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薛蟠倒没忘,他双手一拍道:“记得记得,是那个瘦高的哥儿吧?似乎眉眼极俊俏。听说他早先还喜欢在风月班子里装扮了上台串几出儿戏, 再想不到竟是个有手段的狠人。”说着又问:“我记着他仿佛是随着柳佥事做正事了,怎么又跟咱们家商队往平安州派呢?”伙计就笑起来,笑得挤眉弄眼道:“柳爷嫌他表兄废话多,又是个呆不住的性子,京中色色能玩儿的都叫他玩儿了个遍,着实觉得无趣。恰好那天在街上遇着二爷押车往城门走,听说咱们往关外去,连衣物盘缠都没备打马跟着就一块出去了。半途二爷说要他写信给家人捎回来,这柳爷还嫌麻烦懒得写哩。”一番话把个风月子弟形容得活灵活现。薛蟠想了想,交代婆子去母亲那里回一声儿,自己换了衣服便往外走。
今日虽不是休沐日,但近来京中安逸,想必除了礼部户部其他衙门里也都清闲得很。薛蟠骑了匹大走骡,也没往沈玉应卯的衙门去,倒是兜兜转转先去礼部寻了师父林如海把伙计递上来的条子先行奉上,又瞅空往自家铺子里拎了一坛子果子酒慢悠悠去了城西沈府。沈老爷子喜欢实心眼孩子,见了薛蟠高兴得紧,忙招呼他:“快坐,今儿家里烧了几只鸽子,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薛蟠再不会与人客气,自己拉了矮凳坐下,把脚丫子一撇长出一口气儿道:“这也太热了点,家下连纱都快穿不住了,您这里可还好?”
沈老爷子一心等着吃鸽子,只哼了两声应他:“心静自然凉,早晚还成,就日头出来后正午时分难了点。”说着薛蟠自己把袖子挽好,帮着弄桌子的老苍头一块儿动手摆盘子。他在家里也不做这个,现学现卖好歹算是搭了把手。沈家下人见薛家大爷上门拜访,少不得要去往衙门里寻沈玉,这边薛蟠才转头交代了一句:“别忘了一块儿喊柳兄弟过来,他表亲那儿叫我顺手捎个消息与他。”
小厮应声,又打了个千儿才退下去办事儿,约莫有半个时辰,沈玉果然带了柳子安回来。这时候沈老爷子已经吃了两只鸽子下去,生怕叫孙子见了唠叨,留下那坛喝了一半儿的果子酒麻溜往屋里回转。沈玉一看爷爷跑得飞快便知他定是又乱吃了东西,往桌子上一看就看见有个酒坛子。薛蟠站起来怂兮兮一笑解释道:“这酒度数低,也就有点子酒味儿罢了。酿的时候一粒粮食没放,都是些新鲜甜果子加了些药材酿的,专门问过大夫才敢带来与老爷子尝尝。”
沈玉知道他不至有甚坏心,留了柳子安在这里做陪自己先回去换了家常凉快衣服。御赐的飞鱼服好看倒是好看,就这个季节里穿着实在太热,一天下来衣服外头都能结一层白色盐霜,可得马上换下来让人拿清水摆干净。等他收拾完自己回来,柳子安也火急火燎去客院换了衣服,再转回来人齐了薛蟠才把一张一模一样伙计递上来的条子给了沈玉,转头对柳子安道:“回来报平安的伙计说是再有五天商队便能进京,这次多谢你表弟仗义出手,不然家下难免折损几个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伙计。”
沈玉看了条子上的内容,皱皱眉问薛蟠:“这东西你还给过谁看?”薛蟠憨憨一笑答道:“伙计直接交到我手上,连我妈并我妹子都不知道。不过来之前去礼部给我林姑父看过,其他人就没了。”沈玉点点头,伸手把小厮送上来的浅盏一一摆开,又拎起酒坛满上才对薛蟠道:“林大人无妨,内阁诸位哪个没有些许消息渠道,你两家总归有些许姻亲关系,又是师徒,索性坐实了也不要紧,只别在外头太现眼。”薛蟠“嘿嘿”笑了两声认下这番话:“可不是,若叫我林姑父事后才知道我有甚瞒着噎着的,指不定秋后算账把我收拾成甚么样。”
柳子安坐在一旁听得柳湘莲数日后能平安归来便不再端着正型,此时手执浅盏就着边儿喝了口,立刻点头陶醉不已。这坛子酒乃是筛过煮过后放凉又拿冰水隔着坛子湃过,一口下去沁人心脾,还带着花果香甜味儿,实属消夏极品。当下他也顾不得嘲笑这酒软绵绵没有一点劲儿好似娘儿们用的,匆忙又喝了一口,舒服得飘飘欲仙。沈玉和薛蟠说完话转回头一看,这货正悄悄拎着坛子睁个眼闭个眼往里头看,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又做贼心虚怕被发现。
“哎我说,我兄弟拎了坛酒来看我家老爷子,你这是几个意思啊你?”沈玉早闻着香味儿了,只是正事儿没说完不好下手,错眼不见就叫人连坛子一并端走,哪里肯愿意。柳子安晃晃坛子听得里面还有些响动,放心把坛子放下道:“只要我那表弟平安回来,多少话再问不得?薛兄弟家的商队有甚不可信的。再说了,这平安州里头水深得很,当今肯定不会随便碰那边,至少只要上皇还在就不会。总归不会是北边蛮族要南下,若是摊上这档子事儿,我急又有甚么用。”
沈玉当头敲了他一计:“乌鸦嘴!再没个遮拦,看你将来就在这上头吃回大亏长教训。”总在家里挨训,这回安稳坐在一旁看笑话儿的薛蟠“嘿嘿嘿嘿”了几声,这才伸手劝道:“无妨无妨,这酒还是铺子做里的,抵不上我妹子自己拿庄子进的果子酿的那些,回头等柳二爷回来再把那个刨一坛出来杀杀馋。”混闹惯了的两人听他一劝便不再争抢,到底乖乖坐着一人一盏慢慢就着烧鸽子吃酒。
待半坛子酒喝完,厨下又送了拌好的凉面上来,辣子碟和醋碟放在一旁自己添,看上去精致干净,令人颇有胃口。招待着薛蟠简单用了一餐,沈玉才起身送他往外走,走到外面左右看看巷子里并自家门后都没甚么人看过来,便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个细长盒子与舅子:“这个烦劳捎给薛大姑娘,不是甚么贵重东西,乃是我拿上个月禄银换的家常首饰,许是比不得姑娘平日用的那些,但是看在诚心的份儿上万万莫要嫌弃。”薛蟠这才有了点做人大舅子的底气,也不怂了也不傻了,伸手接过匣子上下看了几眼沈玉,笑了两声与他拱拱手告辞离去,倒把沈玉看得鸡皮疙瘩出了一胳膊。
“也不知道这薛蟠究竟是真傻假傻。”他嘴里叨叨了几句,转身回家关上大门。
里头柳子安正拿着条子认真看,见沈玉进来才对他感叹道:“今日方知薛家厉害之处,这些个伙计都能和咱们那些撒出去的探子比肩了,终究打着做生意走商的由头总比脸生的外乡人可信,能弄到手的消息也多几分可靠。”沈玉也一脑袋茫然:“我原也没想到薛家内里竟是上面的另一双眼睛,怪道他们家有个‘紫薇舍人’的名号,遇着要命消息可不是得直接密函呈递君前?”原来这条子上清楚明白写着平安州内里几大势力之间近来此消彼长的变动,又说一股关外盗匪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进来,竟不知道要做些甚么。
沈玉感兴趣的是条子里描述那些绿林中颇有几个身形矮小极似侏儒的,又惯使匕首长刀,与正月十五宫宴行刺的几个蛮子颇为类似,难不成这忠顺王还真有本事与北边暗通了款曲?或许那戏班子还真是他有意为之。只现在上皇还在,又一意要保下忠顺王,下边儿做事的想查他心里也得掂量两分。思来想去,还是把这条子重又誊抄一遍第二天一早递到马指挥使案头,马指挥使接过条子看了一遍,按旧例将东西烧了,点头与沈玉道:“这是你未来媳妇儿家递上来的?”
“不敢有丝毫隐瞒。”沈玉拱了拱手,脸上罕见带了些许腼腆之色,马指挥使见了笑着对他道:“既如此,北边儿便交予你盯着,年轻人多承担些,我们这些老东西将来才好放心腾地方。”沈玉没真把这话放心上,拱手行礼后便退下去忙自己的。等他出去看不见影儿了,帷幔盖着的内室方才转出一个人,穿着葵花圆领衫手持拂尘,竟是上皇身边得力的大太监。
这太监自是不敢与锦衣卫头头较劲,弯弯腰站住脚一并往外看沈玉出去的方向问:“马大人,这沈家哥儿可还成?”马指挥使背了手走到堂下摇头答道:“孩子么,倒是个好孩子,心眼正,脑子活,且有手段,又不是个下手没分寸的。最难得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后生一片忠心,就只一点,做咱们这一行有家累就不好说了,总有亲戚攀上来要说情,届时你便是铁面无私也得把手略往上抬一抬。但是这小子又明显是自己看上人家姑娘巴巴儿上门去求,小定都过了也不好再为难人。四王八公诸家自然都是忠君臣子,只子孙无以为继,作奸犯科之事近来甚多,偏他定的那姑娘又是紫薇舍人皇商薛家的,再看看吧。”这太监仔细听完点点头,小声重复一遍又鞠了一躬问:“那你看咱们该怎么给上皇回话呢?”马指挥使却笑起来,边笑边往堂下走:“锦衣卫乃是皇帝的耳目,耳目只会有甚说甚,哪里敢枉测上意?只能劳烦公公替我们润色一番了。”这太监听了心里也美滋滋的,当下赔笑两声,转身回去复命。
马指挥使送他出去,回头摸摸袖子又从里面抽出方才明明叫烧掉的条子低头仔细看过。原来方才他不过错手拿了旁的纸做个障眼法,这东西仍旧留了下来。如今锦衣卫里头也是不好做,上头两位当家的,也不知道到底该听谁,哪头都不敢怠慢。方才马指挥与那太监道自家是“皇帝的耳目”,可这上头有皇帝和皇帝他老子,便是耳目心里也得琢磨几番,否则少不得就要被推出去祭天抵罪。是以马指挥才扯着沈玉要娶薛家姑娘说事儿,不叫他这么早入了上皇眼睛,要不将来新皇站稳脚跟后这年轻人还不知要吃甚苦头。
新旧交替之时,他们这些皇帝心腹最难做事,说不清楚甚时候便要叫新的顶头上司清算,能多庇护几个便多庇护几个,惟愿这些臭小子心里都有点数,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他添乱。“罢了罢了,老了就是心软,不想叫手底下猴崽子们折在这些破事儿上。”他将条子上的内容写入密奏中呈报上去,余下时间闲来无事便往诏狱里去看看几位老住户。
先不说这些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只论家下小儿女之事。那薛蟠出去逛了一下午,回来时候正赶上薛家晚膳,薛太太见儿子回来,一叠声儿喊婆子添碗筷上来。薛蟠与老娘打了个千儿道:“在外头用过了,极精细的面食,现下不用了,要么晚上撑得慌。”薛太太听他如此说也罢了,只叫摆个绣墩让他坐了说话。薛蟠就笑嘻嘻坐下听娘儿们说些家长里短,倒也不嫌烦,等晚膳撤了才道:“我与妹子有点事交代,且等一等。”
薛太太只当他们兄妹感情好,就自己扶了丫鬟回后头遛弯消食儿,絮萦带了宝琴吩咐下人收拾东西,薛蟠便偷偷摸摸把宝钗喊到一旁。这会子他跟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见无人方才从袖子里抽出个细长木盒塞给妹妹:“这是沈兄弟自己置办的,巴巴儿求了我给你捎过来。看在哥哥脸面上千万莫恼,也别扔出去哈。”
宝钗一头雾水,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是根银鎏金的簪子,上头约莫是点了颗指甲大小猫儿眼绿的绿宝,顿时哭笑不得:“这有甚可遮遮掩掩的?名分都定下了还整得跟私相授受似的。再者,既是人诚心办的,好赖也无甚可挑不是。”薛蟠忙上下狠狠点了几下脑袋:“可不是,他们从三品武官的俸禄也忒可怜了些儿,一个月攒攒也就换了这玩意儿,咱们家丫鬟过年过节头上都要比这个那啥点。”宝钗看看簪子就笑了:“还成吧,得一个月银子能舍得全花我这儿,至少这人有心了。再者,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还指望那点子俸禄过活?若以哥哥你的俸禄算,只怕连嫂子一个都养不起,一个月下来连这么个簪子也得不着。”
薛蟠这才想起自己个儿的俸禄先前妹子管着,后来尽数都交予老婆,是多是少竟然都不知道,忙屁颠屁颠拱拱手问:“那个,我还不知我俸禄多少呢。”宝钗狭促道:“你那从五品的俸禄,乃是一个月十四石禄米,换出去才几两银子,都不稀罕说。”薛蟠听了猛然瞪大眼睛直咂舌:“才这么点子,喝个茶都不止这些。从三品是多少来着?沈兄弟将来怕是养不起你吧,怎么办,要么从公中再冲个万儿八千的银子出来把与你带去?”宝钗叫哥哥胡搅蛮缠一顿,哭笑不得道:“公中又不是钱袋子,缺了就伸手进去抓一把。我的嫁妆自有母亲准备,且用不着你闲操心。”薛蟠再三说了两次,见妹子主意已定,没奈何只得心下忖着寻一天要与母亲商议,到底先放她回院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代官员工资很低的,我查了一下午,按照洪武年间,也就是朱元璋在位时期算:
薛蟠从五品文官,鸿胪寺少卿,禄米14石,相当于2017年月工资人民币1784元......好惨
沈玉从三品武官,我没查到武官的俸禄,但是可以肯定比文官低一些,按照文官算26石,2017年月工资人民币3313......
好吧,这两个人连个人所得税的征税基准都没到。
所以大家都不是靠俸禄过活的,不然哪里养得活自己啊。
第71章
过了几天, 恰恰在第五天晌午, 薛家这次北上平安州的商队果然进了京城大门。一走上朱雀大街柳湘莲就与薛蝌拱手告辞道:“到得京城薛二爷面子可比我吃得开,总不会再遇上麻烦事儿。我得先回去我姑妈哪儿一趟, 回见。”薛蝌忙伸手拉住他袖子不松才叫略站了站脚。本是不愿放他去的,受了人家恩惠且不好强人所难,因此下亦还礼又多交代一句道:“不拘明儿还是后儿,必请你一桌好的,或不是家去,好叫我谢你一谢。”
柳湘莲乃是个洒脱不羁四海为家的性子, 倒也磊落, 听他这般说便应声接下来:“都成,我平日也无甚事,大多在街面儿上闲逛, 上次你兄弟做亲事咱们去道贺的时候见你家园子颇有几分趣味,此番正可赏玩。”
说罢两人互相弯腰拱拱手便分道扬镳。薛蝌先打发伙计将货物运到铺子专门划的仓库,又让他们交代掌柜的及时带人过去点数盘账,自己看看无甚需要操心的才调转马头往城东回家。薛家这边早就得了消息, 薛蟠一早应过卯就回来等着兄弟, 听见外头一阵忙乱便跑出来看,就见薛蝌风尘仆仆一路被管家往里头迎。
他跑出来,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见薛蝌面儿上确无受伤挂彩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招呼小厮:“身边儿跟着的人先和我一块儿进去见太太,你们伺候我兄弟回去好好洗漱一番换换衣裳。”又转过来冲薛蝌挤眉弄眼:“可有好事等着你,赶紧的!”说罢笑眯眯抓了薛蝌的长随来喜一路往正院堂屋走。
薛太太一早得知侄子平安归来, 心下总算是松了口气,忙交代儿媳妇絮萦置办了一桌家宴要与薛蝌接风洗尘,这会子人都等他呢。薛蝌不敢怠慢,忙回去洗漱整理,这头薛蟠已带着来喜跪在薛太太面前将这一路故事娓娓道来。
“回太太,奶奶,姑娘们,咱们一路出去的时候来往皆顺利,只用十二天便到了关外榷场。去年咱们这里发了水,草原上草却长得好,牛羊肥美,连带着收上来的皮子也漂亮,不拘狼皮、狐狸皮、熊皮或不是些紫貂、貉子、猞猁都极好,还寻到了张齐整虎皮。咱们拉去的绸缎瓷器也卖了好价,只五六天车就装满了便预备着拔营回来。”这长随挺机灵,还知道先说些好事缓一缓,后头才是遇到的险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