放进去,我只做不知。若是十天之后盘库再出事儿,可就别怪我薛家,先前送官的已是阖家被判了劳役,那盐山上去了可还有谁能再下来?”
众下人果然偷偷拿了吃食好处去问万先生,先生倒不恼,趁着机会又给薛蟠讲了一遍《大律》,直把这混世魔王吓得背后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合着若不是自己年幼外加上面无人彻查,不然全家都够进监牢几个来回了,这律法可不是闹着顽的。
宝钗又命画眉偷偷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了匹两色绸放进箱子,果然隔天天亮偌大的箱子便被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些金玉珍珠并玩器堆起放在箱子外,婆子们将故意打坏的玉器收拢起来回给宝钗,她只道:“去咱们铺子里调些已经能自己上工的学徒来,把这些散碎玉器拿给他们炮制了。这等小事不需麻烦大师傅们,只跟那些小工说若能卖掉便按件数与他们分钱。”
零零碎碎直出了三月,桃花都开了,家下人才清爽起来。发出去进百十号闲人,管家拿着账本子对月银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无他,年年绞尽脑汁也节省不下来的开支顿时清减了半数有余,家下也无甚事被耽误,不得不赞了又赞大姑娘天生就是把管家理事的好手。等到诸事已毕,宝钗命人抱了名录并账本去回薛太太,又带了更多账册回来。原是薛太太本就不善理财,见女儿冷不丁竟把家业给盘活起来,干脆也不管她年龄便把铺子里诸多杂事一并推了出去,自己只专心照看后宅与娘家兄弟姐妹联系,乐呵呵当起了“老封君”。
她终归还是有些介怀,好歹都是王家的女儿,兄弟自不必说,长姐嫁了荣国府二房的嫡子,到自己这里竟然配了个商户,到底心意难平。就算皇商又如何?年节祭拜的时候连大礼服都穿不得,只家常衣服外面套个袄儿便罢了,好生没意思,是以但凡和“商”字沾边的营生再不想伸手去碰的。
宝钗倒是自己已想通了。上辈子和母亲一样汲汲营营就想甩脱这个“商”字,先是进宫参选,选侍不成又依姨妈计盯上了宝二奶奶的位置。然后一步一步深陷泥潭,看上去是赢了,岂知自己亦是输家。现如今一切从头再来,商不商的又如何?本朝又不禁商户子弟科考的,只要自家日子好过,哪管他甚上九流还是下九流。兜里有钱,便是那些穷公卿也得求着捧着!
可这话没法一股脑说给薛太太听,没得把她给吓着气着。因此宝钗只笑笑不说话,反正只眼下“节流”一计成行,慢慢接过管家权再去想“开源”之事,总要把家里的生意支撑起来才好。听说舅舅推荐了一位严师给哥哥,书读得怎么样暂且不知,可也算是有了个盼头,整日里拘束这兄长不再出去招猫逗狗为非作歹,但愿能磨得他把往日的毛病都改了吧。
她正念叨这薛蟠,那边可就出了个大乐子。
原来万先生果然有手段,关了院门只把一个书童撇在书房外,伸手拿过头一天上学就迟到、见了师傅行礼连腰都不弯的薛蟠,三两下堵了嘴抬手就是一顿好揍。他不打肚子不打脸,只捡着肉厚的地方猛锤,直锤得学生爬地求饶才拎起来道:“我给你松开,你再行个弟子礼来看看。”
薛蟠已是被揍怕了,跟个蔫猫儿似的双手抱着撅屁股伏了伏背。万先生一伸手,他吓得连忙捂住头脸闭住眼,却听得教书师傅一声朗笑:“我还当你是个有气性的,如何就怂了?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先生我错了。”他倒乖觉,遇见比自己还横的就面了,只一叠声儿的讨饶。万先生见状摇了摇头:“你这样如何使得?听说你还有个妹子?万一将来你妹子受了委屈,就你这样儿的能给她讨还公道?”薛蟠砸了砸嘴:“我妹子比我伶俐哩,只怕要她给我讨公道才是。”
万先生掌不住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的出息呢!你家就指着你顶门立户,怎地往一个女子身上推?再这样胡天胡地乱说还揍了!”
“别揍别揍,我胡咧咧着玩笑哩。”薛蟠又抱着脑袋,看得先生又好气又好笑:“我只说你这一遍,你读书,为的不是你自己。近则为了你娘你妹子,远则为你薛氏全族,你可知道?!”
薛蟠那里想过这些,但也不敢再和万先生顶嘴,当下放软了款儿乖乖听话,倒也跟着学了一页三字经。无法,除了几个字,之前来坐馆的先生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气走撵走,是以薛蟠还不如他妹子看得书多。万先生简单问了几句便知这是个肚子里一滴墨水都没有的货,只能硬着头皮从蒙学开始——正经读书人家的孩子到十一、二岁都该开始讲《诗》讲《书》了。他这里连字还没认齐哩!
见这学生开始哼哧哼哧左顾右盼,万先生把手里的本子一撂道:“你且出去耍一圈,盏茶时间后再回来,不回来试试!”
薛蟠跟屁股后面有狗撵似的从书房蹿出来,叫上小厮一溜烟儿往主院跑去寻薛太太告状,到了地方没见人,下人们说主子去看姑娘了,他这里又火急火燎的往妹妹院子跑。这回好歹站了一下,伺候的人刚扬声通报,他掀了帘子直奔亲妈怀里就扭股糖似的蹭。
“哎呦,亲妈啊!那先生好生厉害,头一天见就把我一顿胖揍,脸都揍大了一圈!”薛太太听说吓了一跳,忙就着光线扳着脸看了看……没甚伤痕,又叫婆子去厢房看了他衣服下面……也秋毫无伤,一时间脸都气黑了指着儿子就骂:“你个不学好的混账东西,见天一出又一出,那机灵心思全用在歪歪道儿上,说假话都不带预备着兜底的?你说先生打了你,身上脸上连条指头印子都没,寻思着你老娘我是个傻的!“
薛蟠瞠目结舌,跟个漏气的尿泡似的蔫耷了,垂头丧气灰溜溜带着书童回了书房,抬头一看万先生正似笑非笑的瞄他呢:“外间好耍不?“他不敢多话,老实坐在凳子上跟着又学了一页,直看得脑袋大脖子粗才叫放出来。
万先生不紧不慢留了临帖和背诵的作业,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这脑袋也不是个倭瓜啊,今儿第一天,学了两页,明儿再两页。统共所有的圣人言加起来也就那么多,守孝三年,一千多天早就能学完背会了,到时候好歹做几篇文章,下场能考个秀才就放你去自在,如何?“反正到时候得了好处自会想要更进一步,都不必人再去催的。
薛蟠心里是这样想的,先老实点糊弄了亲妈和先生,熬这几年,自家去考试只要钱给够,再没什么弄不来的,到时候赶紧把这先生请走,才算是大快人心。因此他倒也紧着点头,半点不知那科举盘查的有多严格。他家倒不是不能弄出点邪性路子,可惜将来做主的是他妹子宝钗,如何肯叫自家留这么大一个明晃晃的把柄给人抓呢?
两个人两下里都想差了,倒是啼笑皆非的定了这么一个“君子协定“。
打这一天起,薛蟠果然再不迟到早退,跟着万先生每天就学两页就散学回去做功课,倒是少惹了不少事。把个薛太太喜得不知该如何喜,一叠声儿吩咐下人好吃好喝好衣服料子紧着万先生和他老娘,一时间主家和坐馆先生皆大欢喜,只薛蟠一个人苦苦煎熬数着日子盼出孝。
这一年过得飞快,因在守孝也不好办甚么热闹酒宴,只一家三口并万先生和万老娘一桌子吃了个团年饭,又依着时令增减着衣物,忽忽悠悠窗户根底下的迎春花枝子上就鼓起了芽苞。
因死的是薛家老爷,一家三口都戴着重孝也不好走亲访友,出了热孝后只做了些月白石青颜色的衣服替代之前的衣服,冷冷清清过了上元年就算是过完了。
第6章
出了年节,甄家请来的两个嬷嬷果然各自抱着细软包袱跟一个通身气派精致的媳妇子来了薛家。
薛太太带着宝钗见过后指着女儿向两个嬷嬷道:“这便是我家的大姑娘,已在家里管事了,虽偶有疏漏,但年节里大厨房管得还算有模有样,我想着这几天就把些小姑娘喜欢钻研的脂粉簪花铺子交予她打理;另有我儿今日上学去了故不曾见,还望您二位辅佐一二,日后必不会薄待,一众伺候的小丫头听凭吩咐,有甚需要的只管张嘴。”
这两个嬷嬷端坐客座,腰背挺拔双目有神,虽说头发都有些花白仍不掩其本质,可见年轻时也是个胸有丘壑气度非凡的人。一个圆脸的起身答道:“回薛太太,我老姐妹二人都是宫中今年新放出来的,我姓李,她姓苏。今上好道怜悯众生,皇后娘娘亦体恤下人,是以放了一批老人出来。老姐妹们大多在京中安身,只有我们因着互相扶持了一辈子,临老也不想散开才一起回乡,为求庇护应了甄老太太来您这里,只盼今后能好好相处。”
恰到午饭时间,薛太太指了个婆子道:“去和万先生道个恼,就说给大爷求的管事嬷嬷来了,务必放哥儿来行个礼,午饭就不和先生一起用了,必不会耽误下午的课程。”婆子应声而去,片刻便把薛蟠给领了来。
薛蟠这几日让万先生给调理得至少面儿上不敢散漫,虽说礼行的马马虎虎,但意思总算到了,因此嬷嬷们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未说些什么不中听的。商量了一番,中午就定下苏嬷嬷跟着宝钗,李嬷嬷跟着薛蟠,从此以后各人院子里的规矩就要立起来了。
宝钗给每个嬷嬷配了两个服侍丫头,外面专门准备了房子,院子里也留了住处,色色齐备得当,桩桩件件用具都恰到好处又不显出格。李嬷嬷仔细看了一遍,悄悄儿声对苏嬷嬷道:“可见‘山沟飞出金凤凰’这话不假,谁再能想到这般大小的商户之女行事能到这个地步?便是当日你我也有几分不及。少不得好生调、教,日后咱们的下场只怕要看这姑娘哩。!”苏嬷嬷深以为然,当下甩开手就要使出浑身解数,说不得要教导出一个不逊甄贵妃的角儿来好生气一气那抬下巴看人的甄家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