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薛太太真真是叫人骗怕了,唯恐大姑娘叫人骗了去,下狠心要动一动这股子力量,就不知这同样做暗活儿的锦衣卫同知能不能抗住人家掉底儿的查。总之那些专门养出来的伙计们得了命令便四散去忙活,薛太太端坐家中只等着消息回来再另行决定如何行事。
总也过了约莫着一旬,各处伙计把消息带回来总理着交予薛太太看过,小老太太便就犯了难,左右想想都不好,只得又把儿媳妇唤道身边与她商议:“这沈哥儿竟是个四角俱全的,只就是当差时候手段也忒狠,就怕将来把这些手段用在我女孩儿身上可怎么办?不如还是早早回绝了莫招惹他吧!”絮萦接过条子看了看,心下倒也没觉得有甚可怕的。她自己乃是南阳候府庶子的女儿,这侯府后院里头的秘密也没比沈大人手底下经过的案子干净多少,只薛太太这种叫人宠了一辈子的好命人觉着心里过不去罢了。再者,大姑子宝钗也不是真就那么慈和,多半儿是没叫人欺到份儿上。不然之前家里铺子叫王家哥儿闹事时候也不可能当机立断舍得请了锦衣卫过来,出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封了铺子打懵一圈儿人。这姑娘能对自己下这般重手,可见是个狠人,这么一想这两个人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将来指不定谁降服了谁呢。
想到这里絮萦便对薛太太道:“不如母亲问问宝姐儿的主意?虽说闺中姑娘不合适评论这个,可是咱们家姑娘与旁人家的都不同,叫她自己决定也省了将来反受埋怨。”这一番话恰恰说道薛太太心坎里,她正是怕胡乱做主叫孩子们埋怨,到时候心里不是一样难受?当下便点头应下:“既如此,便劳你跑一趟请你大妹妹,别着急,慢慢儿的,总能过上一两个时辰再来。路上也好先把这事儿说说叫她缓缓。”絮萦听了便起身福一福朝外去寻宝钗说话。
这会子宝钗和宝琴早回了院子换过家常衣裳,正在廊下拿着丫头子们剥出来的瓜子仁儿逗鹦哥说话。宝琴因见着黛玉的鹦哥儿会念诗,便立志要教自家的也学会些才艺,是以这几日对这鸟儿尤其上心。絮萦进来的时候守门丫头脆声往里通传,莺儿等几个坐在树下头绣荷包的丫鬟忙起身过来将人迎进去,又忙着端茶倒水布置蜜饯干果。絮萦忙拦了道:“我是来借你们大姑娘去忙活计呢,且不得坐。”莺儿笑着到底抓了一把果子塞给她自己带着的那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宝钗从廊下转出去与她道:“怎地,家下之事早早交与嫂子了,我可再不想沾一点子。好容易得空耍去,谁还想戴着笼头犁地来着?”
絮萦笑了伸手点点宝钗道:“可想不到大姑娘也有惫懒时候,既抓了你做壮丁,再不让跑的。且随我去大库开了理理东西,正打算要清几件笨重憨实的填进那寿礼单子里充门面呢。可得请了你去,不然万一要是挑了甚么那边不中意的不是要闹笑话儿。”宝钗听她如此说便让人喊了白鹭过来,一路随絮萦往大库去。
说是甚笨重憨实的东西,其实不过絮萦自我解嘲罢了。薛家库里就没有让人看了不咂舌的,哪怕家里说是粗笨玩意儿,也就是金子分量太足看了让人笑话俗气罢了,真问起价值几何亦是一点都不瓤的。姑嫂两个进了仓库,絮萦就让丫头子取了旧例单子来看,往年都有的缎子之类已经交代家下伙计运送,又寻了民间烧窑高手烧一批瓷器,再叫庄子上预备收些漂亮活物,如今只寻些雅致文玩罢了。
宝钗记性甚好,哪些礼是何时哪家因何事来往送的,样样记得分毫不差。她指了一家玻璃屏风对絮萦道:“这屏风还是当初王家与我父亲贺寿送来的,后来听说贾家大房娶大奶奶时候也陪了一个,因此下便不合适了,免得互相冲撞,不如这个好。”说着两人便拐到大库角落里,此处立着十二扇十二花神玉雕屏风,平日里薛太太嫌它颜色太过素了不肯用,从金陵拉来就扔在这里吃灰,正好史老太君年轻时候是个再清雅不过的,宝钗便将这东西想了起来。絮萦上手摸了摸屏风上油润的大块玉料,再细细看过那些神女眉眼身子,亦点头赞道:“确实拿出去送人更好看,屏风这东西家常也多用,夏天这个再合适不过,又凉快又敞亮。”于是便转身让丫头在册子名录上这东西旁边点个点儿,意思是挑中了,往后需要时候再来取。
两人又转去旁的地方看,宝钗挑了四个四季宝石做的盆景儿也让丫头在名录上添了一笔,眼见丫头落笔才对絮萦道:“这两件东西也很老了,是早先我们刚进京时候缮国公府送来的,然究其根源,乃是我祖父那一辈儿从薛家流出去,因此拿去再送人也使得。况且这几个盆景儿里头金子宝石用料最足,正好暗合了贾家心思,只不说那么明白,也就不招人恨。”絮萦点点头,姑嫂两个又挑拣出几样,总算是单子上最扎眼的一一齐备,只待其他不禁放的。
此时絮萦就拉了宝钗要去主院寻薛太太复命,刚走出大库往前头走,絮萦才转头问宝钗:“我听说前几日那沈家哥儿总是往咱们家跑,忽的这几日又不那么勤快,这其中莫不是有甚么?”宝钗叫她问得一脸迷糊,絮萦再没见过这精明姑娘一脸呆样儿的,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儿与她道:“月初时候母亲问了我那沈家哥儿如何,今日又拿了伙计打听的消息与我看,姑娘可知道是为了甚?”
宝钗仍旧没转过弯儿,絮萦索性屏退丫鬟压低声音与她道:“姑娘今儿怎么了?母亲叫我来寻你,要你自己拿主意呢。这人好赖怎样都听你的,只一个,千万擦亮眼睛,头一点将来便没有退路了。”到这里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宝钗一张脸烧了通红,甩了帕子跺脚转身就走。絮萦一看如此,心下便知这事十有□□能成。至少大姑子没有板了脸搬出道理来说话,说不得劝一劝便有戏。她亦无甚坏心,只着急替宝钗焦急罢了,大姑子生得着实艳冠群芳,若是落入寻常人家,将来真不知会出甚么岔子。譬如那贾家,早先宁府里头大奶奶秦氏到底是怎么没的,外面谁心里没个谱呢?无非碍着这已故大奶奶出身到底说不清楚,无人敢当面嘲笑罢了。如今贾家女眷也甚少在外走动,说不得也是自己觉着丢人现眼。
话再说回来,就宝钗这样儿的,面儿上随时守份,骨子里可不一定饶人。若依着先前婆母之想法给说个读书人家规矩大的,她只怕大姑子前脚嫁出去,后脚人家里就要翻天闹腾。倒不是怕自家人吃亏,她心下忖着宝钗且吃不了亏呢,唯恐事情弄出来叫亲家家破人亡,到底不好与她收拾善后罢了。如今见着沈家肯下功夫,又能拉下脸放低身段,想来也是对姑娘极重视,怎么说嫁过去三、五年之内且不必忧心。至于三、五年之后?届时大姑子早就站稳了脚跟,再闹她自己也必能做得两面儿净光。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第一更。
人人都符合真香定律......
第65章
话说回宝钗这头, 嫂子一说那个锦衣卫的哥儿竟存了这种心思,心里登时如乱麻一般。上辈子就没遇着甚么好人, 头前一个贾家宝玉,到了到了都跟个孩子似的, 全然不长一点心。万事只顾自己, 再不念旁人一点艰辛, 日子难过时候便将父母家族一概抛下, 看透世事四大皆空出家去了。他倒是落得个清净, 叫他祸害了的那些人就没一个能落着好下场。
且不说外头传的闲话坑死多少亲戚姊妹,只他屋里那些个大小丫鬟, 早早撵出去的可人、媚人、绮散或者还有条活路,后面那些冤死的晴雯、挨着就坏事儿的金钏儿,偷东西的坠儿, 出家的芳官儿,病死了的五儿以及叫卖到不知何处的碧痕之类,真真是叫苦都没地方叫的。只一个袭人儿心思灵活,虽说嫁的是个戏子,到底衣食无忧或可安度晚年,再者那戏子早年与宝玉竟又是有过一段儿,到底还对她敬重些,算是结局最好的了。
至于叫坏了名声又陷入泥淖不可自拔,不肯受辱不得不自缢身亡的黛玉,及至听话行了掉包计后来终究还是被抛弃的她自己,哪一个不是满腹怨恨一腔子血泪无处控诉?是以提到这世上的男子, 宝钗心里头只有一个“怕”字。
这可是真的怕。当初偌大贾家几日之内烟消云散,上头贾母抄家那一日过后没几天便撒手人寰,大房斩得斩,流的流,凤姐死在牢狱里,巧姐儿叫亲舅舅卖进烟花巷;二房姨夫也判得流放,宝玉痴痴傻傻全然一点子用处也没有,还得叫人分出心神来伺候。好容易上头因着贤德妃娘娘才网开一面赐还了诸女眷嫁妆,家下才能扶了十来口灵柩回到金陵,避居乡间凄惨度日。彼时娘娘已经薨逝,迎春早死,探春远嫁,惜春落发,大观园内已是红消香泻,姨妈王夫人又老病缠身惶惶不可终日,正是要有个子弟扛起家下生计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上宝玉又远远地跑了!
要他何用!还不及探春为救一家子舍出自己远嫁藩国有担当。
再往后头姨妈病殁,宝钗自己苦守,乡里又总有些无赖浪荡子在门外乱晃,家中仆下早早卷了细软金银跑路,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了这般田地,便是有千种手段也施展不开。娘家早早就垮了,连个躲的地方都无,这才不得不从了偶从此地路过的贾雨村。她如何不知贾雨村是个甚么玩意儿?此人实乃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一把好手,贾家与他有提拔之恩还不是反过来恶狠狠的被咬了一口,又有这人是把个丫鬟做妾又扶正了的,宝钗如何忍得自家头上压了个奴婢出身的正头太太!
可是情势比人强,贾家带罪落魄,乡里不知多少人绿了眼睛等着扑上来把余下的几口人活撕吃了,李纨因是节妇,娘家到底有人帮扶些,是以留在了京城养活贾兰。那些但凡回了原籍金陵的,不知多少子弟叫人骗出去假作醉酒淹死在沟里,官府跟石头一样只做不知。宝钗实在是怕,天一擦黑便有不安好心之人在门外头晃悠,或不是坏一些的还往里扔石头,更有甚者居心叵测传些淫邪流言,硬生生要把活人往死路上逼。宝钗若是再不脱身,只怕得叫人不分青红皂白拖出宅子扔塘里淹死,因此下才牙一咬,心一横,收拾细软将房屋交托族里自己逃了条活命出去。然这遇上的第二个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贪腐酷烈,不上几年好容易爬上去又叫人撸下来,终究判了个阖家流放,也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意思,连带着宝钗再糟了大殃。
如今想一想,还不如早先时候学林家妹子一条锁子干脆了断,也不必后头受那些零碎煎熬。先前薛太太着急姑娘亲事,宝钗自己心里头是巴不得一辈子嫁不出去的,索性也不要甚名声了,指不定还过得逍遥些。每每想着一狠心闹个大的,又看见母亲殷切,兄长疼惜,再做不出宝玉那般只顾自己不顾亲人之事,到底还是安分下来装个随时守份的模样出来好叫他们安心。
眼下这沈家上门求娶,只怕难以推拒。之前还可以其家世低微回绝,现在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周围一圈儿里难得的好亲,沈大人又无甚毛病,挑刺儿都挑不出合理的。左思右想又是怕又是哭笑不得,当初怎么就糊涂了老老实实听话去选侍呢?若是装病撒泼不去选侍,便不必入宫,也就遇不上这沈大人,更不会再有后头牵牵扯扯之事。转回头再一想,人家哪里是平白帮忙?又与你家辨白身份,又与你家销了把柄,还顺手救了你家男丁性命,说破天去只念恩一点也得应许。人家不张这个嘴便罢,既然张了这个嘴,少不得点头答应下来。
最后宝钗心下一横,反正必是要嫁人的,还真不如嫁与一个武夫。好歹这沈大人比之宝玉并那贾雨村行动都尊重不知道多少出去,人看着似乎也是个守礼有担当的。又有人说怕这些行伍出身的人会打老婆,反正他若是敢与自己动手,少不得闹上一闹与他沈家鱼死网破,大不了给他抵命,总之自己这辈子打定主意再不吃委屈。可见这薛家人霸蛮也是骨子里一脉相承的,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先想的便是玉石俱焚一了百了,估摸着几辈子也改不了。
那边薛太太还抻着脖子等呢,只见儿媳妇自己一个回来,脸上且还笑嘻嘻的,心里石头便落地了大半。絮萦走到她身边坐下,笑着轻声与她道:“大姑娘害臊,红着脸跑了。”婆子两个就一起笑起来。往往姑娘要是一点儿都不愿意,必定是立刻就寻母亲跪了说些宁可绞头发做姑子之类的狠话,若是这般红脸低头跑走,心里只怕还是很乐意。薛太太又把伙计们递上来的条子端详一番,到底笑着叹了口气道:“当初蟠哥儿带了这沈家哥儿上门吃饭我就想呢,若不是个从四品的武官,只看模样真心情愿把姑娘与他。如今才想到竟是人有心上门来旋摸,看在这番辛苦勤谨份儿上,也不是不行。毕竟眼下肯花功夫,心里也是有些行数的,将来必不会亏待我女孩儿。如今我甚都不求,只求你们姊妹兄弟几个一生平安顺遂罢了,那些争荣夸耀之事皆不要紧。”
絮萦就拉了她手感叹:“不是我说,现如今能有您这样的婆母真是再都想不到的好处。又明理,又慈悲,真真是小辈们的福气。”薛太太叫媳妇儿夸得不好意思:“哪有那么好。我也知道自己平日总办些糊涂事,这么些年要不是宝姐儿撑着这个家,只怕早叫人骗得北都找不着在哪儿。我就想着,既然帮不上你们忙,少拖些后腿也是好的。我小时候家里没教过道理,不比你们有学问的年轻人。若是将来有了孙子,还得要你费心教养。我只能顾上孩子冷不冷饿不饿,再有进学之事就爱莫能助了。要不是那黄历本子且看不懂,得要丫头子问过人再与我念了呢。”说着拍了拍絮萦笑得前仰后合
婆媳两个正互相抚恤,这会子宝钗也收拾好心情走来与母亲复命。一进门儿就见薛太太与絮萦拉着手一脸亲密,宝钗便佯作酸状道:“今儿中午必要吃饺子,叫我连醋都省了去。就知道嫂子一进门儿必是最得妈喜欢的那个,我们这些粗粗笨笨的少不得要退上一射之地。”说着掌不住自己也笑了,絮萦就起身过来拉她坐在薛太太身边推了推假怒道:“真真是姑子难缠,赶紧把这热乎地方腾出来与你。明儿一早赶了你出门子,我才是清闲称愿,可算能在这个山头子上称一会大王了。”薛太太叫媳妇女儿两个斗嘴给逗笑,指了她们两个笑得直喘:“赶紧离了我这里到外面去打,竟是谁打赢了听谁的!
宝钗反手拉了絮萦让她坐在薛太太另一边,两个围着她你一下我一下的闹,还要喊冤让母亲评理:“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等哥哥来了叫哥哥与我做主!”薛太太就笑了抱着女儿道:“傻姑娘,你哥哥如今哪里还给你做主?若是我去打官司可能还看在一把岁数上让一让,若想有人与你撑腰赶紧去寻了女婿子来,你哥哥看打不过人家,只怕还服一服软。”左一句右一句,说的宝钗不由又对嫁人之事存了几分期待。这沈家男子,应是与贾家王家都不一样的吧?或不是人也没这么倒霉连着两辈子往坑里跳的,少不得脸上又烧红了起来。
到了晌午阖家围着桌子用膳,薛蟠出去晃了一圈儿买了些肉脯与家眷尝鲜,看着妹妹面前的碗盘杯盏心中一阵诧异。午膳果然是几样儿面食,絮萦狭促,单门儿在宝钗面前放了一碗饺子一碟子醋,难得有机会寻着打趣一番大姑子,将来等人出阁再想也不能够,眼下可着劲儿与她玩笑。宝钗也不与她恼,明知道乃是嫂子尽力在逗全家高兴,因此端起碟子先喝了一口,果然酸的眯眼睛。薛蟠见了便奇道:“妹子今日如何抱着这醋汁子?难不成是你嫂子的放错地方了?”薛太太、絮萦并宝钗三个又是笑,笑得连不知道的宝琴也跟了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