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下地用脚探鞋子,结果鞋子没寻到,竟然踏进凉凉的水中,没过脚踝。
纵是再傻谭璇也不可能认为房顶漏水造成的。
心口一悸,暗道,不好,出大事了!来不及多想,颤抖的摸索找出火石将灯烛点上,只见卧室一片昏黄水光,越漫越深。
在谭璇赤脚往外冲时,忽听仆从的急迫叩门声:“砰砰……砰砰……老爷,不好了,起大水了!”
因房门阻隔,卧室中的水远不及院中深,谭璇拉开被水压迫得紧紧的门杠,瞬间一股小浪冲来,转眼间洪水已到了大腿处。
在摇曳的火光中,可见诺大的宅院里一片汪洋,夜空中四面八方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赶紧让府中的丫鬟婆婆站在高处,你们先讲粮圈的米粮、柴房的木炭搬到房中桌案上……”
谭璇吩咐完府里的临时管家,淌水急速往府外走,外头呼天喊地的群众定是乱作一团,更要命的还不知刘华可返城了。
第116章
院外的水比院内的稍微深点,有些低洼之地竟到了他腰窝以上。一想到上游水库连声招呼都不打夜间突然泄洪, 大水淹到清河县县衙, 谭璇恼恨的猛捶水面。
难道在他们眼中,小县城的百姓活该在睡梦被淹死?
“娘, 娘,呜呜……三丫怕……”
“当家的, 娃子让他们自己站在水里,你背着娘……”
“大伙别慌乱,官道上地势高,水不深淹不死人, 小娃子缠在背上别掉下去了……”
……
谭璇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的刚出了内衙,尚未到县衙前的大道上时, 已听到百姓惊惶的吵杂声,间夹有轮值衙役的安抚声,整条路上安顿的都是从各乡镇转移的避难群众。
高举火把的衙头眼尖,瞅见了几十米外的谭璇,仿佛瞬间有了主心骨, 激动的朝慌乱成一团的百姓大喊:“看, 县令大人来啦, 大伙别乱,听大人吩咐!”
立在水中的百姓, 顺着衙役手的方向齐刷刷向谭璇看去, 有些情绪崩溃的妇孺呜咽哭喊起来,“县令老爷来救咱们的命了……”
其它值守的衙役, 连忙将手里的火把举起,透过迎风闪烁的火光,谭璇被眼前的一幕凄惨景象冲击到了。
只见县衙廊檐下的石阶上挤满了人,怀中抱着孩子,背上背着塞满物什的背篓。大概天生对官权的畏惧,两旁的大石狮子身上未见攀爬之人。
路上的百姓同样模样,家有木板车的,车上站满了瑟缩的孩子们,本该童真的面庞却露出凄惶。齐腰深的水面上漂满柴禾木屑等垃圾。
谭璇鼻头直发酸,作为一县的父母官竟然无法护佑治下百姓,官当的真是不称职。
勉强压下心底的纷杂情绪,扬声道:“乡亲们别慌,别管东西,先把家人护好!”在众人火热目光的注视下,谭璇加快淌水的动作,走向人群。
县令大人出声安抚,顿时让水中惊慌失措的百姓镇定不少,心思渐渐活泛,开始展开自救。
清河县不少人家以打鱼为生,船只数量定然可观,不过那些民户多居于海边临近村落,台风来临前,大都避难到其它地方,船只具体不知停置在何处,贸然去寻反而耽误时间。
但近几日海水正值涨潮期,上游水库可能继续泄洪,县城中的积水一时半会消退不去,人一直浸泡在水中,大人还可坚持,但一些身量长成的少年少女以及上年纪的老人身子铁定受不住。
正苦于找不出好法子,却在不经间瞥见水上的浮木,猛然记起县衙仓房里存放有大量的毛竹和木料,那是用于建塘围田的。
没船可用,再重新做便是了,因此谭璇就地点兵从人群里挑选水性不错的壮年男丁,吩咐他们待明日清晨到仓房,用竹子和木料做筏子,以作紧急之用。
刚安抚完县衙大道上的百姓,其它官吏气喘吁吁的陆陆续续赶到县衙门前,同谭璇碰面,听候差遣。
因城中其它街道安顿的也有不少避难群众,谭璇被绊住尚未来得及过去,于是立即让马志才等下属官员前去安抚受惊吓的百姓。
大灾之时,充足的物质是民心安定的基础。
分派妥任务后,谭璇马上想到接下来百姓的口粮问题,清河县的粮仓坐落在农庄里,位于县城东北角郊区。
尽管农庄地势很高,粮仓库房更是建在一处平坦的土坡上,但谭璇仍不放心,生恐浸了水粮食霉变,造成县中百姓缺粮的惨状,故而一定亲自查看才安心。
同时心底暗自庆幸当初自家的几盆兰草让知府大人心悦,下拨万石粮食,否则情形更糟。
考虑去县郊有一定的脚程,而且城外分布着不少沟渠池塘,谭璇先遣人抓紧时间用毛竹做几个小竹排筏子,待出了城,再合并一起上面坐人。
“主簿刘大人可曾传信回来?”前往粮仓途中,谭璇将离自己最近的衙役拉到身边悄声问。
连县城中的洪水都这般深,更别提江海附近之地,谭璇心急如焚,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乍闻县令大人问话,衙役似突然想起这桩事一般,眼睛突然圆睁,洪水在人们犯困打盹时突然而至,现在心还在吊着没归位,生怕待会水势又猛涨,哪还想着九龙镇的百姓有没有顺利转移到县城中。
衙役恐谭璇怪责心底慌乱,垂眸敛眉摇摇头低声道:“刘大人兴许途中碰上洪水,带人避到其它地方了。”
谭璇听闻,登时心底焦躁万分。纵使九龙镇离得再远,也不可能至今还未抵达县城,唯一能解释通的是镇上的民众根本没赶往县城躲避洪灾,假若这样的话……
往好处预测刘华找到了适合避险的地方,往坏处想九龙镇突遭洪水袭击。
念此,不由暗暗懊悔让刘华负责了九龙镇民众的转移任务,他应该亲自过去的,后悔的真想抽自己几耳刮子。
不过知道就算肠子悔青也没用,事已至此唯有做好眼下之事,将损失降至最低程度。
出城途中,一片汪洋的街肆上,情状如何凄惨自是不提。
到了郊外,天色已微亮,举目望不到边的混浊的地上之海,因农田被没在水下,除漂浮的草屑枯枝外,还游动着青蛙蟾蜍等生物。
视野开阔但并不平静,县郊村落中孩童哭声、狗吠声、张皇呐喊声遥荡在雨幕中。
“大人,咱要不要前去看看?”随行掌灯的衙役偷偷瞄了瞄神色怆然的谭璇,小心翼翼的问道。
“走吧,去粮庄,本官过去也无甚作用。”谭璇心痛的摇摇头,一行人加上他拢共才四人,周边村落不少,过去也无济于事,当下还是前往粮庄要紧。
衙役喏喏嘴,想说大人乃清河县百姓的主心骨,哪怕站着不动吼两嗓子,也顶用的,出神间,谭璇已前进几步爬上拼并好的竹筏上。
衙役顾不得其它,慌忙跟上去,用竹竿探了探前方水路的深浅,又从怀中取出司南,确定方向无误后,方上了筏子。
城中街道虽说不上狭窄,可也没宽阔到通竹筏的程度,故而出城花费不少时间,因浸泡在齐腰深水中造成的不适,坐在筏子上后,霎时减轻许多。
湿衣湿袜糊在身上实在难受,谭璇干脆脱掉靴子外衫,只着中衣中裤。见随行人员比自己还狼狈,让他们此刻不拘小节,将衣衫脱下拧干水。
掌木筏子的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渔民,技术娴熟,在深浅不一的洪水中前行自如。
快到粮庄时天已大亮,由于地势的原因,洪水越来越浅,无法再撑起竹筏,几人只好淌水过去。
远远望去,庄子孤独的伫立在一片水国中,瞧着安然无恙的粮庄,谭璇脑中闪过一丝念头,要不要让附近的难民转移到粮庄中来,可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即善意又无脑的想法。
身处灾难中的百姓是可怜的,同时也是可怕的,万一情势不受控制为抢粮发生暴.乱,岂不变成好意成歹事了。
粮仓哨楼上值守的士兵发现有人前来,立刻吹哨明意,经过验看身份,厚重的朱漆杉木大门缓缓打开,负责看守的官吏恭谨的将谭璇迎进庄子里。
粮庄无论选址还是建造工艺,皆乃拔尖的,据悉它不是当朝官府所建,而是前朝留下的。
百十年前清河郡作为海上贸易之城,商贾云集物阜民丰,清河县临海靠江,水运极为便利,为应时下需求,官府便费功夫设计建造了此粮庄。
“大人毋须担忧,卑职说句不当之语,即使庄外水势再有两个大,咱们的粮食也无大碍。”
颇通世故的老仓吏躬身回复谭璇的询问,想起知县大人的善名,稍作思索,偷偷觑了眼颔首点头的谭璇,语气较方才低沉了些。
“粮草无碍,可仓中余粮并不充裕,遭此大难,田里稻米是无望了。照如今情形恐怕不单单咱们县被淹,到时临县遭灾百姓来求大人庇佑,大人您可三思啊!”
水田早稻在六月中下旬收获,以往虽为雨季,但其中多少有几日晴天,足够百姓收割、舂米晾晒,可今年偏偏下个不停。
清河县本就因涌入大量苦役,粮食供应有压力,现今短了一季田赋,更雪上加霜。仓吏担忧新任知县年轻经验少,一时心善连外县的灾民也救济,万一自己治下的百姓不够吃怎么办。
得知粮仓暂时无事,谭璇心情稍微明朗了点。清河县有多少石粮食,身为知县最清楚不过,自然理解仓吏话中之意。
在庄上吃顿早饭,交代看守的兵丁务必守好粮仓不容有失,知县城中还有硬丈要打,匆匆忙忙的又乘坐竹返回。
回程不像来时水面平静,而是碰上很多村民往县城方向移动,瞧见小孩子便主动载其一程,谭璇等人在庄中蹭套干净的衣物,因而村民并未认出他们是县衙的办事官吏。
“俺长这么大,头次碰上这么凶的水势,偏偏还是半夜三更。不知哪个丧天良的开闸门泄得洪……”一位身高体壮周身挂满家什的青年,恨恨的忿道。
“连县边都被淹了,现今靠江边的村子约莫连房顶都瞅不见,听村正讲昨儿乌压压的人全都迁往了县城,县令大人真真活神仙,猜的真准……”另一位同样手拿肩掮的中年男子,心态比较良好,面对洪灾还不忘八卦。
“哪能全都听大人的话,等着瞧吧,指不定淹死冲跑多少胆大的呢。看咱村的铁柱就知道了,舍不得粮圈里大几十石粮食,鬼哭狼嚎的不愿挪窝,村正也不是无法吗……”途中保持沉默的男子,突然哂笑道,话中暗含嘲讽。
……
一路听附近村民抱怨议论,谭璇了解不少事情。
第117章
一路艰辛涉水终于返回县城中,此刻雨止住了, 天空中低矮的灰白色雨云翻腾着浪卷急急朝北方奔去。
俗话说一山有四季, 十里不同天,清河县雨势暂缓, 可百里外的清河郡城却骤雨连天狂风大作,这样的恶劣天气已经持续一昼夜。
雨水齐膝的街肆上几乎寻不到一个人影, 临街铺面排门紧扣清冷空旷,有的店家门前横插的旌旗忘记收回,被吹得寥落摇摆。
城中一处院落中。
“阿娘不怕,阿爹不在, 儿子保护您……还有妹妹!”
房外风声啸啸,雨声哗哗, 屋顶青瓦被斗大的雨滴砸的啪啪响。
十六偎在心神不定蹙眉不语的明锦身侧,小胳膊半环住她腰身,雉脸神情严肃,故作大人模样。
明锦放空的视线从窗棂上收回,望着乖巧的儿子柔柔一笑, 慈爱地抚摸其颈背, “十六真乖, 莫怕,有阿娘。待雨停了你爹便来接咱们了。”
昨儿夜里, 风势突增电闪雷鸣, 吹得门窗哗啦作响,睡梦中的十六被吵醒, 从小到大首次遇见这等阵势,吓得憋着嘴呜呜哭起来。
隔壁房中的明锦闻到儿子的哭声,恐吓坏孩子,连忙遣人将十六抱到自己房中。
十六听明锦说“莫怕”,记起昨晚抱着娘亲脖子哭着不撒手的场景,小脸一红极不好意思,脑袋埋在她怀中,嗡嗡道:“儿子才不怕呢!”
明锦笑而不语,素手轻轻扶顺着十六的软发,暗叹口气,方才马夫人忧心忡忡的过来絮叨,根据往年经验如今清河郡城风雨这般大,定是海上起了炫风,清河县还不知道是何模样,反正不好过就是了。
身为一县父母官的丈夫势必辛苦奔忙劳心劳力,没有自己在身旁盯着,又该要不好好吃饭休息……
“阿娘,您是不是想阿爹了……”十六抬头,乌黑眼睛盯着明锦的下颌,脆生生问道,打断其思绪。
“十六想不想?”明锦低首笑看着人小鬼大的十六,抬手刮了刮他的俏鼻,不答反问。
“……恩,想!”临走时,阿爹交代不可在阿娘面前总是闹脾气说想家,十六觉得自己只说了一次,不碍事,而且明明阿娘也念的,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转了转,重重应了声。
风雨中,这边母子温情,可郡城的知州署衙里气氛相当紧张压抑。
“水库水位目前怎么样?”位于上首的知州满脸萎靡,没待下属回复,又痛心疾首的低叹道:“哎,若不是上游连日遭遇暴雨,雨水积聚使得水库不堪重负,怎会殃及下方百姓!”
说罢,重重的连捶几下自己的大腿,隐隐懊悔昨晚冲忙下令开闸泄洪。
“大人不要太过自责,昨晚实乃险急,若不开闸泄洪,情形恐怕更糟。再者,九龙江经三月彻底清淤治理,径流承载量大大增加,想必无甚大碍。”司水官吏忙出声安抚道。
“大人,今年与往年境况不同,逢上几年未见的大潮,绵延十数里的滩涂皆被凶狠海浪淹覆,下游诸县怕不容乐观……”
另外一位年轻官员起身,反驳司水闸官,态度恭谨,然而微敛的眸光中划过一丝不屑,心底唾骂着。
知州尽管心底不悦,可也知他道得是实情,据外出查探下游百姓灾情状况的下属禀告,现今沿江两岸一片水国,只看看露出屋顶。
灾情比往年严峻,恐怕自己这个知州亦要受责罚,皱眉思索时,印堂中间的川字针纹愈发深刻。
瞥了眼拍马屁的司水闸吏,神色一变,沉沉的盯住其喝道:“三月前本官曾叮嘱你们司水司趁夏汛之前,将水库清淤固基加高。尔等丝毫不将本官命令放在心上,如今擅自开闸造成人祸,还想推脱罪责!来人,将司水司李山押入大牢,待本官奏请知府大人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