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笑赞她敦厚,贾母坐在上头也招手让絮萦走近些仔细看看,方才摘下玻璃眼镜儿对薛太太道:“真真是个好孩子,平日竟都不知道,不然早聘到我家里来,还是姨太太眼睛利,给蟠哥儿娶得了这样好媳妇儿。”说着对坐在下首的凤姐道:“也亏得这孩子没来咱们家,不然你这凤辣子见天叽叽呱呱嘴巴子不停的,怕是要失宠。”凤姐就起身拉着絮萦非叫她坐在自己旁边:“我且可得看住薛兄弟媳妇儿,今儿必得瞧瞧你有甚地方强出我的,都叫老祖宗嫌弃我了!”旁人都笑她作怪,絮萦还是只抿了嘴笑,全无戏弄之意,反倒叫凤姐高看她一眼:“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宝姑娘便是个八风不动的稳重妥当人儿,姨太太偏讨个媳妇儿也是周全的,叫人到哪里眼馋去!”又是一番说笑,方把这一段放下。
这边太太奶奶们聊些家下事,那边青年姊妹们见了又是别一番热闹。
宝钗三人进去先是遇着湘云,便约她一起去寻岫烟,不巧岫烟这一日在妙玉处坐,湘云就道:“我偏不去与那妙玉来往,吊着两只眼睛只往上看,见了谁都是‘俗人’不‘俗人’的,她倒是不俗,可也别依着旁人家里还要埋怨人主人俗了她去。”宝钗抬手戳了戳她额头:“你既知她性子如此又何必说这些,说了好似你们两个隔空吵架似的。你既然不去便先往园子里去玩儿,带好丫头子。我可听说你上次在这里酒吃多还在花园子里睡着了,也不怕着凉。”说完湘云便红了脸央告道:“好姐姐,千万莫说出去!以后再不敢这样,没脸见人了。”宝钗佯怒嗔她道:“你知道便好,累了就往你自己个儿在这里的院子去歇,别再莽莽撞撞的。”说罢才放湘云自往园子里去。
且不说湘云那边,这头宝钗宝琴和黛玉转道往栊翠庵去,此处绿树如茵古意盎然,转过外面造园子时候做出来的矮山,果然看见几间精巧屋子,岫烟的丫鬟篆儿正坐在外头和几个妙玉身边服侍的人一起吃东西。这些丫头见了宝钗等人,忙起身福了福,又往里头通报:“林县主并薛家的宝姑娘、琴姑娘来了。”未几里面一个穿着缁衣、神情寡淡的绝色女子便和岫烟一同走出来。上辈子宝钗是认得妙玉的,这辈子两人还是头一次见面,少不得宝琴在中间帮两边通过姓名。
两下里厮认一番,妙玉果然就单对黛玉青眼有加,只应了黛玉的礼便转身带人往屋里走,余者皆放下不管不顾。宝琴还好,宝钗便落在最后跟着,岫烟看着不过意,便也留在后面陪她一同往屋里走。这便是岫烟好处,万事总肯与别人想想,勿怪上辈子这园子里众人也都喜欢她。至于宝钗,这又不是头一次知道妙玉性子,才不与她计较这些长短,只一面欣赏此处景色一面与岫烟寒暄,慢慢儿走去内室坐。
妙玉带了黛玉去,请客人在家常坐的几案对面挑了个蒲团坐下,叫丫鬟开了匣子取出一套看着仿佛粗陶样的古朴茶具。她左右看看这套茶具对黛玉道:“这乃是唐时茶圣陆羽留下来的一套,若不是你来了断舍不得拿出来用。”又让生了小风炉,再点了上好惠安沉香,方才亲手拿出一瓶茶叶道:“这是旁人弄给我的好茶叶,也只你来了才值得吃一吃。”转手拿出自己平日用的绿玉斗放在身前,便端坐等着水滚。
她这里装扮摆设便颇有几分魏晋之风,平日里性子也疏懒随意,若是恼了她少不得要叫说一句“俗人”再给请出去,一点脸面不留,是以满屋子都只捡些与俗务毫无挂碍之事闲聊。妙玉一手执壶一边慢慢浇水温它,少不得说起前番家里来了个村姥姥打秋风的旧事:“既是老太太携了来,我也不好赶她出去。且又污了我一件文玩,少不得叫宝兄弟带出去索性送她了,或不是卖钱换上几亩地,也省得将来再求亲靠友的上门儿叫人戏弄调笑。”说着看看水已好了,便用竹根雕的圆勺汲了一勺上来洗茶叶,这边继续道:“好歹不是我日常用的这个绿玉斗,不然直接砸了算了,省得看了就糟心。”
宝琴岫烟与她熟识不以为意,黛玉也不觉得这番话有甚毛病,只宝钗听得牙疼。也不知这妙玉是何出身,竟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姑娘还挑剔些,且又不好说她,免得当头又叫人说甚‘你这样人竟也是个俗的’。众人坐了会子,喝了三道茶,妙玉便起身道一句:“乏了。”自顾自往卧房走,外头岫烟与她兜着底道:“咱们也往园子里去吧,再等会儿说不得又有婆子来急着叫了。”一行人便于丫鬟们说了一声权作告辞,往紫菱洲外头一带走。
来时候三人,回去变作四人,宝琴攀了岫烟在后面叽叽咕咕说笑耍子,宝钗黛玉就并肩走在前头。七月底正是最热时候,几个姑娘顺着树荫走到了紫菱洲水边,果然各家女孩儿都在此处聚着。湘云正站在曲曲折折的廊桥上探了身子往外头去够水里挺出来的莲蓬,远远见了宝钗黛玉便松手站直冲她们挥帕子。
宝钗交代了宝琴几句让她和岫烟去姑娘堆里玩儿,自己并黛玉两个一起沿着桥走过去寻湘云。此时水里头荷叶极多,浅碧浓绿不可胜数,中间夹杂着点点粉白轻红,还有些挂着黄穗子的嫩莲蓬着实喜人,湘云正带着两个丫头捡近处几个摘了堆成一堆,还眼馋着一个稍远些却极肥大的。见宝钗黛玉走过来,湘云拿帕子随意擦擦手指着地上莲蓬道:“李义山有‘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未免太悲了些,我偏折这几个下来掰开先受用了,谁还稀罕它老了好不好看。”黛玉听了抬手遮着眼睛直嚷:“罢了罢了,我竟是甚也没看见,也不知道是谁辣手摧花糟践了这些莲蓬。”
湘云淘气,这会子已经快手掰开一个莲子剥皮去芯就往她嘴里塞,边塞边道:“这番可是吃了我的,看你嘴一短还怎么说。”黛玉叫她闹得只讨饶,两个绕着宝钗互相抓着折腾。宝钗叫她们拉了晃得眼晕,忙一手一个拽着道:“行了,当心掉水里去。”旁边亦有不放心跟过来看的婆子,听了就笑道:“还是宝姑娘说得对,下面水不深,但是淤泥厚,万一掉下去少不得吃番苦头,姑娘们竟是随小的一并去岸上玩儿罢。”黛玉忙让那几个小丫头捡了莲蓬抱走,路上还要隔着宝钗与湘云打闹,直叫宝钗头疼不已。
三人嬉笑着回到紫菱洲岸边,此时传膳的下人进来恭敬垂手传过话,姑娘们互相帮着验看了一番衣饰妆容,见没有失礼处就挽着手往荣国府正厅内去。此时前面堂客们已经坐在席上翻看下面人送上来的戏折子,那些折子放在红漆盘里端上来,众人先请贾母点。贾母让了让,各家主母最后还是把折子推到她眼前。老太太已是听了两日热闹戏,再喜欢也厌了,因此只点了些极清雅的文戏,叫戏班子单用丝竹远远隔着河在水榭中吹了慢慢儿唱。家下原本养的些小戏子因着之前分到各个院子里当差,上头人便也不再要她们做这些勾当,只从外面请了如今风头最热的戏班来唱上几日,用度比买人调.教养个戏班子不知省了多少。
说话间有史家太太问贾母道:“今日未曾见到宝玉,哪里去了?”贾母笑着答:“叫他老子带到东府见见官客,如今据说进益不少,我只不懂,你们要见只管让婆子去喊。”说完就让鸳鸯带了个婆子往那边去。
宝玉跟在贾政后面见些父亲官场上的同僚,正浑身难受,听说贾母派人来叫登时再也站不住脚,不住看贾政,看得贾政直斥了句:“百无一用的混账。”终究不敢违背贾母意思放他跟着下人走了,自己复又转身与客人清谈。这边宝玉冲四周随意拱了下手便跟在鸳鸯身后往荣府这边来,边走边与丫鬟道:“劳烦姐姐跑这一趟来救我。”
鸳鸯自是知道他那股子痴性,只笑了捡着今日有哪家姊妹来赴宴说与他听。旁人也就罢了,听得黛玉来了,宝玉更忍不住,撒开腿就往西走,一溜烟小跑好悬叫鸳鸯撵都撵不上。从宁府角门出来,又打荣府角门进去,鸳鸯见状忙拉了他交代道:“今日各家太太夫人都在,可不敢如平日那般想怎样就怎样,万一惹恼林姑娘,说不得以后再不来了。”宝玉笑嘻嘻转回身与她道:“我自是知的,多谢姐姐提醒。”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正堂,宝玉先等丫鬟拿了蒲团与贾母磕了个头贺寿,贾母见了他高兴得紧,忙叫起来坐在手边。宝玉这才起来,又团团与各位亲戚家长辈行礼。各家主母纷纷赞这孩子生得好,知礼仪,有灵性,终究顺着老太太往旁侧了点子位置,丫鬟们这会子才上来引着宝玉坐在贾母身旁,外头重又叫戏班子继续唱,咿咿呀呀曲曲折折的歌声隔河传来,别有一丝清幽之感。宝钗、黛玉、湘云等坐在下头席上聚头与探春说说笑笑,宝玉坐在主桌上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就想往女孩儿队里去,又碍着亲戚们都在不敢造次,着实难受。
好不容易熬了约莫半时辰,散席时候旁的亲戚们带了女儿们先走,黛玉正拉着宝钗说话,一时不查抬头便见宝玉拦在头里,涨红了一张脸,甚有欲语还休之态。他正不知打算说甚么,后头鸳鸯不放心过来看,一见果然找着宝玉,忙赶过来道:“宝玉!老祖宗正找你呢,少不得等下子二老爷也过来,还不赶紧随我来?”这时候薛太太恰好亦让絮萦出来寻几个妹妹进去辞行,好巧不巧正撞上。宝玉对女孩子最是上心,前头满心满眼还是许久不曾见的黛玉,转头又是个从未见过的姑娘,霎时又将故人抛在脑后,侧过身与絮萦躬身行礼道:“不知姐姐是哪家的?我眼拙,竟未曾认得出来。”宝钗怕他唐突了自家嫂嫂,忙走过去拉着絮萦与宝玉道:“这便是我哥哥新娶的嫂嫂,既是老祖宗并政姨夫找,怎地还不赶紧去!”
宝玉自来是有些怵她的,少不得让开道儿,眼巴巴看着黛玉混在薛家女眷里低头溜进堂屋。等薛太太带着女孩儿们与贾母辞行出来,这个又顶着大太阳堵在外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好妹妹,你只管安心。”黛玉满脑袋官司,直恨不得躲到天边儿去。总算有薛太太在宝玉不敢放肆,站在道旁目送一行人上车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我把元春的时间线调了,原著里这个时候皇帝没换,元春还是贤德妃娘娘,但是很快就会穷途末路“虎兕相逢大梦归”。我这里不一样哈,改写成两代皇帝权力倾轧导致的贾府覆灭,那么元春就成了太妃。因为原著真的主要范围就在荣国府内,没什么外部社会的直接描写,我前面写着写着安排剧情就把元春时间线有意识改了。
第73章
待客人们散尽, 贾母也乏了, 鸳鸯琥珀一边一个将她扶入内室休息。外头自有王夫人指挥下人收拾家伙事。桌子之类暂且不必拆撤,但那一片杯碗盘勺少不得要弄出许多人洗涮干净。这两三日贾家厨下流水般的好材料进出, 多少菜品也就动了一两口便被送出去,连下人都腻了不稀罕吃,少不得不分荤素沆瀣一气倒进地沟中冲出去。可怜外头暗沟旁边又有多少人顶了烈日守着抢这些东西家去,为此还与平日过来专门掏泔水的闹了好几场。
贾家上下浑不在意外头升斗小民死活,这史老太君的八十寿辰且还有四、五天逐一贺过去才能圆满,自家忙活且忙活不过来, 且无心管外头。贾家爷们儿又不在朝廷正经做事, 女眷们也少去其他圈子做客,哪知如今宫中尚且推崇简朴,为此新皇后专门三令五申不允后宫奢侈浪费, 又特特开了宫门放出不知多少过了花信的宫女出来。便是如今的太妃元春久居深宫亦不知家下是何等光景,贾家这一贺八、九天,竟比皇家还显眼了,自然招来上头不满。且又有人偷偷将荣府二房公子哥儿私下写得一首《姽婳词》告了上去, 说其中尽是反意, 又多有怨愤讥讽之语。当今禀报上皇后已责成锦衣卫从三品同知沈玉查办此案,只瞒着不叫正主知道罢了。
沈玉从马指挥那里接差事的时候也没觉着意外,早几年他便知京中四王八公诸家日后都非得轮番倒一回霉不可,早晚而已。贾家不过是家世倾颓又有旧部尚在,且不懂得断尾求生尽早自保,满头都是等人揪的小辫子, 不拿它做软柿子头一个开刀还会拿谁?然马指挥交代差事说的话甚有意思:“你只管去察,事无巨细皆得一一呈报上来,只一个,切莫打草惊蛇。如今若是发作,日后便不得发作,有上皇在一日,这些老勋贵们便还能有死灰复燃之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其中关联你且自己掂量。”沈玉领了命,先回去寻了柳子安商量安排一番,左右忖思一回,终究找了个游湖纳凉的借口与宝钗递过帖子,数着日子换了便服上门接人。
诸位须知,这京中皇城内御花园中修得有太液池一座,为保流水不腐,少不得挖掘时便在城外亦修了个大湖名为泽池,以供给皇宫所用。日久年深,历任京兆尹少不得年年征了劳役修葺一番,植上杨柳,栽上梧桐,种上芙蕖,又将湖堤筑起一条浅坝节制水面,上修凉亭竹舍,取镇压气运之意,便将这一个大湖慢慢弄成了个消暑纳凉的去处,颇类金陵城中那玄武湖之功效。薛家接了沈玉递来的帖子,正是晚膳时候,一桌子人听了个正着。宝琴立马“嘻嘻嘻嘻”盯着宝钗笑了一番,笑得宝钗磨牙说要打她,最后还是薛太太无可奈何与这两个女儿断官司,这才罢了。
到第二日,薛太太、安排了莺儿、白鹭、百灵三个丫鬟并苏嬷嬷四人一同跟着宝钗,沈玉上门儿时候又叫薛蟠薛蝌两人堵在外院横竖盯了半个时辰。巳时三刻方才出门上车往泽池而去,约莫午时二刻方到。此时日头极烈,沈玉便在外头吩咐车夫直往湖边一座“狮子楼”驶,暑夏时节这里有上好的冰粉果子,京中老门户夏天少不得隔几日就要去他家尝尝,各家还有不少厨子买了家去仿着做,终究不如这老店里的味道好。
一行人到得狮子楼侧门,车把式刚停稳当一个月白衫子的年轻姑娘就手脚利落从车里开门跳下来,匆忙把手里抱着的绸伞张开;另一个浅绿衫子的女孩儿手脚慢了一些,下来后站定又往车里伸手扶了位带着帷帽的窈窕姑娘出来。沈玉把马交给伙计赶过来走在前头引路,最后面车里又有个丫头子扶着个老嬷嬷缀着。
在此处当差的伙计旁的不说,一双招子必是透亮的。这姑娘通身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不必吩咐进了侧门便走后头人少的楼梯直接将客人引入三楼临湖的包间儿。这房间布置得极清雅,兰草昆凳,字画盆景,外头广厅中还有专门请的师傅慢悠悠一曲一曲不停的抚琴。包间里外专门隔出了个小点的碧纱橱可以让丫头嬷嬷们坐了守着,正适合这样一看就是定了亲的少年男女或是两口子带了夫人出来赏景儿讨好的。
宝钗走进屋子,后头百灵才收了伞又帮主子去了帷帽,抱着退到碧纱橱里去。苏嬷嬷带了白鹭也守在外头,只莺儿一个跟进去服侍。打眼一看,屋子里开间儿并不大,各个角落位置上安排了四个一人高的青花转心瓶,里头应是填满了冰,是以这里头比之外面烈日炎炎竟像是直接进了秋天般凉爽。外面伙计把水牌交予碧纱橱里的白鹭,再由白鹭送进内室,等出来时候还这个顺序。如今苏嬷嬷年纪也大了,只交代了一句:“莫贪凉。”便随宝钗自己看去。
沈玉坐在宝钗对面,隔了张桌子,正低头寻思等会说什么才不会叫人误会了打出去,眼前忽的一红,原来是宝钗命莺儿将盛水牌的红漆木盘推了过来:“我们姑娘打小儿没在外头酒楼里用过东西,也不知这里有甚,还是请沈爷代劳。”沈玉也顾不上刚才想些甚,从木盘里拣出几个木牌放在一旁的碟子里,出去喊了伙计又交代一番,这才转回来。还不等他安稳坐下,屋中竟泛起丝丝寒意,沈玉怕宝钗冷了又不肯说,亲自往窗边伸手推开个细缝用撑子架好,这才稳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