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凤姐生得儿子满月,恰好与宝玉生日前后未错几日。虽说是叔侄,到底这奶娃娃方为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嫡孙,二房哥儿终究退了几步未曾大办。直盯着己巳月末这一天,荣国府大开筵席,各家亲戚旧部纷纷络绎不绝的来往送礼,内外宅各开席面儿待客,凤姐也穿了正红衣裙抱了孩子坐在席间,平儿和一个特特找的奶妈子站在后面错眼不见只守着孩子。
薛太太坐在上面,宝钗宝琴和贾府其他姑娘们坐在一处,黛玉卡着点可可儿也坐过来,几人一商量便打算等散席后再去贺一贺凤姐,只这会子乱,干脆老实坐着用上一点子。忽的上面有丫头子过来福了福道:“老祖宗传话,说是请林县主,史大姑娘,并宝姑娘一齐过去见见亲戚。”点了名儿的三人忙起身往上席去,只见这里头坐着的尽是四王八公各个当家的主母,诸如理国公、镇国公、缮国公等几家夫人皆笑着拉了黛玉过去看,南安王太妃则喊了湘云道:“我家常还说起你,总也不去玩儿,可是嫌弃我们那园子不如这里的好?”湘云福身笑道:“哪里来的,我这几日都在家绣那劳什子的水鸭子呢,真真不得闲。”
南安王太妃就笑着对史老太君道:“这孩子真像你,咱们年轻时候也一班长大,偏就数你伶俐,到老了又能得一个伶俐重孙子,还不赶紧饮一盅叫我们平平心气儿!”史老太君笑了果然拿起个汝窑的小酒杯饮了,众人方才放过。此时理国公夫人拉了黛玉手喜欢的不撒,点着头赞道:“要我说,还是太君这外孙女儿更像你,竟应该是个嫡孙女儿才是。”说罢又问了生辰并平日喜好,薛太太见黛玉脸都叫问红了,又没个贴心长辈给张罗这些,忙笑着打岔:“这是看着太喜欢了,竟赶快把荷包拿出来散上一散,不然孩子白叫你看半天?”
众夫人皆笑着点头称是,便有丫鬟们把早就备好的礼一一取出来与诸位姑娘分下去。黛玉果然是头一份儿,湘云与宝钗平齐,无非一些簪环串珠之类,并几个小件玉雕把件儿,林林总总竟不知究竟谁是主家。给过礼,三位姑娘又在上席说了会子话才叫放回去坐着,黛玉和湘云叽叽咕咕说着又想起诗社耍子的事儿,宝钗安静看宝琴和惜春并那邢岫烟盯着一个诗文执壶品评。
席面儿吃到一半,凤姐借口给孩子喂奶就带了儿子回东院儿歇着,王夫人跟着贾老太太陪客人,到底也没人问过邢夫人一句。来做客的姑娘们索性与长辈告了假,纷纷起身携手去东院儿与凤姐道贺。这会子凤姐已经换了家常舒适衣裳,正靠在个藤屉子的春登上看平儿与孩子换尿布,满脸平和,整个人较之以往竟锋芒尽收起来。黛玉见了就双手合十笑着打趣她道:“善哉善哉,便是个打砸了南天门的齐天大圣,也有叫磨得没脾气、棍子也收起来做个佛爷的时候。”凤姐转过来见是姑娘们来了,也不起来,就懒懒的往另一旁靠着抬抬手道:“我这几日越来越懒怠,眼也不想睁,腿也不想动。竟就不见礼了,横竖是个黄脸婆子,姑娘们自己寻了舒坦地方坐。”
湘云急不可耐,凑过去挤着平儿盯着那小娃娃的小手小脚稀奇个没够:“欸?他怎么长这么快?上次见着还看不清鼻子脸的,这才一个月功夫,胖嘟嘟的好似大了一圈儿!”平儿笑着给孩子整好衣服抱起来拍了拍,满月孩子将将能抬头,强睁个小眯眯眼往前挣着看湘云麒麟上的璎珞似是想讨要。一块儿过来的探春怕璎珞上细丝缠的流苏弄伤孩子手,忙拿了个自己扎的小布老虎过去塞他怀里。这孩子察觉怀里叫给了个红扑扑软绵绵圆滚滚的玩意儿,也不管好赖够着就往嘴里填,那老虎耳朵一下子叫他啃得满是口水。
平儿笑着让奶妈子过来接了老虎去,把孩子给凤姐自己抱着,转身这才端了茶果上来待客。宝钗忙拦她道:“我们就是随便走过来看看孩子,再贺一贺琏二嫂子大喜。知道你们现在又忙又累,且不必费心招呼。”平儿见状仍是喊了外头一个丫头子去厨下要热水,倒没再说果子的事儿,转身回来又坐着亲自给孩子叠些洗晒好的尿布片子。宝钗他们又坐了约莫一刻钟,果然告辞往席上去。
下晌散了席,薛林两家便各自打道回府,薛太太想着今日上席竟无一人与自家女儿问话,满心的不自在。要换旁的姑娘这会子只怕都要哭出来,宝钗却不急不怒先让莺儿倒了几碗茶端来顺顺气儿,然后坐着慢慢与薛太太道:“妈且别往心里去,我看着四王八公诸家里面就没有哪个哥儿出息的,无人来问方才称愿呢。不然又是一个王家表哥般的货色求上门来,那才真真的跌了身份。”
薛太太叹口气道:“往日我只想着,少不得也要你林姑父家那般门第的哥儿上门来求娶你,才能点头答应。如今一看,竟又和你哥哥一般,只要哥儿人才好,也不拘甚么门第了。前日说些气话,道是要留你在家里养一辈子。可是再拐回来想,就算你哥哥嫂子乐意,待你老了见着旁人都尽享天伦之乐,只你自己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可如何是好?少不得还是想法子求人给相看相看。你嫂子那边没有亲家母,帮不上咱们,你说或不是再请万先生去央一央你林姑父?”宝钗劝她:“林姑父家里不是还有林姑娘呢?若是有法子还能叫自己姑娘留到现在,哥哥的事儿已经麻烦人家了,好歹再等上一两年,着实没门路了再去求也来得及。”薛太太没奈何只得道:“既如此,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或不是让你哥哥去衙门里给你旋摸一个,再不然就真的只能等着开恩科了去贡院外面守着。”
宝钗笑嘻嘻应下,转头便把这些扔脑袋后头再不去想。
另一旁沈府,沈老爷子见天在家里圈着。好容易数了日子等国孝过去,天气也暖和了,忙趁沈玉衙门带了礼往几户早年朋友家转了一圈儿,再回来老人家把自己关屋里转悠了一天想办法,最后还是没奈何只得找了老管家过来商量。老管家听说小主人有了意中人,当下与沈老爷子一般大喜,忙又问了问是哪家千金,听说是薛家后瘪瘪嘴道:“如今外面都议论他家姑娘好生厉害哩。家下大小产业账务尽攥在手心儿里,把她哥哥霸得死死的,这样爱辖制人姑娘娶回来,哥儿能受得了么。”
沈老爷子哼了一声道:“会管家还不好?你们也省心,那臭小子自己个愿意,谁又有甚办法。再者,你怕人姑娘太过厉害,焉知人家可能把这沈府看在眼里。我那儿子儿媳没福,带着大孙子早早走了,只留这一个独苗苗,不叫他衬了愿,何时才有重孙子抱?”老管家也没辙,只看着沈老爷子问:“那您是甚么打算?娶不娶都得有个章程不是。”老爷子拢了拢袖子吸吸鼻子:“咱们现下,难就难在和薛家搭不上话。我想着,只怕他们自己亦头疼这大姑娘的婚事,就别显得太过急切,又得让人觉着好。”
说着老管家并沈老爷子把家下以往亲戚来来回回掰指头算了一遍,好容易才寻出一个曾经沈相爷门下学生的孙女儿嫁入了贾家二房,如今正带了个小哥儿守寡。这已是与薛家关系最近之女眷,怎么说这沈老爷子一大老爷们儿也不好提了礼物上门拜访孀居的薛太太不是?或者干脆在街上拦了薛蟠问话,又怕这呆子蛮劲儿上来动手打人。
待好不容易拐了几个弯儿和李家走动一番,沈老爷子这才发现这李守中乃是个再迂腐不过的,家中数代书香,女儿竟只叫读了点子“女四书”便罢,一时也不愿多和这酸丁说话,怏怏的打道回府了。
沈玉从正月里出事儿就一直没歇过,倒着班儿值守应卯就差没住到衙门里去。过了芒种才好歹算是告一段落,马指挥使大手一挥叫各人回去休息,他便大中午赶着往家去。哪成想回家一看,好么,老爷子带着管家两个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家下只留了看门、洒扫和厨房里的粗使下人,其他地方空空荡荡。他自己回房找了身儿轻便衣服换上,往厨下翻看了一番新采买的食材,眼见过了芒种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索性爬院子里老槐树上折了些鲜嫩叶子下来,捣出汁水放着澄一澄打算做些冷淘。
正稀里哗啦折腾呢,外面沈老爷子带着管家气哼哼回来了,一见孙子在厨房摆弄锅碗瓢盆儿,立刻高兴起来,回头吩咐管家道:“别让家下人出去说漏嘴你们二爷亲自下厨的啊!”说着自己搓搓手钻进厨房笑眯眯问沈玉:“今儿可算休沐了?吃什么?”
沈玉把个装了面粉的盆子往沈老爷子面前一放:“吃素。前儿许老大夫说你偷吃猪蹄髈了,怎么着?想跟隔壁吴大人一人拄个拐比试比试看谁斜着身子跑得快?”原是沈老爷子几年前中过一次风,好在那时候沈玉发现得早,赶紧背了人往医馆跑。老大夫手段高明,几针下去人便醒来,又灌了药,沈老爷子方才无恙,只几根手指头自此不大听使唤了。从那以后沈玉便严令厨下不许再给祖父弄那些大荤吃用,又交代不许随便放他出去偷吃。前几日沈玉忙得日夜颠倒,一个没留心老爷子出去访友回来就顺了个蹄髈啃,整好叫来上门诊脉的许老大夫抓个正着,一状告到他孙子那里,直叫沈玉记到今天。沈府隔壁的吴大人乃是前年致仕了的礼部尚书,林如海当初回京便是顶了他的缺。这位大人传说是叫儿子给气着了,也是中风,家人发现的晚,救回来也有半个身子行动不便,平日只得柱个拐斜着身子挪了走,故此沈玉老拿他吓唬自家越老越跟个熊孩子似的祖父。
可惜沈老爷子压根儿不吃他吓唬,只把眼睛一瞪道:“没肉老子就不吃了,看把你给吝啬抠唆的,一点子肉罢了,多吃几口才长寿。”沈玉才不怕他呢,顺手取过已经澄好的槐叶汁子打算往面粉里倒,老爷子见了不愿意道:“你这弄得都是甚?拿那细筛筛一遍汁子即可,你这又不是淘腾飞跌颜料呢,弄这么净回来一点吃头都没有。”沈玉听他一说,果然拿出用剩下的槐树叶子重新拧了汁子出来直接兑进面粉里,果然槐香扑鼻,揉出来的面团也碧绿可爱。拿熬得一点油也不见的鸡汤煮面,再放上些烫的嫩嫩的小青菜心儿,鸡蛋摊的皮子也切丝码在上面,又铺上火腿细丝,便就成了。老爷子这会子也不挑拣有肉没肉,端了一碗就往院子里寻个石墩坐下吃,吃完一抹嘴勉强道:“还成吧,凑合着填一填。”沈玉好悬没叫他给气笑了,这厨艺都叫老爷子磨得能出去给人做大厨,回头这边还只是“勉强凑合着填一填”,真真是嘴上不饶人。叫他这么一打岔,沈老爷子吃饱饭就回去歇着,也忘了跟孙子说这几日忙乃是在想法子与他讨媳妇。
沈玉这一歇,想着总要去薛家露露脸道个恼,第二日便拎了个盒子装些樱桃一路往薛家慢慢走。走过去都辰时二刻,门子一见是熟人,直接就把他迎进去主院见薛蝌。原来是薛太太带儿媳妇往大慈恩寺与家里做法事点灯,薛蟠陪着一齐出去了。宝钗身上不方便就没去,留在家里与薛蝌两个商议这一年外面铺子里生意安排,顺便着手准备宝琴退亲之事。一听说是沈大人来访,薛蝌忙起身,宝钗亦来不及往后躲,下人便把沈玉请到院子里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千字
补上了。
下午又要去孟津县法院。去年夏天睿哥他爸的姨父在新310国道出车祸人没了,正在和路政局打官司。找了个很厉害的律师,但是律师的资格证前年叫吊销了,所以就临时找了我给睿哥他爸的小姨做个代理人。这段时间总往孟津法院跑就是这个原因,年前应该会开庭,今天是去立案,顺便再和肇事司机把庭外调解弄完。
今天应该更不了别的了。
第61章 [倒V]
沈玉一进主院, 万万没想到迎面撞上宝钗也在此处,再躲就不好看了。如今薛太太不在家, 人家薛家正主薛大姑娘也没理由避着他,索性拱手弯了弯腰道:“薛大姑娘、薛二爷。”
薛蝌同样拱手弯腰还礼, 宝钗福了福身, 下头自有丫鬟婆子端上茶点果子待客。时下正是新鲜杨梅采摘的时候, 一个个上好杨梅约莫有铜子儿大小, 紫莹莹圆滚滚, 果肉紧实、滋味甘酸、香味馥郁、回味悠长。这些果子小山般堆在一个豆绿冰裂纹钧瓷大茶海里,扎扎实实估计得有小两斤。薛蝌见沈玉似是叫这分量吓着了, 忙笑着道:“这些杨梅是家下伙计送来的,大小都爱吃,别看这一茶海挺多, 一会子说不得还不够呢。”
沈玉心里想,如今上等杨梅,不说往宫里进上的,市面儿上头一等的还不如这个,就那还少不得要上一两银子一斤,一斤不过十来个。这一茶海下去就是三两左右的银子,按照从三品武官的俸禄来看,一个月不吃饭也就吃上这七、八次。好在家里还颇有些祖上传下来的产业,虽说不善经营,好歹少有盈润,不然真的只能掩面而逃了。算算家有资产, 底气才微微提了些许出来,便坐下笑着与薛蝌道:“来的不巧,薛兄弟竟不在家。听说端午后陆陆续续就有些许小国入朝进贡,薛兄弟进了鸿胪寺,少不得要和这些人打打交到,因此下过来给他提个醒儿。”
薛蝌诚心谢了他,宝钗也在一旁笑道:“前儿家里遭人算计,多亏沈大人给主持公道,虽说终究有了定论,到底还是我们亲戚间给您添麻烦了。”沈玉摆摆手忙道:“其实未帮上甚,后来我听说市井里有些愚夫拙妇编排了不少不中听的,叫薛大姑娘受了委屈。”薛蝌闻言也叹了口气道:“我这大妹妹,再没有如此好的,可惜竟被流言所误。”宝钗毫不在意,笑了起身执壶与在座几人添上茶水道:“有甚可委屈,你见谁敢到我面前来说一句不是?我原就比旁人运气好的多,衣食无忧,亲人娇宠,还不许人眼红几分来的?”
见她是真的想得开,沈玉少不得又把这姑娘高看了几分。锦衣卫大多时候都是暗桩活计,见多了那些自命不凡或者嘴里吃肉放碗骂娘之人,譬如诏狱里多少人走到穷途末路之时也只埋怨时运不济无人帮扶,却不全然不想他们原本就比多少普通人幸运无数倍。他这一发楞,倒看得宝钗脸红低头,薛蝌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打哈哈把话题带过来:“不知道今年来朝贡的有多少。”
沈玉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平日里并不是会盯着女孩儿使劲看的,方才也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他忙咳了两声,张嘴正欲答话,外面管家急匆匆进来道:“大姑娘,二爷,沈爷,外头那个梅家的又来了!”
这说的便是梅问鹤,如今薛家上下都恨他恨得牙痒痒,只憋着劲儿等机会好与梅家撕掳。宝钗起身先对薛蝌并沈玉道:“既是外男,不便在此,先回去了。”她说完,两人亦起身还礼,宝钗这才又对管家吩咐:“把人带进来吧,二哥见他原也是正经,正巧沈大人再会看人不过,也帮我们参详参详。”说着又福了一下才带着丫鬟往后头走,薛蝌和沈玉就坐在主院花厅里等了见那梅问鹤。
梅问鹤此来,心里打了些讨价还价的主意。原本他就不是很想娶个商户女子,无非是父命在先,又看薛家与四王八公都有关系,女儿嫁妆又厚,因此才勉强应下。这几日坊间又风闻薛大姑娘好生厉害的闲话,便就想捏着这个由头叫薛家再出些血。照梅太太想的,薛家大姑娘名声坏了,那是必要往庙里送的,还剩一个二姑娘,怎么着也得吃双份儿嫁妆方才罢休,不然就要闹了与他薛家退婚,看他家里窝两个老姑娘嫁不出去将来还如何抬头见人。结果过了好几日也不见薛家急匆匆派婆子来催走礼之事,他这才沉不住气空着两只手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