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守在外面的小丫头脆生生向内里报了一句:“姑娘,宝二爷跟前的袭人姐姐来了,还有林姑娘身边的紫鹃姐姐。”探春冲侍书点了下头,丫鬟忙走出去将人迎进来。
袭人穿了件蜜合色袄儿,罩着胭脂色褙子,下面系着豆绿的裙子,后面跟着同样丫鬟装束的紫鹃。两个大丫头走进来先给姑娘们行过礼才张嘴,那袭人道:“今儿一早宝二爷就听说三姑娘病了,没奈何,老爷昨儿下了令要让去家学里,是以今天竟没法过来探望姑娘,就打发我来问问。”她刚说完紫鹃也道:“我们林姑娘叫送了些润喉的糖过来。都说着了风的人嗓子容易痛,万一要是有了症状含上一颗立时就清爽许多。”
探春谢过她们便让侍书把东西收了,又带这两个丫鬟下去吃茶,宝钗等人略坐了坐也就告辞各自回去不再多提。只探春这里,下晌放学的时候宝玉和黛玉到底一起过来看她,却见侍书和另一个丫头坐在熏笼下面拿了方湖蓝色的帕子正在描花样儿。
宝玉素来喜欢这些精巧东西,凑过去一看便舍不得放下,扭着侍书的胳膊道:“好姐姐,这是哪个绣的帕子?舍与我吧。”侍书自是不肯,只冲屋里努嘴道:“这是早上宝姑娘来来看我们姑娘时捎过来的,说是给我们姑娘看着解闷儿,怎能给了你!?”宝玉听了这话双手一拍:“是了,我道是忘了什么,原来竟是还不曾去拜会宝姐姐,怎地就轻慢了她!”说着扭头问黛玉去不去,黛玉摇头道:“都这会子了,去了还叫不叫人用晚膳了?我明早约了二姑娘一起去,你自去吧。”
宝玉犹豫不决,又贪看那方帕子,直在探春这里磨磨蹭蹭到贾母派人来喊才走。待他和黛玉一出院门,侍书提了个红木食盒近前打开,里面只有一碗清粥一碟子时鲜蔬菜,其他就没了。
“姑娘,用些清淡的吧?”侍书打发小丫头将炕桌擦干净摆好,又把碗盘端上去,探春恹恹抱着被子坐起身道:“又是这些清汤寡水的,见天这么着没病也弄出病来了。喊嘴紧精明的小丫头带上银子去大厨房只说是你们几个想要添个不拘什么花荤,快去快回!”侍书从屉子里翻出来一角散碎银子打发了个才留头的丫头去跑腿儿,自己回来先替探春布置碗筷。
探春这一病就是好几天,听说家学里先生夭了独子学生们才放了假回来,宝玉一头扎进院子里乐不思蜀,贾环撅着嘴回赵姨娘的院子摔打一通,隔天就有婆子告诉侍书姑娘该大好不必再熬药了。
头上的金箍儿一去,宝玉撒了欢儿的在女孩家队伍里厮混,猛地见屋子里丫头在日头下做针线就想起了宝钗绣的帕子,着急上火起身让袭人满院子跑了一圈,请了三春并黛玉等人一起往梨香院去寻宝钗玩儿。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梨香院外尽是绿树葱茏一派森严气象。走过夹道到了角门,带路的李纨让丫头上去敲门,三声响后黑漆木门“嘎吱”一下拉开,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厮看见来者急忙跪下低着头道:“给各位姑娘请安。”他这一吆喝一个守在附近的婆子急忙赶来,见了李纨并后面的宝玉立时笑得眯了眼忙对小厮道:“回去继续守你的门,这是我们荣国府的小姐公子们,必是来拜访宝姑娘的。”说着引了众人往里走,早有别人跑去主院通报了。
宝钗正在东厢书房带着白鹭和大管家一起核算账目,有那些奸猾的伙计见薛家老爷辞世,大爷年幼且“天高皇帝远”的很是敢弄虚作假,把好些老字号有口碑的铺子都弄得衰颓,再不整治一番只怕铺子里最后姓谁都不知道。算盘珠子正叫她打得稀里哗啦山响,莺儿进来通报说是荣国府那边的太太小姐并公子哥儿来串门子了。宝钗核算完最后一条才把签子夹在账册里对白鹭和大管家道:“辛苦薛叔了,剩下的你带些回去做,下晌再来核别的,白鹭去送送。”
大管家连忙起身摆手道不敢,鞠了一躬卷起两本账本转身便从另一边出去了。苏嬷嬷帮着给她换了身衣裳,走进正房时众人刚刚坐下。
先是探春拿了平时自己写的字来谢宝钗前几日去看她,迎春惜春找了莺儿去要新的花样子,黛玉坐在一旁看她们配颜色,只宝玉一个恨不得能凑上来贴着与宝钗说话:“听说宝姐姐往年在家经常抄了经书布施于寺庙,想来也是深知禅机的……”不等他继续往下说,苏嬷嬷只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往日奴婢就常劝我们姑娘,小姑娘家家的少沾些檀香,免得移了性情反而不美。先前不过是守孝为了给已故老爷积些阴德故而不曾阻拦,眼下哥儿正是上进的大好年龄,可不敢也满口禅机。”
宝玉素日最厌人跟他讲什么经济仕途,又尤其厌恶上了年纪的婆子,立时看苏嬷嬷百八十个不顺眼。碍着这是头一回拜访宝钗,又见人对这嬷嬷颇为恭敬,这才顿了会儿岔开话题道:“先前宝姐姐给三妹妹带去的帕子我见着了,再没有这么精妙的花样儿,赏我一方带回去把玩可否?”
苏嬷嬷已是摸着了他的脉,专从匣子里取出一方白绫底绣了慧文的劝学诗送出来道:“既然哥儿张了口了,我们姑娘这几日刚绣好预备着赠与大爷的帕子不如就先转增给宝二爷吧?”宝玉接过来一看,满篇都是劝人惜时读书的字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先前见那绣品着实兰心慧之颇舍不得,可细一看里面的意思只觉头晕目眩,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随手把东西递给走过来站在旁边更换热茶的莺儿,转头眼巴巴的去看探春又拿在手里的那方湖蓝底百蝶花样的帕子。
这一走神两厢伸手就岔了开来,宝玉手里的帕子直直戳在莺儿手里的茶盏上,半盏茶撒出来把好好的帕子给染上了颜色,莺儿见了忙不迭放下茶盏抢过帕子细看。
“嗐!好好的清清白白女儿家,非要同那些禄蠹之徒同流合污,呜呼哀哉!”宝玉见莺儿热水都顾不上先小心把那满是劝学诗的帕子收起来,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句。别人尚可,坐在迎春身边的黛玉手顿了顿,复又装作无事的样子指着一条松花配桃红的绦子道:“这个是谁打的?好巧的手,颜色也娇艳。”
宝钗便起身走过去看了看道:“是莺儿打的,这丫头自小和我一起,再没有手巧过她的了。你们要是看上哪个了就让丫鬟过来问,不得闲也能教会了让她们自己回去打。”
宝玉又被独个儿留在一旁,闷了一会子起身一言不发掀开帘子就出去了,直把一屋子人都弄得面面相觑尴尬不已。倒是宝钗丝毫不在意,仍旧笑着慢慢细细讲些针凿上的话,直到众人告辞送行时一并将人都送到角门才对看门的小厮道:“往后再有男客上门警醒些直接劝回去,兄长不在我一个女孩儿家怎好随意见外男?白的坏了姑妈家的名声!念在你是初犯暂且不重罚,下次再犯你就回宅子去换了伶俐的来使!”
小厮急忙跪下磕了几个头,:“回姑娘,再不敢犯了。只刚才那位哥儿气冲冲从这儿往院子里走,不多时就见个穿了一身秋香色的姐姐来寻,两人一起进去了。”
这一番话下来,其他人只是腮边泛红,独李纨和黛玉在一旁臊得不行。前者乃是孀居的寡妇,小叔子虽小但也快到知人事的年纪,客居的姑娘当她面说“不好见外男”云云,跟指着鼻子骂她不知礼似的;后者心思细腻,看宝钗行事便想到自家身上——一丧父一丧母,商人之女尚且在家守足了三年孝才出门,且谨记男女大防,自己身为二品大员的嫡女不但未能守完母孝,更是和外男举止亲密,连居所都只隔了间碧纱橱,真真羞死人了!当下满面压倒桃花般羞红,好在人人心中存事倒也无暇顾她,这才跌跌撞撞回了碧纱橱倒下捂着眼睛就哭。
晚间贾母听说孙子并外孙女一个气闷一个哭泣,还当是小儿女又拌嘴使性子,招来跟在身边的人一问方才知道原委,登时抱着宝玉气愤不已:“我说这薛大丫头迂,果不其然。岂不闻客随主便?男女之防确实要紧,可我们宝玉还是个孩子呢,哪里就那么多事了?真真是商户出身小家子气!”宝玉滚在贾母怀里倒把不是都推在了苏嬷嬷身上:“宝姐姐无非顺从罢了,那嬷嬷着实可恶,又粗又俗,薛姨妈怎的找了这样一个人磋磨自己亲生姑娘?”
贾母摸了摸他脑门道:“这世上专有那种狠心的父母,为着自己脸面折腾孩子的又岂在少数?只你小孩家家经过见过得少才深以为罕罢了,谁家里没两三个这样的媳妇子。”又转头去劝黛玉:“你父亲将你交给我,必不会让你受人诽谤没了下场,且好生住着。那薛家大丫头选侍十有**是要被黜了的,到时候只管往她脸上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做到了!双更了!虽然有些晚......
另外贾宝玉管人要亲手做的帕子,放在现在基本上等同于“请让我欣赏一下您的胖次”这种骚扰,被塞了一条男士四角内裤也是情理之中的......
第10章
宝钗自此安生住下,每日里只白天带了苏嬷嬷和莺儿去给王夫人请安问好,贾母不传从不进主院一步,早早晚晚也把角门锁了,一副不与人来往只顾自己过清闲日子的模样。
到了四月初一,便有宫里传出消息命选侍的诸女先将名册递上去,里面写了祖籍、出身、父职及个人体貌。宝钗依言将备好的册子交与上门取东西的太监,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笑着回去复命,卸了差事打个呼哨趁人不备便去了甄贵妃宫中。
原来今上好道,一味信些道士们的养身之术,故此近些年颇好一些年轻貌美出身不高的女孩儿,取其“采阴补阳”之意。宫里新晋的小贵人小才人之类数不胜数,便是没名没分的宫女也不稀奇,老人儿们不过是仗着往日情分把高位都占满了而已,下面早已斗得一片乌烟瘴气。都说后庭连着前朝,这些送进宫的女子有多少都是为了家族计较才勉力搏命,今上是不是真的宠爱喜欢反倒不在意,争夺的无非是个脸面和说话的分量罢了。
甄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把人带进去,这太监磕了个头细声细气道:“禀娘娘,奴婢的差已经交上去了,那薛氏女容貌确实讨人喜爱,约莫有个十一、二岁,生得鹅蛋脸杏核眼,皮肤白皙头发黑亮。”甄贵妃坐在上首听他说完换了个手撑着下颌骨:“连你都赞了的,可见是真的好,老太太既是取中了必有其道理。想个法子让她黜了,进来的时候也别叫谁看见以免节外生枝。”
她的意思是头一关便把人送出去,反正甄家只打算纳这薛氏女做个妾,做妾的么,还要甚么名声儿?可是下面人接了旨意却不敢真这么想——又是甄家老太太取中了的,又叫贵妃娘娘劳动亲自过问,言语间似是还怕别人见了抢了去,谁敢小瞧?怕不是要留着配与五皇子罢,既是如此,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比如品行、体态、疾病等诸项就不能拿来做由头,嬷嬷验看的时候也不能失礼,说不得将来谁坐了那个位置,今日被他们刁难的明儿就成了人上人。
能在宫里活的好好还领了差的都是人精子,这太监回去一合计,少不得要把人送到最后一关。届时动一动她的名录签子把人排在后头,主子们前面看累了就散了,后头的往往看也不看直接黜了,不坏人脸面又能把贵妃娘娘交代的给办好,何乐而不为?
是以四月初五宫里来人接的时候宝钗自己也觉得甚是诧异,这几个小太监和上辈子比起来看着脸色都不一样,上辈子一个个跟欠了他们钱似的,哪跟如今这般笑脸迎人?之前母亲不知贴了多少银钱与王夫人,为了这个选侍只怕贾家两三年的出息都叫薛家给包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是以今次她压根就没抱甚想法,只当是走个过场“陪太子读书”罢了,连给太监的例行红包也偷偷裁掉,不料居然还得了好脸色,不得不令人唏嘘。
此次选侍虽说是小选,可实际是为诸位公主郡主选录侍女伴读,比起入宫做宫女轻省体面了不知多少,故此不少清贵人家也把姑娘送了进来,天还未亮便有一顶顶蓝布小轿接了人往宫门处去。
荣国府距离皇宫不甚远,宝钗在轿中约摸着大概过了有两刻时间外间太监尖细的声音便响起来:“薛大姑娘,请下轿吧?”她依言顺着低头走出去,自有宫里的嬷嬷上来接了人去排队。宫门外有披坚执锐的御林军震慑左右,大太监拿着名录一个个核对无误才放人进去,但凡有些许怀疑的便就地拿下直接扭送去等着的锦衣卫大人们那里盘查。而那接人过来的轿子早就走了,还得赶着去接下一个呢。
宝钗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被送来选侍的女孩儿们都按制穿得朴素,脸上用的也是没什么气味的简单油脂,胭脂是不许用的,头发也都是绢花简单扎了个髻。待她觉得腿上有些酸痛的时候才算排到近前,后面已是又排出条长尾巴了。
大太监唱了名儿,宝钗上前屈膝福了福,一番对答确认无伪方被放行。过了最外面一道宫门,里面等着的便处处都是窥探的视线。自从这里起对选侍女子仪态言行的考教便开始了,上次这一关就有粗心的被直接送了出去,脸面都丢尽了。宝钗确实不打算进宫,但也不想就这么跟落水狗儿似的叫人撵出去,因此到没有刻意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老实本分的跟着引教嬷嬷继续往里走。
这是天已大亮,日头照在宫墙黄色的琉璃瓦上一点一点往上爬,宝钗正待感叹时忽听得身后宫门处一片骚乱、噪声大作。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从发髻中抽出根簪子抵在旁边另一个姑娘喉咙口,御林军将人团团围在中间。那被挟持的姑娘大喊其父为四品国子监祭酒,兵士一时间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把个宫门围得水泄不通。
彼此正争执间只见一道箭光如同匹白练般从斜刺里飞来,直直把抓了人的并被抓的一齐穿了窟窿。两个姑娘都住了声儿倒在地上,眼见出气儿多进气儿少就要不成了。周围没来得及走远的见了这番场景无不尖叫颤抖,当下被后面跟着的太监堵了拖下去,再往后选侍的事儿就和她们无甚关联了。
引教嬷嬷催促了一声喊着已经进来的姑娘们莫要贪看,正移动着却叫个佩着绣春刀膀大腰圆的汉子堵住了去路:“兀那嬷嬷,这些个女子都原地留着,待查明真相验明正身了才说选侍的事儿!”一行年轻女孩儿急忙背过身去避开他,引教嬷嬷待要上前理论,对方二话不说锃光发亮的刀就出了鞘:“适才一个刺客混进了选侍的队伍里,洒家可弄不清谁死谁不是,若是又失礼的地方诸位姑娘可就莫怪了。”
宝钗并这一队七个人忙站到墙根儿边上避阴的地方等着,这大汉倒也没做别的,只管盯着人不叫走。一会儿便有两个太监带了登着各家姑娘体貌的册子跑来,一番盘问连祖父辈儿都问了个详细清楚才肯罢休。七个女孩儿有的镇定自若有的小声饮泣,各自答了太监的问话,宝钗只听身后有衣物嘈啐之声,有一男声略带笑意响起:“左二穿粉蓝衫子的,押下去。”
不待众人算清楚站左二的是哪一个,宝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颈子旁边也有点子冰凉尖锐的东西抵着,心口一阵慌乱,砰砰砰乱了褶子。那好听的男声笑意更显:“瞧瞧,我都说这人是被自己个儿给蠢死的,刚刚那个例子的下场还在地上摆着,你就不能想个略新奇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