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宝钗黛玉谁也帮不上她,只能由其自己个儿慢慢想开慢慢熬着。姑娘大了定会说亲,探春又是养在王夫人膝下的,无论如何明面儿上亏待不了她,不然王夫人脸往哪里摆?不过早晚而已,宝钗只得这样劝慰她一番也就罢了。贾府积弊又岂只这一处?上辈子宝钗可是做了几日宝二奶奶名正言顺管家的,满府账本子上的各种亏空能把掌家人急疯,偏偏家下还养了不知多少家生子做二层主子。一说裁剪人手便有人寻了姨妈王夫人央告“家里从无卖人之旧例”云云,又有各个唯恐做错事糟罚是以干脆甚也不做,不做便不错,横竖你不能因为人懒就打杀了不是,是以明明养了不知多少下人,园子里仍是人手不够,再没办法提裁人之事。
晌午宴罢,各家女眷皆坐在园子里赏花观景,有那些旧年庄子献上来的活物与姑娘们玩儿,倒也不落俗套。只薛家薛太太带了宝钗与王家陈太太坐在花厅里吃茶,王夫人陪了贾老太太坐在上首,外面丫头婆子站得远远地,只各家贴身大丫鬟留下服侍,也免得丢了哪家脸面。
陈夫人勉强笑了命丫鬟取出一张地契赠与宝钗道:“舅妈家前日委屈你了,今儿少不得与哥儿给你赔不是。这是你舅舅意思,只说女孩儿嫁人手里头得有些东西才成,今后但求大姑娘念好勿念恶,咱们都知道你是叫那孽障连累了。”宝钗仍是一副敦厚样子,双手接了地契与陈夫人好生言语道:“咱们自是分得清舅妈舅舅实乃好心,只表兄行事无度罢了。我一个闺中女子,哪里能和外面走动的爷们儿口角分辨这些,唯有呆在后院随时守份,万幸如今也算皆大欢喜,自然不会因着表兄缘故就恶了舅舅舅妈。”陈夫人听了缓了口气,语气哽咽与她道:“还是我们宝姐儿明事理,比那孽障强出不知多少条街去。你既如此一说,舅妈这心里方才好受些。今后若是沈家苛待你总还有舅舅舅妈与你撑腰,且不怕他个从三品的官儿。”
薛太太见女儿说不计较,自己便也就放开不计较。如今她看沈家看沈玉那是一万个顺眼,这后生又俊俏又殷勤,嘴甜不说一笑两只眼睛就弯起来,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再不担心宝钗将来如何,因此心里堵得那口恶气便也消了不少,不欲与娘家再撕掳。宝钗心下也知穷寇莫追之数,再不肯一下子将母亲娘家得罪死。嘴上逞了一时之快又怎样?你住在京里难不成就不指望亲戚扶持了。王家又没到气数已尽之时,何苦非把自己做个吃了大委屈再不肯饶人的模样。就王仁那张破嘴那副癞痢性子,迟早还有机会逮着他往狠里收拾,且不在乎早晚这一次。
坐在上首处贾老太太并王夫人看薛王两家冰释前嫌面上亦觉得有光,老太太抚掌便对陈夫人赞宝钗道:“我家常常说,咱们家里头上下这些姑娘加一块儿也不如宝姐儿一个,又周全又稳重,再不肯失了身份,比一般侯门里头小姐还尊重几分。今日果然显出来了,若是换了旁人姑娘,少不得与你争个长短,你一个五十好几的人了难不成还与个年轻姑娘拌嘴不成?恐是要吃一肚子气家去。”陈夫人这会子脸上总算和缓了些,人也精神起来,笑了起身谢过贾母,又冲薛太太福了福。薛太太便起身与她还礼,薛王两家之事到此算是彻底翻篇儿,总之各家主母今后出去赴宴也能重新坐在一处,不必再扭脸谁也不说话。宝钗这边则是白得了一顷地两个铺子并一个温泉庄子,旁的倒还算了,只这个温泉庄子难得,京畿周围这些好地方早都叫勋贵宗室们占据了,轻易难得寻访到一处。早先各家迎接娘娘们省亲都没人肯拿出来市,如今竟阴差阳错得了一个,心下自然也是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努力一下看能不能双更......
第67章
过了晌午林家先来了嬷嬷并伺候的婆子丫鬟拥簇着黛玉先回去, 其后便是史家来人接了史湘云走,再后头陈夫人与薛太太一齐谢过贾老太太并肩带了各自女孩儿往外去。直到各家马车边上还站着又互相恭维了几句, 旁人家见了便知道再办筵席便可将这两家重新安排在一处坐。
回去时候宝钗坐在车里直接把那一顷地的地契取出来交予薛太太,薛太太才不要姑娘东西, 两下里推拒一番只道回头再填进女儿嫁妆里, 转头又对宝钗道:“如今沈家简薄, 咱们又不可在嫁妆上添得太过, 这些将来能生息的东西正要多多备一些与你才好。”媒人来回跑了几趟早就把两家情况互相转诉过, 究竟什么章程薛太太心里已是有了些许眉目,只嫁妆一样确实不可与聘礼相差过大, 不然就要显得薛家以势压人了,于己家名声不利。
她心下大概算了一笔账,亲儿子横竖是个不会算账的, 只老实在衙门里做他从五品的小官儿便是。儿媳妇或可是个聪明的,但内外家事繁重,哪里还舍得让她劳累,累坏了孙子可就没影儿了。又有宝琴薛蝌两个,宝琴到底要嫁出去也留不了几年,薛蝌灵泛可领商队往返各地与上头采买交差。这么一看家下在京中新开的铺子竟有些多了,不如仍照原话将女儿开的铺子尽数陪嫁与她,下头不走商的普通伙计也可安排过去。再有这一顷地一处庄子,添添减减底子便十分厚实,到宝琴时候家里一样将当初她父亲留下的东西也同样陪进去,就不显得厚此薄彼, 一碗水端得差不离儿。
等母女两个进了家门儿,薛太太打发女儿回院子里去,又叫了儿子媳妇过来与他们商议。薛蟠从不愁钱用,也不管这个,母亲说一个便点一下头,果然把家下这两年新开的四处铺子尽数从本子上划出去,又有王家的两个一共是六个铺子,都在京中大街好位置上。絮萦也乐意把管不了的铺子都分与姑子好与自己省些事儿,干等着吃红利不比自己劳心劳力强上多少?了了这档子事儿,薛太太才有精神与儿媳妇商议后日小定之事。因是小定,来的都是各家女眷,因此只用正院园子开上八、九张席便尽够,也不必用戏子,只找个吹曲儿吹得好的班子即可。
絮萦便叫管家开了大库取屏风出来备上,届时未嫁的姑娘们只坐在屏风另一面席上耍子,年长夫人太太坐在这一面正好看看薛家这新女婿子是个甚么模样,也好叫沈玉认识认识未来妻子家的亲戚们,免得将来出去闹笑话。又有之前薛蟠结亲筵席用过收起来的瓷器也正好拿出来再用,正是省了一笔支出。之前家下人叫宝钗清过数遍,不会做活的早早送回金陵叫他们领了身契并安家银子自去了,能留下的必是有几把刷子或可身兼数职,总之薛家上下除了薛蟠再没一个闲人。
一番整治便到了六月初三一早,薛太太心里着急睡不着,寅初就醒了起来换衣裳,到卯正又喊了絮萦宝琴再往厨下一趟趟查看。辰时二刻沈玉带了两个小厮,也是自己拎着两只鹅笼子装了两只野雁一路“嘎嘎嘎嘎”从城西骑马到了城东。这会子不少带着姑娘的女眷们都已经来了,年轻女孩子们陪着宝钗坐在屏风后头的席上闹她,正热闹间一听说沈家子上门,立刻鸦雀无声都隔着屏风上格子缝隙往外看。夫人们自然见多识广不比她们容易害臊,只端着笑等着要看这毛脚女婿子。
薛太太今日才换了身儿绛红大衣裳,头上用了几根珍珠簪子,见沈玉穿了吉庆长衫自己提着一对儿雁,后头一个小厮引着薛家下人抬了一箱八匹缎子,另一个小厮抱了盒子里面是八套首饰,又后面有人提了十个攒盒来,里面乃是十种吉利果子。这便是极重视的纳彩礼了,且又没有过了他如今官身品级。宝钗舅母即王家陈夫人起身一一看过,这才转身对薛太太点点头,意思就是这女婿大方敞亮,可以让他入席说话了。若是有那等寒酸的少不得这会子要吃一回女孩儿娘舅婶子的厉害,无非是表示这姑娘娘家有人,将来不能轻忽欺负了去之意。
这时候屏风后头年轻女孩们偷觑着了沈玉模样,纷纷又转头去打趣宝钗,悉悉索索浅笑轻语,直把锦衣卫的从三品同知给盯得脸红脖子粗,手脚都都不知放在何处才是。各家姑娘里今日唯数黛玉湘云最替宝钗高兴,黛玉凑在屏风后面看了一会子,坐回位置上伸出两根手指头一笔画,嘴儿一抿笑道:“如今宝姐姐可算凑了一对儿玉人,再往后出了门子便是当家太太奶奶。过了今日便不敢取笑她,眼下赶紧先灌一盅出出气才是!”湘云便攀在边上应声附和,宝钗没奈何,拿了桌上蕉叶冻石的海棠盏浅浅抿上一口。
待她放下酒盏,黛玉又不依,非得今日大喜的姊妹作诗一首才肯放过。此举得了大半姑娘们支持,便就又喊了小丫头子摆开桌案铺纸布墨。湘云定了韵脚格式,黛玉要了一张琴就坐在桌旁拨弄,只说若是一曲奏完诗还不得就要挨罚,众人都道甚好甚公平,少不得都摩拳擦掌等了要写上几句凑趣儿。
宝钗推拒不得,洒然起身便拈了一支白云沉吟片刻,下笔写就一首七律,落笔之时黛玉的曲子还只奏了一半而已。姑娘们聚过来看,之间上好雪浪纸上墨迹英挺,气象万千,浑不似闺中弱质所书,先不论其诗句,只这字便已经占了魁首。湘云细细品读一番,立时技痒要了笔来在一旁续作一首。黛玉把琴扔在一旁看了也续上一首,其余贾家姑娘依序往下续,旁人家女孩子或有能接的,也有不少生怕词句拙陋出丑再不肯上前。此宴之后外面少不得知道贾家女儿善诗词且文才极胜,一些家下准备叫子孙读书的勋贵人家少不得动了心思,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外头夫人们听得屏风后面又是琴声又是叫好声又是吟诵声,自是纷纷微笑。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如今见这些小姑娘欢快玩耍,仿佛自己也回了当初闺中岁月,由不得不唏嘘。再转头看着沈玉眼神儿也软了,浑不似当初如同盯着蹿进羊群里的大尾巴狼似的狠盯着他。这边沈玉才悄悄偷空擦擦额头上汗水,心下暗想将来再有案子必不敢轻视这些当家主母们的手段力量。甭看她们一个个身裹绫罗歪歪着好似弱不禁风,真要狠起来光看着你就能刮下二两油。
官媒人随着一同过来,忙赞了薛家又赞了诸夫人们,说到姑娘亦是一番好话不重样儿,这才把场面救回来。薛太太点点头,后面站了候着的婆子们上来接过野雁及其他色色礼事,薛沈两家小定便算是过了。之前两边已是换过信物,如今再拿出来与亲戚们看了一番,旁人只道薛家疼姑娘,沈家有传承,俱祝过一遍,小定之礼方才完整。又有薛蟠过来带了沈玉去外院用膳,正院才又成了女眷们的天下。
待沈玉行礼退出去,各家夫人们过来与薛太太赞这沈家哥儿,有说一表人才的,有说年少有为的,总归嘴巴上的好话最不费事,都是张口就来的,直把薛太太听得乐了个无可无不可。里面夫人们继续说些家长里短、子孙杂事,屏风后头姑娘们自得其乐、风雅非常,真真如同锦上花开,金鳞得水一般。
外头薛蟠拉了沈玉去外院坐席吃酒,喝了有没有二两便开始拉拉杂杂说些宝钗小时候之事,有些古早故事连宝钗自己亦记不得,偏他就说得惟妙惟肖:“我妹子小时候有段子时间与现在竟还不大一样,一股子火气见天催我上进。我父亲与我预备的书房都叫她穿了小厮衣服混进去翻个稀烂,把那些个经史子集俱倒背如流,且拿来臊我脸面,只说是功夫下到便连女子亦能书圣人言。又有那个时候,她每到春暖花开时候必要犯上一回咳喘,任你多高明大夫来了都不成。后来还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上门打秋风时候留了个海上仙方,弄些个花瓣花蕊花蜜甚么的,又兑上各节气的东西,这才折腾出一坛子甚么‘冷香丸’,密密封了一罐子,一咳嗽便取一丸化开用,竟就好了。那和尚道士还交代我父亲打了个金锁,只说是要配个有玉的哥儿才是。也就那个时候父亲提了一斤金子出去,半斤打了金锁并项圈,又半斤打了对儿金钗。话说回来,老爹确实没白疼我妹子,当初他刚去做白事时候我还在外头与人争买丫头子,反倒是妹子在家里跪着守灵跪到昏过去高烧不退……”
他只管摇头晃脑的一股脑往外说,沈玉坐着认真听。如今薛大姑娘再看不出穿了小厮衣裳又火急火燎的焦急样子,一味平和旷达,跟换了个人似的。说着说着薛蟠一会儿一杯,自己就把自己个儿给灌懵了,倒叫客人喊了小厮来把他扶下去歇着。沈玉又交代一番,在外院冲里头鞠了一躬,这才带着小厮告辞回去。大管家把外头事儿传进去,少不得亲戚们又赞这女婿子做事周全有礼,
沈玉带了小厮到了家,沈老爷子正等他消息呢,见了孙子回来,极高兴问道:“薛家待你如何?”沈玉坐在他身边等着小厮倒了茶水喝过才慢慢道:“薛家极重视,请了各亲戚家的当家夫人来见礼,举止也礼貌尊重。”沈老爷子这才放下心:“如此就好。人家里看重姑娘,因此待你便有礼些,今后娶了人过门必要好生关照,夫妻齐心才能把日子往好处过。你那衙门里头的弯绕门道莫带回来用在媳妇子身上,将心比心方是长久之计。”一顿说完,又想起小孙子当初刚出生时候,明明一小团儿眼睛都张不开的肉团子,眨眼间便成了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如今竟都要讨媳妇了,果然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他这边感慨万千,岂不知薛太太那边也是这样。女儿小时候叫她亲爹娇宠得性子甚急,腔子里总跟存了一股子火似的,后来慢慢大了,火气也收了。这两年连药也不必吃,平日行动更是温良恭俭,比外头戏文里的君子还君子起来。如今一说要送她出门子,心下那股不舍的劲头翻上来,再看院子里咯咯嘎嘎那两只野雁直想扔出去。
先前薛蟠娶亲时候来回送的那一窝子大雁又叫絮萦陪嫁带过来,后面叫宝钗做主放在庄子上养着取个吉利意思,这眼见又是一对儿,闹腾的耳朵里都是嘎嘎声。好容易歇了个囫囵觉,一早上起来又看见这两只,烦也烦不完。
正巧絮萦一早来与婆母问安,就叫薛太太抓着絮絮叨叨诉苦不迭,只说些万千舍不得姑娘之话。絮萦与家下人都熟了,性子也顽皮起来,只拉了薛太太道:“既如此,便叫大爷去对那沈家哥儿说一声,只说姑娘咱们扣下了,少说再留个八、九年才肯把与他,这样可好?”狭促得薛太太拍了她笑:“皮得你!若是如此说,将来看谁还敢上门求娶你的亲姑娘。”说着絮萦便叫家下人提了雁一并与先前那对儿一样养到庄子上去,好容易让院子变得清净,薛太太心里亦好过起来。
早上用过早膳,薛蟠照例骑了马出去往衙门应卯,絮萦指挥了家下仆役洒扫收拾东西。薛太太带着两个姑娘在内室坐了抄经念佛,只求漫天神佛能保佑她们都平平安安寻得归处。宝琴虽说还有些孩子气,到底经过之前梅家之事又老练不少,老老实实坐着仔细抄写,一会子便抄了一卷,再探头去看宝钗,案头上已高高堆了一摞。宝琴从蒲团上起身挪到椅子上坐了去喝茶,喝一口就问宝钗道:“姐姐,你甚么时候抄了这么多经文出来?”宝钗眼皮子都不抬,手下边写边道:“这些经文都抄了这么些年,早就能背下来,一气儿默出来便是,自然比你看一句写一句要快上些许。”宝琴吐吐舌头,抱着茶盏不撒手,薛太太在内室听供奉的姑子讲了一段,听见外头有动静,便吩咐丫鬟过来传话:“好歹抄些意思意思便罢,院子里玩儿去吧。”
宝琴闻言如蒙大赦,待宝钗停笔拉了她一齐往外头去,此时已是六月,日头底下颇晒。姐妹两个就站在满架绿茵茵的紫藤下面吹过堂风,家下婆子端了早间沈家送来的点心盒子,又沏了冷茶与她们消暑。宝琴先翻了一个粉色的菱粉果子咬上一口,吃着吃着突然奇道:“欸?这沈家做的果子怎么与咱们家酒楼送进来的味道差不离儿?恍惚好像还好吃一些,仔细再看好像长得也像,真是奇哉怪也。”宝钗掌不住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心下暗道还好没叫人知道沈同知原先还是佥事时候曾躲在自家酒楼里做大厨,说不得那时候就把手艺给传了出去。后来河工案时候沈玉领命南下便将沈大厨的踪迹扫得一干二净,连干股也送还回来,论到底自家算是偏了人东西?宝琴还在一旁奇怪,宝钗忙将茶咽下去,笑着与她道:“或不是沈家去过咱们家铺子打听好恶呢?吃你的吧。”稀里糊涂将这事儿遮过去再不肯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