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一说,梅翰林腔子里哇凉哇凉的,只赔笑道:“林大人,贾将军,薛大爷,薛二爷,是我内帷不修,教子无方,对不住薛太太并薛姑娘。可是这父母之命定下的婚事,那不是说断就断的,也伤薛二姑娘体面不是?这个月里必让我那不肖子把屋里弄清白,庶子亦过继与亲戚家,再不令薛二姑娘为难。况且林大人兼领了礼部尚书,最是知礼的,妻者齐也,妾通买卖,薛二姑娘乃是名门闺秀,如何与那些玩意儿计较。”
林如海抖抖袖子只笑不语,低头只吹了吹茶碗喝茶,倒是贾赦拍了肚皮笑两声喝骂道:“你真当我们几家在京里是开善堂的不成?拿个清白姑娘带了嫁妆来养活你们一家子?我呸!嘴歪一歪就白赚多少家私,老子且不敢做这样好梦。”一顿夹七夹八无甚好话,噎得梅翰林瞪了眼睛瞠目结舌。林如海等贾赦骂够了才放下茶碗浅笑一声与梅翰林道:“人家姑娘家与你儿子房里妾室有何为难不为难的,我这个朝廷命官且管不了。我只想问梅大人母亲何时去的?你那大孙子生辰似乎有点对不上。这个本官倒是管得。”
说到这里梅翰林还有甚不明白的,薛家怕是早就把自家那些破事儿查得清清楚楚,就等着寻机会发作出来。今日若不服软好声好气退了婚事,只怕明日一封弹劾折子便要摆在当今案头,自己头上的乌纱差不多也就可以摘了。当下只得又哀求几句,到底不甘不愿将当日薛蝌宝琴父亲交予他做信物的玉佩取出来还与薛家,言明两家婚事就此作罢,这才送了上门讨债的客人出去。
又过两日,锦衣卫探子忽的在京畿周围抓了一伙拐子,好巧不巧里面就有梅家大小两个哥儿。沈玉沈同知拎着两个小子亲自送上梅府,见了梅翰林只道是早就听说梅家寻孩子,这两个与市井里传的模样分毫不差,因此来问问究竟是不是,若不是就要送去幼慈局与旁人家抱回去做个螟蛉子。若是清醒人家只怕忙不迭打发这两个孩子出去,却见梅翰林几经犹豫到底没舍得,还是把孩子认了下来送到后院梅太太处,千恩万谢的送了锦衣卫大人出去。待人走了后忙哄着孩子只问是如何叫拐走的,小的说不成气,大的便说是出门耍子一不留神就让人夹在破衣服里给顺走了。一路只在马车或是船舱关着,也没见着拐子的脸,只听得声音却是陇西口音。
那薛家乃是金陵豪族,家下人也多出自金陵本地,如何有人说陇西口音呢。梅翰林只摇头叹薛家行事周密寻不着空子,不得不硬把这口恶气咽下去,另外再与儿子说亲相看。然而京里差不多的人家都听说他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庶子,轻易不肯把姑娘与他,便只得这样一年拖过一年,再回头想薛家好处也是不能够。
待此事尘埃落定,宝钗专门开了大库从里面寻了一卷米芾的烟雨潇湘图和一方战国错金银青铜四龙四凤方案交予薛蟠薛蝌与贾赦送去,道是谢他与自家主持公道。贾赦见了这两件东西喜欢的不得了,连声说今后有事只管上门来,匆匆打发了薛家兄弟便要关上门好生细细赏玩一番。等薛蟠薛蝌行礼退出去,贾赦复又想起什么,只悄悄站在屋里往外看薛蝌,越看越是满意,心里却有了些许想法,只暂时不好说。
他那继室邢氏叫关进院子里也有好久了,按理说邢家亲戚打上门要说法也是理直气壮。哪料邢夫人弟弟邢德全那是一点德行全无,且不闻不问自家亲姐死活,带着老婆两个人一味赖在京城里靠贾家接济过活。初来时干脆还把个十五、六的大姑娘塞进来寄养,美其名曰“孝顺姑妈”,只怕邢岫烟姑娘连她姑妈甚么模样都说不出来,天天只得含羞忍辱窝在原来迎春住的缀锦楼里足不出户。贾赦有心把这姑娘打发出去,转手再将邢大舅两公婆赶远些省得憋气,眼下很是急着与她找个接手的下家。如今贾家虽然已是日薄西山,架子却未倒,一家人还算要些脸,因此下贾赦亦不愿弄一出葫芦案来,便看薛家这后生不错,若是将这个便宜外甥女儿转手把与他,也可将邢家一窝子包袱甩出去,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薛蝌顺眼起来。
薛蝌且不知道这一两天已叫不少户人家看了眼热,自顾自又陪着薛蟠往林家去谢林如海。若不是林如海在后头压阵,光凭贾赦也不一定能叫梅家乖乖松口。如今梅家只对外说寻了高僧算得两家儿女八字不合,都是好命孩子,奈何凑不到一起,婚事只得作罢,算是互相留了个脸面。薛家毕竟怕女儿声名受损,也就没有穷追不舍,终究算是得偿所愿。
此间事情一了,眼前便就到了端午。这一年宝钗宝琴和絮萦一起试了约莫二十种味道的小粽子,仍旧各个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也就一口两口罢了。因着家下吃了都说好,索性将方子拿去叫铺子里做了攒盒放在酒楼卖。他家盒子雕得精细,里头东西也新鲜干净,人见了就打心眼里喜欢,是以卖得极好。京中一些普通官儿,家里走礼旁的都不要,只弄来几个薛家酒楼的攒盒就很有脸面。薛太太见女儿媳妇处的如同亲姐妹一般,亦十分得意,干脆拍板往亲戚处送的也是自家厨下专门做好的小粽子串儿,各家亲戚尝尝也少不得要道个好字。
端午头前一天,薛太太请了家里供奉的老师傅在内院里闭门读米寿,外间管家突然跑进来急着找主子报信说是金陵那边的老亲甄家派了两个婆子领着一队人马来了。薛蟠薛蝌一早出去,上衙门的上衙门,去铺子里盘账的去铺子里盘账,絮萦又刚巧回去看望父亲,家里只留了宝钗宝琴两个,没奈何便把婆子喊进来见过。那两个婆子穿着甚是华丽,银蓝闪缎晃得人眼睛疼,见了薛家大姑娘弯腰屈膝福了福,站直起来头上钗环簪子互相撞得叮叮当当直响。
宝钗微微点头还了礼,笑着奇道:“前几日端午的节礼不是已经送了来,今日所为何事?”为首的婆子往前凑了凑挤着眼睛赔笑:“叫姑娘笑话我们,怪臊得慌。家里几个姑娘明年许是要嫁入京中,若是现从金陵发嫁妆过来,未免仓促不好看,所以想着先在京里各亲戚家存一存,到时候一并取了攒起,反倒便当。再者,多少市面上没有的好东西亦在其中,也省了采买。”一番话说得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宝钗便笑道:“既如此,我们权当贺一贺姐妹,东西放在这儿好了,需用时候只管说一句。”婆子大喜,起身又福了福,交代力巴挑夫把箱子搬进薛家大门,谢了又谢方才告辞说是急着回转金陵向主家交差,连坐也没有多坐。
待甄家人出去,宝钗忙于探春写了封信叫媳妇子连带一篮子香囊捎去贾家,媳妇子再回来便回道:“禀姑娘,贾家三姑娘说上午时候甄家也往贾家送了两个箱子,倒是说明年或许老奉安夫人欲往京城小住,提前送些家私过来与亲戚帮忙保管。”宝钗听完就哼笑一声道:“这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了。那甄家自己在京里也有宅子,自家大库、下人且信不过,非要把东西放亲戚家,言语里又极力说是些珍贵好东西,这不是引着人偷偷昧下么。”宝琴坐在旁边听了疑惑道:“如何这般?姐姐你就不会做这样事,甄家想要甚?”
宝钗放下茶碗,笑着与她解释:“甄家只怕要出事,不然不至于把家私存在亲戚家而不是自己宅子里。偏生还举了姑娘待嫁或奉安夫人的名头,将来也好讨要。大家好好与他保管,待日后打饥荒的时候再要了搬回去,一家子生活仍是无碍;若真有人想要昧下,想来甄家正等着个狱友蹲在一处呢。”藏匿犯官家私亦是罪名,跑不了抄家一途。宝钗隐约记得上辈子贾家被抄时候姨妈王夫人房里抄出来银钱无数,还有不少借据票子,后来又叫人翻出来一箱子甄家寄放的东西,也成了贾家获罪条款之一。
宝琴听了宝钗一番分说,仍旧疑惑:“甄家能出甚事?我小时候与父亲一起走南闯北,只听人说甄家乃是金陵的土皇帝,只要甄家不答应,便是一匹绸子也出不得金陵地界。这样人家还有甚么可怕的,需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央告着藏家私。”宝钗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当今又不是上皇,上皇的心腹可难得讨当今喜欢。再有,甚是土皇帝?皇城里坐着的岂能能容得?甄家靠着奉安夫人还能靠个千百年不成?只怕是看着不好,又恐等奉安夫人万一驾鹤失去庇护,因此提前做些防备罢了。”宝琴这才恍然大悟,着急道:“那这些东西岂不是扎手?如何收得,竟该一开始就赶出去才是。”
宝钗苦笑道:“你当亲戚就是这么处的?你有难的时候便要人帮忙,等人有些难处了求上门你就把门一关赶人出去,往后还有谁敢和薛家来往。再者,这些毕竟都是猜测,没影子的事儿当不得真。你不必忧心,我且有数。”她想的是这一出,便又叫小厮去林府沈府说了今日之事,也算是求教一下如何处置甄家的东西。真要傻乎乎实心眼的与人收着肯定不行,但是一开始就拒了不叫人进来更不行。薛家还得在京城里呆着,各个亲戚都得罪一个遍不是立家之计。
小厮出去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林府那边无甚消息传来,倒是沈同知又上门来了。宝琴笑嘻嘻起身回了院子,没奈何宝钗只得出来吩咐茶水点心待客。沈玉急匆匆从外面走进来,见了薛大姑娘拱手弯腰作了一揖道:“薛大姑娘好。”宝钗低头在水晶帘子后头福身还礼,宾主这才隔得老远坐了。沈玉间屋子里只有百灵站在宝钗身后,便开门见山道:“好叫姑娘知道,这甄家已是大祸临头,只等奉安老夫人这口气一咽下去便要拿他试问,东西且收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千明天上午补齐
补齐了!我正在准备入V的三更......
第63章 [倒V]
宝钗愣了愣, 不知他为何竟把如此机密之事倾囊相告,但听得如此只能出声为难着解释:“薛家知晓律法, 只这律例归律例,人情归人情, 若是不让人把东西放下, 明日薛家在京中便也无法立足了。四王八公诸家只有薛家底子最薄, 没有这些亲戚帮衬根本熬不下去。如今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命人与大人知会一声, 若是甄家果真触犯了森然国法, 咱们必要将东西仔细完整送上去不敢私藏,可眼下甄家不是还没出事么?且不好叫老亲脸上难看。”
沈玉咳了一声端起茶杯却也不喝, 只捧在手里头劝她:“姑娘做事一向周全,怎地这里却糊涂起来?若要帮扶亲戚有多少做不得的,偏要在紧要关头帮倒忙呢。若是抄家时候发现隐匿财物的, 犯官罪加一等,协助隐匿者以同罪论。这不是帮着甄家往坑里跳,还把自家也给顺带进去了么。或者姑娘心存了一回侥幸只道是人人家里都收了,怕自家不收不好看为一则,又想着法不责众不一定查到自家头上为其二,然届时万一要是查到了,岂不是悔之不及?在下知姑娘必不是贪人财物之人,万万不可于无用之处做无用之功。”
宝钗听他一番分辨合情合理,皱眉想了想点头道:“大人说得有理,既如此,晚间便让家下人将东西送到甄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去, 只说是端午送的礼。虽说亲戚们问起来不好解释,不过这些都是后宅女眷之间闲聊议论罢了,说便由她们说,还能真叫我少了块肉不成。”当下果然打定主意喊了婆子进来安排。
沈玉这才放下心,暗道薛大姑娘不是个不听劝的,且又脾气温和、性格稳重,做事亦妥帖,真真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这会子就把人哄进自己家门儿。他心里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事儿,只把头低低压着生怕叫人看见不妥当,忙起身又拱了下手,连说话声音都软下来:“姑娘若是有为难的只管来寻我。下晌衙门里还有事,这便告辞。”宝钗可不知道这家伙心里打了些甚么主意,只喊了外面婆子去把厨下做好的两串粽子装了与他提着。沈玉拎了东西“嗖”一下蹿出去,屁股后面跟烧着了似的一路往家跑。
他今日闲来无事正在家呆着,哪里还有衙门里的差事做,不然薛家下人送消息的时候也遇不上。只这会子突然不知怎的就害臊起来,方才忙忙寻了个借口跑了。沈玉提了装着粽子的食盒,从京城东头跑到京城西头,进家门儿的时候后背上常服都叫出汗洇湿了一大片。
沈老爷子正躺在葡萄架子下面顺着毛摸那只大黄猫呢,眼见孙子火急火燎拎着个食盒跑回来不知道怎么个事儿。刚想问他,沈玉只把盒子往石桌上一放道:“人家送我的,一天只许吃三个,再多不克化回头当心肠子疼。”老爷子只听“许吃”两个字,立刻打开盒子拿了一只剥开咬了口,笑眯了眼睛直点头:“这个好吃,这个好吃。”沈玉伸头一看,他吃那个刚巧是卤肉做的馅子,一口下去又糯又香全是肉味儿。他欲说沈老爷子一句,低头看看那肉块也就一口的分量,好容易才把话重新咽进肚里,只捡了个石墩子坐在旁边又拿出一个剥开看看是板栗的才放在老者手边,剩下一盒子就喊了下人拎进厨房好生用井水镇着莫放坏了。
默默等沈老爷子吃完粽子,沈玉就笑了问他:“好吃不?”老爷子抹抹胡子直点头:“好吃好吃!”沈玉又道:“既如此,将来便请薛大姑娘把这厨子做个陪嫁带来与你天天做饭吃可好?”老爷子点头点得更勤:“要得要得!”又点了几下头猛地停下拍了沈玉一下:“臭小子!早先你小时候认字儿那会子怎么没见这么多心眼子来,还会说话里下套儿了怎么着?”说着站起来伸伸懒腰,一直卧他腿上的大猫“喵呜”一声跳下去轻巧落地,抬头看看那些吃食到底没自己的份儿,只得把爪子伸出来老长,打个哈欠扭扭走了。
这边沈玉赔笑与老爷子道:“不是想着过段时间万一夜长梦多了呢,这会子里面有消息说上皇愈发爱用朱砂生汞烧丹了。自有唐以来,大凡用丹药者是个甚么结局世人皆知,只碍着不敢说出来而已。万一山陵崩,那耽误的可就不是一年两年。”沈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句咂咂嘴:“知道了,这不是没法子与薛家搭话么。咱们家里头,你奶奶并你母亲都没了。薛家那边又没有当家的,或不是你自己厚点脸皮去与薛家子说你想娶人妹子?反正那薛家兄弟两个加一块儿也打不过你,且吃不了亏。”沈玉想了想,自家从前也算是在清流队伍里的,只眼下说不得罢了。薛家则是妥妥儿的勋贵,两家说话来往的圈子都不在一起,想做这门亲事中间连个帮忙说合的也没,难不成还真要去寻薛蟠?一面想着一面就回房去换衣裳,少不得琢磨琢磨怎么与那薛蟠张这个嘴。
这边宝钗在家里且不知旁人都算些甚么,仍是忙个不停。早先后院诸事及大部分中馈俱交予絮萦不提,然外面铺子里大小杂务账目仍有不少需要操心的,只比从前清闲一点子罢了。到下晌时候,荣国府贾家派了个干净伶俐婆子过来,将史老太君八旬之庆的请帖送上。帖子上只说八月初三乃老太太寿辰,一连串前后都是好日子,因远近亲友颇多唯恐摆不开,是以定下七月二十八起至八月二十五止,分了品级亲疏逐一宴请。宁国府单请官客,荣国府单请堂客,薛家正在近亲中,便于七月三十这一日阖家登门道贺。薛太太闭门读米寿还未出来,因此宝钗做主收了帖子,又赏了那婆子一个荷包,转头专等嫂子回来与她商量。
因着乃是贾老太太八十的大寿,这礼便薄不得,不然乃是打了自家的脸。薛家又不缺钱,干脆开了大库慢慢寻。想来人家提前了三个月打招呼约莫着也是与你时间准备,免得到时候仓促了彼此间亲戚面子上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