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半山腰,本来就风大,更别说现在是初冬,冷风更多带上了寒气。
他一把拉住了蔡红豆的手。
触感柔软,仿佛攥住了一个绵软的球球,随遇安整个人一怔,颇有些此身置于梦里的不真实感。
毕竟,红豆在他心里,一直是梦中人物般存在。
蔡红豆抬起头,说实话,他站在更黑暗的地方,从这个方向她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她就那样看着他,定定的,仿佛能看清他的每一个毛孔。
好半晌,她开口,“我这是,死了吗?”
随遇安回过神,一时没听清她说的话,“啊?”一声,懵懵地看她。
不对,手上的触感是温热的,她自己,也是温热的。
她没死。
蔡红豆愣了好一会,再次开口:“随遇安,是你救了我?”
随遇安不懂她的意思,面上浮出疑惑,蔡红豆看见,却笑笑,没有解释,她环顾四周,瞧见这周围景象,感叹一声:“这便是天宫吗?真好看。”
他们所在的地方为半山腰,近处客栈挂着两盏晕黄灯笼,大门处立着两挂璀璨的灯柱,里面更是灯火辉煌,他们上头,是一条开山隧道,路两旁更是每隔一段就设置一处路灯,总之,她站在这里,能隐隐约约瞧见远处群山峻岭,青林茂密,模糊的山缘轮廓波澜起伏,仿佛春日午后被风扬起的不住上下起伏的丝带。
不过,她记得她过来时那边还是大白天,为何这边却入了夜?
想来是两边时间不同吧,她常听人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想必正是这个道理。
随遇安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外面,这里的景致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便是再好看,也看腻了,若是旁人说起这种话,他只会懒懒一笑,懒得应和,偏偏这人是蔡红豆。
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他低下头,看向她头顶,柔声道:“你还记得这里吗?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蔡红豆愣住,下一瞬,她反应了过来,然而,头一个出现在她脑子里的是……
脸蛋瞬间通红,她一把推开他,顺道抽出手,离他远了些。
口中嗔道:“不正经!”
随遇安眼神十分无辜,他发誓他没别的意思,只是,“那边那个酒店,确实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这些日子,我联系不上你,便独身一人来到这个酒店,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蔡红豆一怔,循着他的话看向那横在半山腰的客栈,刚刚粗粗一眼,只觉金碧辉煌,美盛至哉,如今再细细一看,更觉华丽不可方视,那雕刻在房檐上的动物,仿佛下一刻就会活了似的。
原来,那个荒唐的夜晚,是在这里面吗?
她点点头,称赞客栈,“很好看。”
她不识字,见识浅薄,心里再多的赞美说出口,也只有一句“好看”。
那便是她对一切美好华丽事物全部的感叹了。
随遇安知道她来自古代,还生活在村子里,自然没见识过这等繁华,他内心又是心酸又是心疼,想开口对她说:既然喜欢,便留下来,我带你去看更好看更华丽的地方。
然而,动了动嘴唇,他却没说出口,一则他知道蔡红豆不会留下来,二则她好像也没办法留下来。
上次贸然穿越,还没待个热乎,她便回去了,她以为是他将她送了回去,但实际上只有他知道,他心里是多么迫切希望她留下来,又怎会将她送回去。
过后,他仔细想了想,应当是,她没办法留下来,更可能是,上天不允许她留下来。
他心里难过,面上却不显露,只笑道:“你若喜欢,我就带你四处走走。”
蔡红豆望着远处的灯火辉煌,又看了眼自身衣服被淋湿,紧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的模样,犹豫了会,摇头,“不了。”
随遇安瞧见她的犹豫,当下一拍脑子,忙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你怎么一身水?走,先同我回去洗个热水澡。”
说着,他再次拉起她的手,打算带她回酒店。
蔡红豆同他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走到灯光下,她心间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念头,好似,如果她走过去,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她急忙停下脚步。
随遇安疑惑,转头看她,“怎么了,红豆?”
蔡红豆怔怔地抬头看他,如今他半身露在光下,依稀能瞧见初次见面时模糊瞧见的短发,饱满的额头,还有一双浓黑的长眉,仿佛被剑雕刻出来,透出凛凛气势。
她慢慢张开嘴,“随遇安,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随遇安愣了下,回答:“我自然喜欢。”
“可是,你初知道我怀孕时,却对我说,让我拿掉这个孩子。”
提到这个,随遇安赫然,又有些恼羞成怒,“当时,当时情况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蔡红豆好似执意要知道个前因后果,不停地追问。
“当时,当时,我还没……”那两个字横在他嘴里,他数次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睁大眼睛,定定地盯着她,脸庞越来越红,越来越烫。
最后,他破罐子破摔般道:“总之,那时与现在不一样。”
他闭上眼睛,心里暗恼:笨蛋,当然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没喜欢上你。
随遇安终于无奈却又欢喜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蔡红豆这三个字已经完全占据他的心间,叫他寝食难安,又眉飞色舞,叫他日夜难寐,又心花怒放。
一时间,真的是尝遍了世间百味。
蔡红豆闭上了嘴,片刻,她笑道:“我知道为什么,”随遇安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就听她说,“你现在真心拿我当朋友了。”
随遇安分外郁闷,她怎么还是不开窍啊,他无奈地摆摆手,“你说是便是吧。”
转过身,叮嘱:“跟着我,我带你去洗澡,顺便给你叫点晚饭。”
蔡红豆却没动,只怔怔盯着他,说:“随遇安,我没后悔怀上这个孩子,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风将她的声音送到了随遇安耳畔,他登时僵在了原地,倏忽,他欣喜若狂地转过身,“红豆,你说什……”
冷风飘过,身后还哪里有红豆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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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差说完后,明显感觉现场空气一静,好似更冷了。
他低下头,没再吭声。
蔡娘子呆了好一会儿,刚想说什么,又有一个兵差急匆匆走过来,说:“回公子,那边有发现,小人捡到一条女子的发带。”
他刚将发带拿出来,蔡娘子眼睛烁然瞪大,她扑过去,一把抢过来,“这是,这是我家红豆的。”
县丞公子走过来,寒着脸问:“在哪里捡到的?”
兵差低下头,小声道:“在,在悬崖底下。”
“你说什么?”蔡娘子惊叫一声,一个没受住,晕了。
这天,蔡家庄的村民眼见县丞公子带着一帮衙役将整个山都翻了个底朝天,有村民好奇打听,一开始那帮衙役嘴还严实,没人说,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眼看找不到人,县丞公子越来越急躁,蔡娘子已经晕过去多次,终于有衙役没守住,告诉他们,蔡红豆掉下悬崖了。
立即,这个消息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一开始还是掉下悬崖,后面经过人口相传的描述,直接变成了,蔡红豆因羞愤婚前怀孕,直接跳崖自杀了。
村民们听到这个消息,内心一阵唏嘘,一开始有红豆怀孕的流言传出来时,他们内心难免惊诧愤怒,甚至想扼杀这个败坏村风的女子,但真听到这个消息,他们又想到了蔡老三一家,想到了性情温厚的红豆,那孩子到底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若是真的没了,唉。
蔡娘子形若癫狂,“我家红豆才不会跳崖,我看哪个胡说八道的八婆敢诅咒我家红豆?”
青豆呆呆傻傻地在她身边照顾,过了会,白林回来了,她忙跑出去,急切地问:“山竹哥,找到我姐了吗?”
白林一脸沉重,摇了摇头。
青豆脑袋一晕,差点也昏过去,但她知道她现在不能昏,娘和弟弟还需要她照顾,她一把抓住白林的手,哀切交代:“山竹哥,求你,一定要找到我姐,她不会跳崖的,有我们在,她怎么可能会跳崖?”
她哭哭咽咽,“我姐不会这么狠心丢下我们的。”
白林握紧她的手,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红豆姐的,你先进去陪着婶子,我这就出去继续找。”
“好,好。”
蔡老三回来时,县丞公子已经带着人回去了,人自然没找到。
他没回村,直接朝山进发,结果刚进山就遇到了一拨正打算回村的村民,他被吓了一跳,刚想躲起来,就见其中一个人喊道:“老三啊,你总算回来了,你家红豆跳崖自杀了。”
蔡老三踉踉跄跄回到茅草屋,恰巧碰到蹲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黄豆,看见他回来,黄豆忙奔过来,哭道:“爹,你总算回来了,姐跳崖了。”
气血一阵翻涌,蔡老三没缓过来,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蔡红豆回来后,打量周围景象,现在好似已经入夜了,而她好好地站在悬崖底,身上没一处伤痕,反而还多了一件衣服。
摸摸身上的衣服,她呆了会,提脚一步一步地朝茅草屋走去。
路上还碰到了一拨村民,他们打着火把,也不知在搜寻什么,蔡红豆被吓了一跳,忙躲到一边,等人过去了才悄悄跑了过去。
走了好长时间,终于来到了茅草屋前,她弯下腰,休息了片刻,而后直起身,慢慢走近。
熟料,刚走到门外,便听见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她愣住,推开了门。
“爹,娘,怎么了?”
时蔡娘子正同蔡老三抱在一起,泪如泉涌,痛苦地不能自已,黄豆哭了一下午,哭得嗓子都哑了,正坐在床边,默默流泪,边流泪边打嗝,唯有青豆,不相信蔡红豆已经死了,此时和白林还在外面遍山寻人。
看见她完好无损地站在外面,屋内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好一会,蔡娘子一个鲤鱼跳跳下床,一把抱住她,嚎哭:“娘的红豆啊,你没死!你没死!娘就知道你不会跳崖的。”她扯开她,害怕地上下检查,“你没受伤吧,啊?”
蔡红豆愣愣的,“我没受伤,更没跳崖,谁说我跳崖的?”
她是很痛苦,很难过,觉得自己连累了家里,但是还没到跳崖这个地步,现在事情还没到绝境,刚刚她去了随遇安那边一趟,已经想通了,若那个人再逼迫她,她就离开家,绝不连累家里,若能有幸,到一处安稳的地方生下孩子,将来再跟家里联系上,若是不幸,她便是死在外面,也不会从了那个畜生。
蔡老三抹抹眼泪,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红豆她娘,快给孩子弄完热汤来,给孩子暖暖身子。”
“哎,好好。”蔡娘子欢喜地抹去眼泪,忙去忙活了。
蔡红豆疑惑,“究竟怎么了?”
黄豆打着嗝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将今天的事解释了一通。
听完,蔡红豆又是难过,又是哭笑不得。
不过好在她没真出事,不然,还不知道家里又是怎样一副景象。
青豆被叫了回来,一进门看到她就直接冲了过来,抱住她哭了许久,蔡红豆也安慰了许久。
最后,青豆握住她的手,让她发誓,“姐,你发誓,你绝不会做傻事。”
蔡红豆本来觉得青豆这行为跟个小孩子似的,还想调笑一二,结果一抬头,却看见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面担心,害怕,恐惧不一而足。
她一怔,紧接着,内心油然升起一股酸酸暖暖的感觉。
这段时间,他们也很害怕吧。
她举起手,认真发誓,“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轻易做傻事。”
如此,大家方开怀起来,笑声重新回归到屋子里。
蔡娘子亲自守着蔡红豆和青豆,黄豆,亲眼看着他们睡着,又给他们压了压被子,而后回到了杂货间。
蔡老三还没睡,掏出了烟杆,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
最近,他烟瘾好似非常大。
蔡娘子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沉默了会,说:“这回搞这个乌龙,未尝不是件好事。”
烟雾缭绕中,蔡老三抬起头看向她。
蔡娘子神情一派宁静,缓缓开口:“红豆怀有身孕的事被爆了出来,即使没有那个县丞公子,红豆将来也没办法安稳在村里生活了。”
顿了会,她说,“咱们不如,就此让红豆假死吧。”
蔡老三停了一瞬,转过头,继续抽烟,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烟声。
他呼出口烟气,慢悠悠在地上磕了磕烟灰,然后才开口,“今日,那个县丞公子没有见着红豆的尸体,你觉得,他会相信红豆死了吗?”
蔡娘子一愣。
他继续说:“届时,如果他欲打算强硬开棺验尸怎么办,总不能真让红豆躺里面。”
蔡娘子烦躁,“那你说咋办?”
蔡老三没说话,反而又抽了几口烟,寂静再次在两人之间蔓延,就在蔡娘子出神之际,蔡老三突然开口:“芬啊,我认识你,也有二十几载了吧。”
蔡娘子愣了下,转头看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话。
蔡老三笑了笑,“我蔡老三没什么本事,看人的本领却是一顶一的,我当初就瞧出,你出身不凡,当时我不说,是还妄想着能不能摘了你这朵高枝花。”
“没想到,还真叫我登梯子上树,给摘到了。”他笑一声,似开玩笑,又似回忆。
蔡娘子怔怔地望着他,“老三……”
蔡老三撸了撸头发,将脸埋进手臂间,闷声道:“今儿个,我跑了一趟,却根本没见着人,估摸着那人不愿惹事,特意避开了我。”
“芬啊,你这些年,带着红豆,跟了我,受委屈了,我……”他嗓音颤抖,“抱歉,我没能遵守当初对你的约定,我护不了咱们红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