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丫鬟将人送出去,甄太太摇头对甄老夫人道:“这孩子生得倒是挺得人眼缘,行动间也能看出是个守礼的,可就是这出身……皇商也是商!咱们宝玉那是有大造化的,给他配个商户之女,只怕将来两口子过不到一处!”甄老太太阖着眼微微点头:“宝玉还小着呢,虽说现在相看是早了点,总要先把好姑娘挑出来才是。这薛大丫头,出身是低了,但我看她眼神伶俐,做个正头太太的臂膀甚好。薛家家财又丰,只这一个姑娘,到时候还不都是我宝玉的。让人去给娘娘递个话儿,想个由头把这薛大丫头给黜了,或不是万一叫宫里哪位贵人看中,白得给自己家添堵。”
甄太太便起身福了福退下去指挥下人收拾筵席残局,老夫人歪在榻上,挥退众多仆妇,单留个通文墨的大丫鬟在身边,嘴里说着给她听,让人慢慢细细写出封信来。丫鬟写好后又把信念与老夫人听,等她点了头这才用蜡签子封好,和准备进上去给甄贵妃娘娘的物事放在一处。
此间暂且按下不表,话分两头,薛太太带了女儿整整在外间忙活了一个月,到了三月初就不得不准备行李打发宝钗先动身上京,她随后与儿子在再起过去。薛太太点好银票交给大管家一部分,又私底下给宝钗塞了一封,连苏嬷嬷到莺儿、白鹭、画眉都交代一个遍,这才忙忙碌碌点了姑娘路上要用的帷幕帐笠之类,并药丸急救等物往箱笼里装。真真是这也少不得那也少不得,唯恐自家女孩儿在外面吃了委屈。
“因已出了孝,春夏二季的新衣裳一各给你做了八套,先凑合着穿。等你哥哥上京了妈再挑好料子一并带去。还有咱们铺子里淘换上来的上好胭脂面脂簪环也各备了一套,去到你姨妈家和那边姑娘们分了做些人情。对了,还有顶顶重要的这些!”她从怀中取出两个匣子,一大一小。大的里面装的是用整块青岫玉掏了做的葫芦瓶,里面隐约透光可见小小巧巧一粒粒的药丸子,小的匣子只有巴掌大,打开里面是块足金足两、雕工精湛的金锁。
薛太太摸摸这两个匣子叹了口气:“这两件要紧东西,一是你小时候春天常犯热症时用的冷香丸,再者是那一年和尚道士上门化缘时嘱咐你爹给你打的锁,这三年也不见再发病,故而药就没吃,守着孝金锁也不好戴,也不知你还记不记。”
自然是记得的。
宝钗拿起锁包在手里掂了掂,若是缀在金项圈上一共足足九两,背面錾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整体做工精美,又有鱼龙变化的吉祥纹样打在底子上讨巧,看上去端底精致可爱。这便是那和尚道士预备的“金玉良缘”中的“金”了。
也不知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哪里是什么良缘?分明孽缘缠身!她放下金锁又拿起玉葫芦拔开塞子,自有幽幽冷香透出来。自打重来一遭,那股子火热便从腔子里彻底熄了,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执念,放下劫难便化解,拾起热毒便新生。
她摩挲一回便把匣子合上,接过去交给莺儿让她装好,又重新对着列出的单子点了点行礼,薛太太这才又张嘴道:“我与你姨妈写了封信,你带着捎过去,一应开支自有大管家打点,必不让你被人笑话白住。再者你哥哥府试院试结束我们便一齐上京去寻你,选侍诸事且听你姨妈安排,有你元春大姐姐的例在前面,你只照做便是。”
宝钗不欲与她多说,只一径点头。反正自己心里有数,少不得要寻个理由彻底把这事儿搅合黄了才是。薛太太还当她想通了,高高兴兴把车马仆从预备好,又点了大管家来交代几遍,这才擦擦眼睛勉强送女儿上京。
家里早找了阴阳先生查好历书定下出行日子,旁支各家也都奉了送行的礼过来,家中生意亦托付给积年可靠的掌柜们;最后宝钗见哥哥也老实跟着万先生似乎学好了,这才放心登船启程。因金陵也依着京杭大运河,是以来往官员行商并其家眷都乐意走水路,又快又稳省了不少牲畜脚力。
别看今年是小选,小选也是选,不是想躲就能躲的。这个时候不少外放的小官儿们凡女儿名在选侍之列的都纷纷送了孩子上京,是以一路颇为安全。薛家雇的船混在一群公家子弟中倒也没叫人认出来,因船上多是女子大都不喜风大浪大的四处走动,所以这一程顺顺利利不到半个月便行至京城码头。
到了码头上,大管家颤颤巍巍喊了船家下锚搭板系紧绳子,自己先去岸上找了一圈,打听来打听去终于在一处高且阔的台子上寻到了贾家打发来接人的婆子小厮。他忙转身回到船上报告,这边苏嬷嬷亲手给宝钗整了整衣服,又叫她带上帷帽。
画眉身条儿长些,故此叫她又打了把十轴辐的绸伞遮在外面,垂下来的绸帘把姑娘遮得严严实实,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岸上站定。
那边来接人的轿子已是到了,宝钗上轿前吩咐大管家道:“东西和粗使下人先放在码头等着,您且随我去给贾老夫人并姨妈磕头见礼。随后再来把行李并下人带去咱们家宅子安置,让画眉随你去,有事儿便让她来贾家找我回。”薛管家弯弯腰,依言跑去盯着船夫把行礼卸下来。姑娘随身日用的放在一处交予贾家下人,自家带来的放另一处吩咐儿子带人守着,直到色色都分割清楚,这会子贾家才刚刚把事情理出头绪。
一个唇红齿白面相风流的公子哥儿走出来,薛管家见他身上衣饰便先打个千儿问好:“这位爷,您是……?”那人笑嘻嘻扯着颈子往后瞧了瞧,见正主儿遮得严实这才好没意思站直身子答话:“我是荣国府二太太喊来接薛大姑娘的,人多喊一声琏二爷。姑娘喊姨妈之王夫人乃是我二叔的正妻,因着家里琐碎事多,大多是我在外面跑跑腿儿,请吧?”
苏嬷嬷甚是不喜此人的行动做派,唤了莺儿和白鹭一边一个扶住宝钗,自己走在前面引路,好巧不巧正正挡住这贾琏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儿。待将姑娘送进暖轿,她们三个又把轿子围得严严实实,一点缝儿也没留给外面贼心不死的浪荡子。贾琏心下冷哼,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的女孩儿,家里很有些钱财而已,哪里就尊贵起来了?弄这些劳什子,别是个满脸麻子的大饼子脸吧!
他骑马歪歪扭扭走在前面领路,心下恶意猜着宝钗的容貌,什么大小眼,塌鼻梁,歪嘴角,眉毛连成一片,零零总总多有不堪,比及进了荣宁街也没停下来。
“这条路,因连着里外都是荣国府和宁国府,所以被喊做荣宁街,寻常百姓可不敢随意打这里走。”他颇为自傲的遥指着高门大户檐脊上一水儿鸟兽仙人对大管家道:“前些日子咱们姻亲,时任巡盐御史的林家也大老远的把女儿送了来寄养,说不得京师还是藏风聚气,所以这灵秀的人儿也都纷纷聚到这边儿。”说着有意无意瞄了一眼软轿的轿帘儿,里面人跟死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无,他这才彻底把脸转开,不再凑上来撩骚。
宝钗当然知道荣宁二府煊煊赫赫时气焰高到何种程度,主母连人命官司也敢插手颠倒黑白。至于其他放印子钱,强夺财物,逼死下人,林林总总无所不为,无怪日后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日。常言道,不做死就不会死,只看这荣府大房嗣子轻浮浪荡不学无术的模样便知,除了几个清白女孩儿家,这家子真真就只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
早有媳妇子们在仪门处等着,迎了软轿进去走了大约一射之地便有丫鬟请了宝钗下轿,又有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一油顶青帘小轿,载了宝钗往二门进。
又走了盏茶时间,外面叽叽呱呱青年女子的笑声听得十分清楚了,原来是王夫人携媳妇女儿迎出正厅来接人。
莺儿扶着宝钗下轿,苏嬷嬷将笠幕摘下交予白鹭捧着,束手站在另一侧一同见礼。宝钗口内说着:“见过姨妈。”那边膝盖还没略弯上一弯,王夫人便急急使了一个穿了粉色衫子,多少带些顽皮的丫头把人扶起来。
“你这孩子礼也忒多了。”王夫人自己走上近前携了宝钗的手往内室走:“你母亲给我来了好几封信,说是怜你年幼上京候选。到了姨妈家,今后只管放心住着。你元春大姐姐去年便小选进宫了,里面自有人照应,莫怕。”说着两人便进了东房门去。
临床大炕上铺着猩猩红洋毡,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是个汝窑的美人斛,里面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四面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撘,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花瓶俱备。
王夫人携着宝钗直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在西边下首坐下,婆子丫鬟忙忙奉上清茶和几样小点,宝钗略沾了沾唇道:“老太太得闲否?还是要先去磕个头才是。”
“知你孝顺懂礼,稍待片刻我亲自带你去。”说着便进了内室换了身衣服,出来后指着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少妇道:“这是你先珠大哥哥留下的珠大嫂子。”又指着一个穿了梅红衣裙长条身形,鸭蛋脸面的姑娘:“这是你探春妹子。”她挥手打发这两人先往主院去,亲自带了宝钗上轿向西:“我下面还有一个小子,比你小上一年名叫宝玉,最是性格温和聪明伶俐的,往后姊妹间处一处便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太君所居的主院便到了,宝钗下轿后又略整了整衣物,待通传的丫鬟出来请人才带了莺儿并苏嬷嬷慢了王夫人一步走进去。
厅中纹饰辉煌暖香袭人,早有丫鬟在当中摆好蒲团,宝钗依礼磕头,坐在上首的老太太等她起来才把人叫到面前仔细看。这满厅的人宝钗俱皆熟识,结局虽各有不同,终逃不过一声叹息。贾老太太面相慈和,圆团脸白面皮,穿了身绛紫色的衣裳,头上裹着抹额,一笑起来满脸尽是笑纹。
两下里厮见过后老太太便指着屋里的人一个一个介绍过去,宝钗便随着她的指点重新把那些旧人又细细看了一遍。迎春探春惜春仍是一模一样装束坐在侧面,邢夫人王夫人坐在贾母下手处,紧挨着老太太的是一对少年男女。一个面如中秋之月,一个态生两靥之愁,就是那林家妹妹和糟人恨到牙根子里的冤孽。
第8章
宝钗与众姐妹厮见一回,待礼数齐全好生坐下后,薛家大管家在外间也磕了个头,央了婆子递进话来:“我们太太说了,等大爷府试院试过了便一齐上京,还请老太太、太太们多多照拂我们姑娘。”苏嬷嬷给白鹭使了个眼色,大丫鬟上前两步:“禀老太太并诸位太太、奶奶、姑娘。因想着京师什么没有啊,所以咱们一路北上过来旁的东西竟都没带,就带了些自家收上来的胭脂香粉并绢花与各位主子赏玩,等下便送去,还望莫要嫌弃。”
白鹭话音刚落,就有个彩绣辉煌恍如神仙妃子的一个人抬手拿帕子捂着嘴“咭咭噶噶”笑起来。她里面穿了大红洋缎袄,外面罩了石青褙子,下面却又系着翡翠裙,一身大红大绿偏让她穿出了风流婉转之意。还道这是谁,原来就是那码头上来接人的琏二爷的正房太太,同样出身王家,称呼王夫人薛太太为“姨妈”的链二奶奶王熙凤。
只见她柳叶眉一弯,杏核眼一眯,点着正红口脂的樱桃小口一开便是一串子话:“我可要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哩!都说南方的胭脂簪环精巧新奇远胜北地,若是有谁嫌弃尽管匀给我,少不得要狠狠用上一通才肯罢休!”
贾母坐在上首指着她笑个不停:“你这猴儿,讨东西都讨到亲戚门儿上了,也不臊得慌。宝丫头年纪小面皮薄,少不得要叫你打了秋风去,这个主儿我可得坐正喽!”
凤姐扶着身边的丫鬟就喊冤,只说是新来了个妹妹老太太就不疼她了,连点子胭脂水粉都舍不得,把厅中众人各个逗得前仰后合。待笑声渐歇,贾母对王夫人道:“家里来了娇客,住的地方可安排好了?”
王夫人站起身答道:“安排好了,因着过几日我那妹子还要携子北上,所以单独将梨香院整出来叫她们住去,也不妨碍男丁进出,恰恰合适。”贾母点点头:“姨太太也是有了春秋的,这样安排甚好,你做事妥帖,总叫人放心。”王夫人略弓了弓身才坐下,贾母又转头问宝钗道:“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宝钗笑答:“之前一直在家里守孝,日日除了做针凿便是抄经念佛,挺无趣儿的。”贾母又点点头:“这方是孝顺的女孩儿了。”未几抱着身边穿了大红衣裳的宝玉摩挲几番后脑勺对宝钗道:“这是才说过的,你姨妈家的次子,名宝玉的。刚刚未曾注意,现在打眼一看竟有四五分相似,可见真真是自家的亲戚了。往后只管安心住下,姊妹间好好相处。”
宝钗起身应了,此时便有下人进来禀告午膳齐备,贾母随手指了个站在身旁的丫鬟与她:“这个丫头叫素云,平日里在我身边甚是得力。你刚来,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明白,又是自己个儿在亲戚家住着怕有不好意思问的,就要她去照应着,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遣了她去找你姨妈要。”那穿着豆绿衫子外面套着月白底压藕荷色宽边儿褙子的丫头一步出来福了福便引着宝钗跟在王夫人后头朝饭厅走。
贾母当先坐在一张大圆桌上,王夫人与大房的邢夫人侍立两侧,后面还跟了无数丫鬟婆子伺候着。黛玉宝玉挨着老太太左右坐下,宝钗和其他女孩坐在一处,少顷只有些杯碗盘碟细细的摩擦弄出点子响动,众人用餐时悄然无声。贾府饮食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因此倒没闹什么笑话。寂然饭毕,贾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凤姐自去料理家事,王夫人领了孀居的儿媳妇回去,留了宝钗在这里同其他女孩们说笑。女孩儿们很快便熟识起来坐在一起玩闹,独宝玉和黛玉坐在一旁蹭着头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那宝玉,跃跃欲试着想往女孩堆里挤,然则一是宝钗睬也不睬他,二是又有许多话想要同林妹妹说,是以一会子看过来一眼,一会子又看过来一眼,直看得探春笑着冲他比了两根指头:“这多大点子功夫,你那眼睛都飞过来两三回了,还不快快端了茶赔罪!”宝玉果然就把自己的茶碗一端走过来冲宝钗鞠了一躬:“好姐姐,往日里我们顽得好时你不曾来,这次来家便住着,总要大家凑在一起才得趣儿。”
旁边苏嬷嬷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就没见过这么没点自觉的主儿。哪怕上等勋贵人家里男丁也没溺爱成这样的,总有十岁了还在内帷厮混,行动坐卧间竟不见一丝避讳。虽见他眼神清正应是天真无邪所致,可这举动实实要毁人清白。况且,孩子不懂事,难道家大人也不懂事来的?
不待她站出来说话,宝钗自己起身避席躲了素云身后挡住半张脸,也不去接宝玉手里的茶碗,只从桌上拿了自己的杯子抿上一口:“宝兄弟的心意我领了,这两天在江上吹风有些着凉,怕过了病气,就这样吧。”
众人看她脸色便知只是借口,宝玉讪讪端着茶碗自己也喝了一口,又不好驳她,只闷闷坐回黛玉身边拿着个玉雕的九连环玩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