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和沈玉坐在花厅里,眼见管家领进来一个眉目如画的俊俏青年,各自心下暗叹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薛蝌只对梅问鹤介绍沈玉乃是薛蟠好友,这姓梅的便将他当做是礼部衙门里的堂官,再看过来的眼神都带了点子火热。沈玉与他拱了拱手,只是坐着不动,亦不寒暄,弄得那梅问鹤好生尴尬,憋了气转身笑看薛蝌道:“着实是不巧,薛太太并妹妹们今日竟不在,叫我走了个空。”薛蝌心道就你这空手上门儿的礼数,幸亏人都不在,不然不是白叫你看了去?面上倒还浅笑着与他说话:“今儿婶子去大慈恩寺还愿,也没想着你会来。所来为何?”
梅问鹤斟酌了一下,也不想一上来就弄得不好看:“听说前几日贵府出了点子事儿?我们且帮不上甚么忙,只得过来道个恼问问。”
要真有心当时都该赶着过来了,也不至这都过去十来天了才想起上门道恼。薛蝌也不与他争这个,笑笑抿了口茶不说话。倒是沈玉突然来了兴趣看着梅问鹤道:“我似乎听说梅大人要升了,本朝自开国便有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不晓得这一次如何?”梅问鹤少不得往上抬了抬头:“这位沈公子好灵通消息,家父这么多年也算是熬出头。”沈玉冲他端了端茶盏,梅问鹤自是满脸得意道:“今年加了一科恩科,就在六月里,待各地学政出京上任,少不得要补个实缺,不知沈兄在哪个衙门高就?”他这就称呼上沈兄了,也不管别人待见不待见。
沈玉拱拱手道:“不才不才,竟不在读书人的路数里。”梅问鹤一听这个,马上又转过头拿后脑勺冲着人,直把沈玉看得哭笑不得——就这点子城府还打算出仕,估计又是和他老爹一样非要把从五品的牢底坐穿不可。
这三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时冷下场来又有几分尴尬,那梅问鹤又不死心,拱手问道:“今日薛二小姐何时回来呢?”薛蝌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也不想说妹子就在后院里玩儿呢,只推说女眷行踪他如何知道。梅问鹤听了又道:“这天气越来越往炎热走,听说今年要比往年热,届时各家冰窖只怕不够用。”薛蝌见他着三不着两的不知所云,索性堵了一句:“反正薛家从来不操心这个,不够去买就是。”
梅问鹤好生无趣,没意思便起身告辞,随意拱了下手便往外走。薛蝌也不客气留人,只吩咐管家把人送出去,自己一步没动。待见着梅问鹤走了,这边薛蝌才苦笑着对沈玉道:“也不怕沈兄笑话,我父亲当年把与了些许盘缠与那梅翰林进京赶考,不料这便缠上来非要做亲家。到了今日又转头嫌弃薛家铜臭味重,估摸这是想来讨要好处呢,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沈玉认真道:“难不成都这样了还要把姑娘与他?叫我说,这真不是良配了,便是升上去也迟早要再掉下来摔个鼻青脸肿。”
薛蝌知他帮着查过梅家,当下也不隐瞒,只说却有打算与梅家退亲:“莫说女孩儿怎样,生个女儿百年后少不得一样要春秋两祭、灵前痛哭,如何抵不得儿子。自家好端端的姊妹,怎肯眼看她掉进火坑,只恨人言可畏,少不得从长计议。”转头想想沈玉便是做这些个活计的,将来这里面的事人家想必也能猜出来,竟不必遮着掩着,便把与宝钗谋划之事和盘托出,末了哀叹:“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若不是梅家实在不成,再不愿拿人家孩子做筏子的。庶子又不是他自己想要成庶子,还不都是大人造的孽。”
沈玉垂眼睛想了想,抿口茶水道:“只要这里面别出甚么人命损伤,后头事我且与你抹平。保证有办法叫梅家自己认了错处。”薛蝌闻言大喜,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沈兄救我幼妹于水火之中,此恩薛蝌来世也不肯忘记。”沈玉忽的想起他们家谢人果然都是一脉相承,俱是一竿子给你支到下辈子去,说不得就笑将起来弯弯起两只眼睛:“想办法、出力气都是你自家,我又能帮些甚么,竟不必如此谢,叫我吃你家几个杨梅便是。”说着果然笑嘻嘻捡了两三个拿在手里慢慢吃,以示已经拿了人好处,必会把事做漂亮。
薛蝌知道好歹,笑着与他换了热茶,偷空又暗叫门外预备了一篮子极新鲜的杨梅冰上,等会子叫沈玉带回去用。
到了晌午,薛太太还未回来,宝钗吩咐厨下做了些精细菜蔬,并一尾极新鲜的大鲤鱼,叫薛蝌留了沈玉用膳,自己在后院带着宝琴也用了些。姐妹两个坐在廊下一个拨弄算盘一个做针线,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天,忽的宝琴放下手里绣花撑子道:“这姓沈的哥儿来咱们家也是来得勤。闲下来一旬里少不得来个四、五天,忙的时候有事也要来打个招呼帮忙,你说他这是图个甚么?”宝钗戳了她一下笑道:“怎么说话的,人沈大人乃是正经的锦衣卫从三品同知,甚么哥儿不哥儿。再者,咱们家有甚可值人家图谋?能进锦衣卫必是天子心腹,想来甚么都不缺。”
宝琴不依不饶追着道:“谁说那个了,母亲不也哥儿哥儿的喊么。倒是不知道沈大人生得甚模样,姐姐见过的,可比贾家宝玉如何?”宝钗歪头想了想:“和宝玉不一样,虽说这二人都生得好,但沈大人要更有男子阳刚气些,看上去挺有担当的样子。”若不是做了锦衣卫这个行当,想来也是能引得各家贵女引颈相望的人物,想着想着双颊微红,忙低头摆弄起手头的账目,生怕叫宝琴看了再打趣。
外面沈玉还不知道这里头两姊妹怎么议论他呢,看看日头不早起身与薛蝌道别,薛蝌直把客人送到大门,又叫管事奉上一篮子冰镇新鲜杨梅道:“这是自家果园种来吃的,也不拿出去市,往往亲戚们之间分点子便罢了。不值当甚么,千万别客气。”沈玉果然也不与他客气,接过篮子挥挥手便往家去。薛蝌送走沈玉,拐回头又去见了宝钗宝琴两姐妹,把下晌几件事一一交代一遍,宝钗点头道:“有人在后面兜着再好不过,想来伙计们这几天便该回来了,梅家那边早晚也得开始着急找孩子。让咱们的人盯紧点,一有苗头就把消息帮他们散出去。”
过了有两三日,家下往甘陕道的伙计果然带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回来,大的六、七岁,小的也有三、四岁。薛家几个主子无人去见这两个庶子,只交代心腹婆子过去好生关照,千万莫让人伤了病了。婆子带了两天孩子便回来报道:“这两个着实无甚教养,说是翰林家的与乡下孩子不同,瞧着无非眼高手低罢了。再有那大的生辰似乎有毛病,算来算去竟是梅家子祖母走的时候孝期里养的。”此话一出薛太太都吓呆了,连声骂那梅问鹤道:“这竟是个畜生来的?祖母孝期里头的孽胎竟还留着做宝贝看,梅家也真真是没脸没皮了。”
宝钗忙叫丫鬟扶了她去休息,取了银票赏了伙计们并婆子,果然就听外面盯着的下人来回梅家突然往市井人牙子那里打听消息,专门问六、七岁并三、四岁男孩子的消息,又有梅家下人背了褡裢盘缠急匆匆往甘陕道方向去,想来是这孩子不见了的消息才传过来。薛家各铺子里专门安排了人交代,不出两天,满京城都知晓梅翰林家着急上火找孩子。
又过了一天,这梅太太突然递了帖子上门拜访薛太太,宝钗从管家处接过帖子看了看冷笑道:“可算没蠢死他们,这才明白过来。”第二天薛蟠索性请假也没去衙门,在家里穿了公服单等着要揍那梅问鹤,辰时正梅太太带着梅问鹤上门,专门等人的婆子把他们领进正院儿,门一关梅太太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好叫亲家知道,这拐带人口可是重罪,您这可是犯了国法。若不是看在早年薛家恩义份儿上,咱们可不想要这么胆大包天人家养出来的女孩儿。”
薛太太哪里又把梅太太往眼睛里看?女眷里头,王家女从来只有胆子大讹旁人的,再没有叫旁人吓住。她只重重把茶碗撂桌子上道:“真是奇了怪了,我竟都不知道你梅太太是来作甚的。巴巴递帖子上门寻人?寻的谁?我薛家要个甚么金子打的人儿花钱还弄不来,还需拐带?您别笑死这满京城里的人家。”梅太太见她这理直气壮的,当时便愣了一下,心道难不成是丈夫儿子真弄错了?见她这么一愣,宝钗忽的笑吟吟问:“我倒是听外头街面儿上传说是梅家丢了孩子,感情是上我们这里抓人贩子来的。就是奇哉怪也,我妹子还好端端坐在这里,清清白白守着闺房没过门儿呢,怎地梅公子膝下竟都养了两位哥儿?还请梅太太与我们分说一二。”
“这!这个……”梅太太一时语塞,又想着好歹拿住薛家短处,索性心一横道:“不过是两个庶子,早早送到乡下老家里去了。谁家没点子这样的事儿,姑娘要是还计较未免不像话,怪道外面说厉害呢。”薛太太正要发作,宝钗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隔着屏风又问梅问鹤道:“敢问梅公子,我这妹子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薛家可有亏欠梅家的地方?今日上门可曾顾及我妹妹的脸面?”梅问鹤张口结舌,梅太太见状抢道:“这个不是姑娘们能议论的事情,贵府家教也忒松了些。要我说,名声坏了的丫头赶紧送去庙里清净,免得带累下头妹妹并亲戚家女孩儿婚嫁。”
话没说完,薛蟠从椅子上猛然起身,一脚踹在梅问鹤身上,好悬把人从椅子上踹翻过去,又趁人没反应过来揪着领子给了两下。梅太太顿时扑上去边拦边惊怒道:“好个商户人家,竟都这般教养,这婚事不结也罢!”她原想着薛家必要服个软,这样才好张口谈价格,怎料新进门儿没多久的薛家大奶奶板个脸直接喊了管家来:“将这两位恶客送出去,以后也不允上门儿。至于婚事退不退,回头请大爷专程去拜访一番梅翰林,毕竟要请说话有份量的拿章程才是。”说罢竟就由着粗使婆子虎狼般把人围了推出门去,又叫管家把梅太太带来的一篮子果子原样儿送出去。
梅太太甚是不忿,指着薛家大门跳脚叫骂。梅问鹤几番没拦住,那路边三三两两行人见了都围过来看热闹。待人围了有三两圈儿,正在梅太太骂道得意劲头上,薛家大门猛然打开,薛蝌从里面几步出来朗声道:“在下与梅太太道歉。”不等梅太太面露得色,紧接着又道:“蝌不孝,今时今日只埋怨先父当初为何要把银钱赠与梅大人。若无这份银钱,贵府一家七口此时可不是能围着泥炉子烧山芋尽享天伦之乐?也不必致使令郎与心上人无名无分无媒苟合,亦不必使膝下两位小公子无端端叫送出京城,此乃我薛家之责。”周围看客听了这一番话纷纷眼神诧异看向仍旧仰着脸的梅太太,实不知这世上怎有人能生得这般厚脸皮。梅问鹤见状急得跺了跺脚,忙扶了母亲急匆匆钻进马车,又催了车夫赶紧走,生怕慢了叫人认出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还差三十个收藏就可以入V啦~很开心。
然而明天又要去孟津法院,估计只能先更三千字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就是头猪啊,昨天竟然把直接发表点成放入存稿箱,今天还在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没挑错别字......临去孟津县法院前检查了一下才发现......
第62章 [倒V]
这梅问鹤扶了母亲梅太太急急赶回自家, 一路只觉马车外面过的人都憋了笑冲着自家指指点点,到了家门口连头都不敢抬, 忙开门掩面钻进去便喊着赶紧关了门。梅翰林晚间下衙回来就见发妻泪眼婆娑,一说薛家太太无礼, 又说薛家教女无方, 复又再三哭诉那薛蟠竟敢动手打人。总之闹着要与他家退亲不提, 还非得要治那薛蟠一番才能出口恶气。
梅翰林听说自家与薛家闹翻, 整个人僵立在厅里半晌没出声儿, 待脑子活过来方才恨得一叠声要请了家法教训儿子。梅太太尖叫着拦了与他撕骂道:“明明是薛家女配不上我儿,你不去与薛家理论, 为何要打我儿?你今日若是动我儿一根指头,我便不与你善罢甘休!”说着连椅子凳子均推翻了撒泼。梅翰林没奈何,气得浑身直抖指了她喝道:“妇人之见!若不是你纵着那孽障才让他养了一副提不起的脾性, 眼高手低!再有,他房里那丫头子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竟没点数?还有,当初母亲刚走时候为何又闹着非要保下那孽胎?如今薛家必是知道了甚么,且等着咱们往坑里踩。你可倒好,仰着脸上门让人打,打完还要宣扬的天下皆知,竟是嫌脸丢得不够!”梅太太鼻涕眼泪横叉了一脸,瓮声瓮气道:“难不成儿子就是我一个人养的不成?谁家哥儿大了不安排屋里人的,再说,屋里有上一两个庶子又值当甚大惊小怪,已经送到老家还待怎样?好歹是咱们家的骨血, 好好的孙子难不成就不要了,多少人家求还求不得一个哥儿,我娘家远方侄女一生就是两个,哪里对不起你们梅家!”梅翰林顿时头大如斗:“那薛家岂是好惹的!”
梅太太扭扭脖子不屑道:“再如何不过一届皇商,上个月又闹得上面不喜,把个好好的职位给挪进清水衙门,你怕甚么!”梅翰林又急又气直跺脚“嗐”了一声:“那薛家若是一点子能耐也没有如何守得住偌大生意,光这京城里多少人家就能将其撕碎生吃了。金陵护官符上的‘丰年好大雪’你又不是没听过,真当他们家吃素?不说旁的,只他们家里姻亲就够捏死咱们不带翻个儿的。甭说之前薛王两家之争,那薛太太再怎样也是王家嫁出去的姑太太,又不曾犯甚令娘家面上蒙羞之事,只怕现下两家已经和好如初,你跳出来厉害个甚!”梅太太听完才忽的想起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又有薛家在金陵与诸多豪门皆为老亲,后背上不由得泛出一层冷汗哭道:“这可如何是好?今日只怕已经把薛家得罪死了。”说完又把今日之事一一细细与梅翰林道来,梅翰林听完只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一时之间也无甚办法。孩子该找还得找,与薛家的事儿你先别管了,这两天也别叫问鹤往外面去。”
他原想着等过上几日薛家消消气再上门赔个不是,说不得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毕竟女子退亲再怎样也好说不好听,除非薛家真真要撕破脸,不然且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哪知两天后休沐日薛蟠薛蝌竟请动了林如海一齐上梅家门来讨要当初宝琴父亲留与梅家的信物。
林如海如今已是一只脚踏入了内阁,只等内阁里老大人有哪位退下来便要将他提进去的,虽说名头上还是正二品,满朝里又有谁敢不把人当回事。而梅翰林乃是区区一个翰林院的从五品小官儿,往日里想和林大人搭个话都不易,哪里想得到今日人竟上了自家门。他这边刚哆哆嗦嗦将林如海请进书房,门房又跑来道是荣国府一品将军贾赦登门。虽说贾家现在不顶事儿,可毕竟一品将军的头衔在那里放着,又是世袭的爵位,梅翰林更不得了,复又跑出去将人从大门恭迎进来。只见贾赦一看林如海坐在这里,笑嘻嘻互相拱拱手便“内兄”、“贤弟”的寒暄起来,又有薛蟠薛蝌在旁边殷勤伺候,不知道的还当这里是薛家、林家或不是贾家的地方呢。
梅翰林原本还存了奢望说不得是薛家请了姻亲来说合儿女亲事,哪想到薛蟠把眼睛一翻伸手道:“拿来吧,我叔父当日把与你的钱财便权作扔进水里听了个响儿,只当时做信物的白玉蟠虬佩还来,你儿子自去娶那高门贵女,甭再打我妹子主意。”心里少不得啐了一口道这梅问鹤心还挺大,还高门,还贵女,也不看看自己材料成色,白日梦倒是紧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