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抓着宝钗脖子的女子身量颇高,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味儿,许是香料用串了似的。她倒也不怕,只攥紧了手里的人质慢条斯理道:“你敢杀一个,还敢杀第二个?这些大小都是要送进宫的女子,就不怕皇帝老儿治你的罪!”
那人总算踱着步子走到前面,宝钗这才看清此人穿了身红地飞鱼纹单纱袍,眉眼冷峻整个人好似冰雕似的,偏他说话里却带着笑音儿。上一个教歹人挟持的姑娘出身四品国子监祭酒家也没逃得一条性命,宝钗不觉得紫薇舍人的孙女能得此人青眼,说不得还要靠自己拼出条生路。她垂下眼睛,抬手捂着胸口忽道:“好姐姐,您轻着些儿,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歹人同那好似锦衣卫首领者正你一句我一句的打机锋,忽听宝钗出声儿竟笑了一句:“好姑娘,看不出生得娇娇俏俏胆子着实不小……”她正待再说什么,一双小手握住簪子头,那怀里的姑娘忽的矮身一蹿就蹿到自己背后,紧接着小臂一阵剧痛竟被个小丫头反剪了手压在墙上。周围举着刀的御林军一拥而上将人拿了个结实,宝钗叫军汉们推出来方才觉得脚下有些软——刚那一瞬间她似是又想起上辈子叫人牵羊似的牵出去流放,恨得咬紧了牙用尽力气,不防连自己的腕子也扭伤了。
红袍青年命人将刺客待下去好生“关照”,回头这才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人质。宝钗哪见过这么看人的,偏了身子避过脸去避嫌道:“多谢大人搭救。”后面干巴巴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还等着接下来的话呢,见她就收了音不满道:“那画本子里的小姐们不都是说甚‘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么?怎地到了你这丫头这里就没下文了!”
宝钗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就接着往下道:“那只能劳您等等了,不是还有说‘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只能来生当牛做马还债’的么?”那人叫噎了这一下,眼角眉梢的冰碴子哗啦一下就碎了,嘴边抿起个笑模样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进了宫岂不是可惜?”
宝钗自知失言不与他再多说一句,低了头站到引教嬷嬷身后再不出声。那人见状便知行动言语间有些出格儿,握拳轻咳一声道:“是本官失礼了,即已核查清楚且拿了刺客,请嬷嬷带着这些姑娘自去吧。”
引教嬷嬷也不多话,当下带了剩下的六个人往里走。走过夹道便是验看的地方,因是小选并没有大选时那般劳师动众,几个太监并嬷嬷们来回两趟便算是验过。除有个姑娘腰间带了块形状似蛇的胎记被黜了送出去,余下五人继续朝里走。又到一处偏殿,一个走路已经有些拐的姑娘也叫太监领下去了,还有四个人在殿门处略整了整衣服便被带进去安排位置坐下。
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女孩儿,矮几上安排着笔墨纸砚并丝线绣针布料,一位有品级的女官站在上首,宝钗抬头一看竟就是先前小选进宫做了皇后宫中女官的元春。那元春捧着一卷纸且发且温声道:“诸位都是来应选公主侍读的大家小姐,既是侍读少不得考教学识。咱们也不打算考出位女状元,只请各位姑娘默一篇字来,不拘什么内容,一炷香后统一收上来便是。”
语毕便有小宫女上来点了一支线香插进香炉,下面一阵纸张轻翻声后只剩笔墨刷刷的动静。刚刚和宝钗一路行来的几人大多手还抖着,勉强握了笔写出的字迹也远逊平时。只她一个人气定神闲坐在角落认真默了篇孝经出来,恰好可着线香烧尽才落笔吹了吹放在桌边。
时间已到,小宫女将字都收了上去,元春又道:“接下来还是一炷香为限,请各位姑娘不拘材料作件针线上来,只吉祥花样儿便好。”
宝钗摆弄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发现有几样并不合适做在一处,当下便弃了只捡着丝线拿起来打了套“攒心梅花”的扇坠儿结子,香还没燃尽就成了。小宫女又下来把各人针线收上去,元春道:“今日事出有因,有几位姑娘受了些惊吓,因此不留各位在宫里久候,待主子们有了决断再请中选者入宫一叙。请吧?”
选侍的女孩儿们纷纷起身行礼,然后随着带路的小宫女慢慢朝外走去,这一路通畅无比,再未遇上什么惊险,安安稳稳到了宫门。早上接人来的轿子等在这里,又一个个将姑娘们送回各自府上。
苏嬷嬷亲自在梨香院大门处守着,见轿子来了忙上前把人接出来,后面跟着的小厮急忙散了银子谢那些抬轿子的小太监,送其出了宁荣街方才回来。苏嬷嬷扶了宝钗一路回到后院正房的西厢,莺儿和白鹭早就准备了热茶点心并洗漱的热水,服侍着宝钗洗漱一番换了衣服这才安生坐下喝了口茶。
莺儿心细,看见宝钗袖子里有些不对,忙上前捧着腕子一看,竟是已经肿起老高。“我的姑娘啊!您这是遭了什么罪了?”宝钗看了她一眼:“少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回来上轿子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小声点去箱子里寻一丸咱们带来的跌打损伤药化开了敷上便是,大呼小叫的没得让人笑话!”
苏嬷嬷人老成精,一看便知这是在宫里遇上什么不方便往外说的事儿了,当下不动声色一叠声儿催了莺儿去寻东西,自己开了妆匣替宝钗寻出一副珍珠串的宽宽的钏子。等药丸敷上裹好后往外一扣,只要这只手行动间注意着别用力,再看不出是受了伤的。
打点好后宝钗看了看起身道:“咱们出去了一整天,还不知道姨妈那边怎么焦心呢,嬷嬷您跟我一起去一趟,莺儿并白鹭守着房子。哥哥也正这几天府试,说不得有甚么信件往来,你们千万记得替我收好。”
安排妥当,这边宝钗便带了苏嬷嬷动身去了王夫人的正院,刚坐下不待说话,那边贾母身边的丫鬟鸳鸯便进来请人:“老祖宗知道今天宝姑娘去宫里选侍,提心吊胆等了一天,一听说人回来了连忙就催我来请人过去。还好走在半道儿遇着洒扫婆子说姑娘往二太太这里来了,不然岂不是扑了个空?”
宝钗笑着答道:“因看着天色不大早了便想着明天再去看老祖宗,是以就先来姨妈这里。”鸳鸯就道“这可巧了,老祖宗还说让姑娘顺便在她那里用了晚膳再回,只当是接个风呢。”宝钗便跟着王夫人站起身:“可了不得,老祖宗那里饭好吃,正天天惦记着呢。不曾想去宫里凑个热闹回来还有这等子好事,岂不是天天都盼着多多去上几趟了?”
鸳鸯乐的不行:“都道宝姑娘是个敦厚话少的,没想到张了嘴竟和琏二奶奶一样样,怪道是亲戚呢。快跟我来吧,就怕桌上菜等凉了不好吃了,宝姑娘又要埋怨进宫麻烦,说我们连口好吃菜都不给!”说完脆笑几声伸手替宝钗打起帘子,并王夫人等诸人一齐去了贾母所住之正院。
比及进了花厅,只见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连着大房邢夫人并凤姐都在席上坐着闲聊,见了宝钗进来忙团团围着问东问西。
宝钗只捡着风景宫殿之物描述一番,又说了说选侍的几关都有些甚么,锦衣卫拿人及遇险之事一字不提。热闹了一会儿琥珀进来回说晚膳备好了,众人这才纷纷移至饭厅就坐。寂然饭毕,贾母也慰问一番,见她精神振奋不似受了贬黜的模样便就斜靠着美人榻歪着,宝钗见状忙推说天色晚了辞出来和王夫人一起往回走。
“你这次进去可曾遇着你大姐姐元春?”王夫人手搭在金钏肩上走在前面,宝钗并苏嬷嬷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听她如此问宝钗方道:“方才用饭未曾来得及说,考教学识和女红的时候竟见大姐姐做了考官,岂不是位女学政了?姨妈只管宽心,凭着大姐姐兰心蕙质,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王夫人听了心下稍安道:“我的儿,还是你会说话。说得我这心气儿都顺了,若是得了你长长久久留在我们家可有多好,姨妈早就想有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儿伴在身边了。”宝钗只做听不懂笑着回道:“那可要问我妈哩,把我匀给您,家里岂不是就少了个贴心女孩儿?只怕不能同意!”王夫人当她年幼且听不出弦外之音,心下打算着等外甥真能拿个秀才出身也好同老太太说起这事儿,一个活的读书人兄弟,怎么着也比个快进棺材的御史老爹强上百倍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收藏啊......好惨淡
第11章
另一边金陵府,那薛蟠自打过了县试,直就战战兢兢守在家里抱着书和买来的前几年的卷子背了个天昏地暗,直背的眼神儿都散了看谁都长得跟卷子似的。连万先生私下里都跟薛太太道:“这回下场是好是歹都莫埋怨孩子,委实是尽了力了。”换个稍微开窍点的下这番功夫只怕都能搏一场富贵出来,不过这学生家里也不缺富贵,单单只为了让孩子收心学好,就这一点来看已然是皆大欢喜。
到了四月初八这一天,万先生亲自与他打点了送考的篮子,又让二管家和书童好好把人送进场。薛太太这儿打从儿子出门开始就点上香把诸天万界凡是有名号的神佛统统念了一个遍,惟愿有那个凑巧路过的怜悯一下自家,叫好不容易学好的儿子顺顺利利出考场,考得好不好的都不在意了。
也是今年他家合该走运,出的题目都是往日里万先生点过的,故此薛蟠虽有生搬硬套之嫌,到底不功不过四平八稳的把卷子都给填的满满的。那两笔字实在是无药可救,只能勉强维持横平竖直,看上去并不好看到底能让人一目了然——这也是万先生于没办法的时候想出来的法子。
薛蟠在号场里一呆就是四天,放号当天二管家命家下人赶了车在附近候着,自己带了几个壮实伙计挤在贡院大门口。鼓点声一响,大门打开,守在贡院的军汉帮着把卷子全都收上去,大声吆喝着把人都木了的考生们往外赶。二管家喊了个轻巧后生爬到树上抻长了脖子看,好不容易才看见脚步虚浮的薛蟠顺着人流往外间飘。
“大爷出来了!”树上的家仆一声大喝,管家带着其他人往前又挤了挤,刚好接住了薛蟠抬着就往外走——先前县试的时候经验不足,二管家只带了书童过来,好悬没把薛蟠当街撂下;这次府试可算做足了准备,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抬着薛蟠往外跑,直送到车上赶车的马鞭一甩就朝薛家宅子而去。
一路车轮滚滚马不停蹄的跑回去,薛蟠又叫扶下来送进卧房,人还稀里糊涂呢伺候的小子们就把人剥洗干净换了新中衣塞进被窝里。好歹这些候着的都是小厮,真要小丫鬟们可掫不动薛蟠这一大匹子的分量。
大夫抱着药匣子一直候着呢,这个时候也被请进来号了号脉。老人家捻着胡子诊了一会子才转身对坐在屏风后心急如焚的薛太太拱了拱手:“太太尽管放心,令郎身子骨好着呢,就是累着了。年轻人好生睡一觉便是,无需用药。就是醒过来以后先别给些大荤,米粥、时蔬、稀面条儿养养胃,过上个三五天再进鱼肉方可。”
薛太太喜得直念佛,忙让小厮包了红包送大夫出去,回头又谢过万先生,交代了李嬷嬷好生照看,这才有心思起身再去佛堂上柱香……不拘是哪路神仙吧,显了灵的便是好神仙。
薛蟠这一躺就是三天,直睡得鼾声如雷,到得第三天晌午才揉着眼睛自己坐起身。一看外面桌上刚摆了碗筷,立刻坐下抓着馒头稀饭就是一顿猛吃,吃饱了便慢慢走去重新洗漱换了衣服见母亲。薛太太见儿子脸上带着疲惫,形容竟和之前犹如脱胎换骨一般,真真是连佛都不知道该如何念了。历了这一劫的薛蟠虽说还是痴肥,但脸上猥琐的表情没了,要背直挺挺的站着,看上去似乎很是可靠的样子。进退举止也较往日斯文许多,竟是一丝油腻之感也无,最多让人称上句富态。
“母亲,我回来了,让跟着操心,儿子不孝。”薛蟠老老实实全了礼才起身入座,看得薛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更多是儿子成才的欣喜。她招招手让薛蟠靠过去,忍不住摩挲着他的头发道:“当日你父亲撒手人寰,说不得我也只想跟着一起去了,实在是看见你和你妹妹才忍不住多活几天。未曾想到我儿如今竟如此长脸,你父亲九泉下怕也是笑个不停。”
薛蟠老早不耐烦母亲还把自己当个小孩,可是经历了一番才知亲情可贵,忍了又忍这才忍住老娘在脑袋上扑棱:“差不多就行了妈,不管怎么样,家里先预备起北上的东西吧,妹妹那里也要有人照应呢。”
宝钗除了定期给母亲去信报平安,时不时也给哥哥写些信件。和前一封不同,给兄长的尽捡着贾家无礼之处详细说了又说,只让薛蟠觉得荣宁两府是黑风妖洞般可怖,打定主意不愿住在里面,一心只想着去看看妹子把老宅整治得如何。
那边主持府试的学政并几位考官等着小吏把糊了名的卷子分捡着批了,有那字迹不清胡乱涂抹的看也不看直接扔出去,接着遣词造句狗屁不通也黜了,只把剩下还能看得过眼的拿出来细细评判一番。各人把自己觉得出色的卷子批了放在案头,等最后总录了好定个高下名次出来。
“欸?这个学生倒也有趣,诸君且来看看!”刘大人抄起面前的卷子哭笑不得:“字难看且不说了,句子也怪怪的,但说挑毛病吧,又找不出来。立意尚可,卷面尚可,篇幅尚可。开篇尚可,收尾也是尚可,处处都是尚可,也算是罕见了。”众人听闻全都凑过来看,各个看完都是一副被鱼刺梗到的模样:“这也,这也……完全就是为了应试,生搬硬套,生吞活剥!”
学政也过来掀开一角糊名儿的纸看了一眼,见是个薛字心里便有数了,恐怕这就是知府大人交代的皇商薛家的长子。虽说放在文风鼎盛的江南才子里看这文章做得确实有些可笑,但要真想找茬最多只能说上一句功利,旁的任你找也没什么错了大褶的不是。他摸了摸胡子道:“罢了,治学之事贵在钻研和坚持。譬如那寒门学子,任他资质如何,只师长典籍一关便不知卡死多少,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了。略抬抬手给人个出身,说不得将来更进一步。再者,这文章虽然稚拙,却别有一番趣味,便低低取中了罢。”
既然学政点了头,旁人也没什么不满——确实是找不出什么黜了它的硬伤,待将所有卷子批阅完毕再回头看竟真觉得这文章做得有几分意思。于是便随意录了个第九十九名,算是送与他一个秀才出身。
薛蟠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了个狗屎运,只一心在家呆着和亲妈缠磨非要去京中老宅住。妹子心中屡屡抱怨贾家住着甚是不便,甚至偌大的男孩子还整日里在内帷斯混,就算有小厮劝了不叫他进院子,可请安问好的时候也少不了碰面,姐姐妹妹黏黏糊糊的叫着,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若论这科举,与别人来说是晋身之路,对薛蟠而讲却是将孙猴子引上取经路最终修成了正果的那九九八十一难。旁的不说,万先生将朝廷颁发的《律》《诏》分别掰开揉碎了讲与他听,好歹算是让着霸王知晓了可不是普天之下皆他爸妈的,若是作奸犯科做了天地不容之事,哪怕你家财万贯仍跑不了脖子一凉挨上一刀。是以薛蟠旁的不熟,最熟莫过于各项律例及至市井之间约定俗成的裁判,甚至包括对妇人的定夺也在其内,当然清楚坏了清白名声的女子会落得个何种下场。是以咬牙切齿不愿呆在贾家,生怕把妹子便宜了个没用的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