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话就将留王的失礼定义为孩子在跟长辈们赌气,既揭过了他的失礼,又显得他们之间亲昵,陛下心里松了口气,自然应口说是。
掌珠公主自小在宫里长大,心思一向玲珑剔透,当然听出了太后的话外之音,她自小跟三皇兄一块长大,向来亲近,自然忙不矢帮忙,“可不是,明日我便出宫,好好抚慰三皇兄。”
皇后欣慰不语。
紧接着,段新钰开口:“皇祖母说的正是,烦请公公快些将膳食送过去,路上切记得保温,莫让皇帝用了凉食,若为此生了病就不好了。”
她这一开口,所有人,包括陛下和太后娘娘齐齐朝她看来,神色一时复杂,无奈,感慨,欣慰等等不一而足。
这样沉寂的时刻,瑞哥儿突然出声,拍着手叫道:“快送过去,王叔要饿坏啦。”
童儿稚语,无限纯真,却饱含深情切意,里头的关心和担忧不是假的。
终于,陛下笑了出来,他含笑摇头:“孤看,是你这小滑头要饿坏了才是。”
立即,众人捂住嘴闷笑出声,一时畅快开怀,唯有瑞哥儿嘟起嘴,不开心了。
用完膳,乘坐轿撵回宫的路上,段新钰靠在相益彰肩头,沉默许久,委婉道:“留王对陛下,好似有什么隔阂。”
瞧留王殿下对陛下以及太后娘娘的态度,哪里是一点隔阂的问题,就像,就像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客人似的,他看着陛下和娘娘的神态,可没有丁点的委屈和赌气的成分,应该说,里头居然有点怨怼和冷漠。
沉默了会,相益彰开口:“我不知道,当初见留王,他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闻言,段新钰若有所思。
过了几日,蔡清钰来宫里朝她请安,两人肩并肩倚在软塌上,抱着彼此的手臂,说些悄悄话。
“你和山竹怎么样?”段新钰问道。
蔡清钰先是答:“能怎么样,还是那样呗。”完毕,她搂着她的胳膊,嘟嘴撒娇,“姐,你这几次召我进宫,怎么总是提他的事啊。”
段新钰瞪她一眼,“我哪是只在乎山竹的事,我这不是担心你,你们两个,也都老大不小了,就不要闹了。”
“我哪有闹。”蔡清钰嘟嘴,整个人倚到她身上,“姐,你现下最应该关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段新钰愣住,她自个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丈夫呵护,公婆慈爱,孩子康健,爹娘他们也都安好,世上哪个女人有她这般好运道。
“昨个儿,爹娘给我写信了。”
“哦?”段新钰好奇,“写什么了?你带了没?”
“带了。”说着,蔡清钰细细嘘嘘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交给她。
趁她看信的间隙,她道:“娘挂念着一件事,让我务必交代给你。”
她缓缓交代:“娘说,你现在和殿下虽然已经有了嫡长子,但你身在皇家,殿下又身为太子,担承国祚之重任,只圆圆一个儿子是不够的,现下大家不说,只因你刚嫁给太子殿下,又已经有了圆圆这个嫡长子,所以一时不会提这件事,但日子久了,尤其,尤其……等殿下身份变了,事情早晚会被提起来。”
说话的功夫,段新钰已经将信看了一遍,她说的这些事,信里都有交代。
她放下信,偏头望向窗外,沉默起来。侧脸笼罩在透进来的暖阳下,因是上午,阳光还泛着点冷清气,连带着她的侧脸也蒙起一层冷冷淡淡的朦胧。
“姐。”蔡清钰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
段新钰回过神,看向她,许久,恍惚一笑。
她何尝不想再和随遇安孕育一子,不拘男女,只要是他们的孩子就好,这也一直是随遇安的心头病,两人相认后,他不止一次在她跟前念叨,当初没有亲眼看着瑞哥儿出生,伴在他身边成长,看他睁眼,长牙,牙牙学语,蹒跚行走,一直是他的遗憾。
只是,她却不知道,她这一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为他们生下一个孩子了。
她当初是早产,自小身子就弱,后生育瑞哥儿,身子又受了损,曾经医婆有言,她这辈子恐怕子嗣艰难,谁知,上天待她不薄,竟然让她孕育一子,而且还是个健壮的小子,至于再多,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回到段府后,母亲曾叫人细细诊治过她的身体,见她底子这般虚,经年的暗伤和遗症累累,心疼的好几夜没睡着,此后就一直叫医婆帮她调养着,调养了好几年,现在她的身体倒是康健很多,很少犯小病小灾,但至于子嗣问题……医婆也只是说,随缘吧。
见她沉默不语,神色黯然,蔡清钰试探着道:“姐,世间圣手多聚于京城皇宫太医院,您何不宣召太医来给您瞧瞧。”
段新钰身子一僵,许久,她暗哑着嗓音开口,“我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只是我现在是太子妃,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若今日宣召了太医,改日陛下和太后娘娘都知道我的事了,我自个倒是无所谓,只是,我担心太子和瑞哥儿受我连累。”
“姐。”蔡清钰握住她的手,跟她说,“我没说让您自个宣太医,这不是有姐夫吗,他那么疼你,又值你身子有漾,他当比任何人都着急才对。”
段新钰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
蔡清钰一愣,突然想到什么,着急:“姐,难不成你担心姐夫知道这件事后,会斥责埋怨你,会……”
“当然不是,”段新钰忙出声,截断了她的话,嗔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嫁给他之前已经提过我生瑞哥儿时身子受损,此后恐怕难以有孕,问他是否介意,他当时回答一点不介意。”
一开始,她还着急忙慌地解释,生怕清钰对随遇安有误会,但随着她解释的越来越多,清钰的目光慢慢转变,促狭和好笑渐渐浮上脸面,段新钰一梗,不知怎么,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她脸庞通红,瞪了她一眼。
“笑什么呢?”
蔡清钰咳嗽两声,努力将心里的宽慰和促狭压下去,让整张脸看的端正起来,“既然如此,姐,你还担心什么?”
段新钰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我这身子已经被很多名医看过了,这些年也一直在调养,便是再叫太医来,恐怕除了调养,也没什么其他好用的法子,何苦再带累你姐夫。”
“姐,你这话生分了不是,你嫁与姐夫,本就是让姐夫成为你的依靠,更何况这件事还关乎你们的未来,不单单只你一个人的事,还关乎姐夫,你不能做傻事啊。”
段新钰愣愣地转过头看她,面容呆滞,有一瞬间似乎没反应过来。
“姐。”蔡清钰握紧了她的手。
许久,段新钰长呼一口气,道:“好吧,这事我心里有成算了。”
等相益彰回来,就见殿内只有段新钰一个人在,其他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走过去,亲自给她斟了杯茶,端到她跟前,问:“伺候的人呢?”
段新钰撩起眼皮,“我把她们都打发出去了。”
相益彰一愣,顿了顿,坐到她身边,揽住了她身子,脑袋搁在她肩膀上,暖暖的热气喷到她耳旁,“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单独跟我说?”
段新钰将整个身子陷在他怀里,掰着他袖子上的玉扣儿沉默不语。
相益彰环住她,带着笑的嗓音在她耳畔打颤,“到底怎么了?你尽管说,甭管要天上的星星还是月亮,相公都给你弄来。”
“嗤”,段新钰笑出声,抬起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他,“我若真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难不成你还真能给我弄来?”
相益彰一本正经地摇头,“自然是弄不来的。”
“那你还……”
“只是,我却能为你做出来,水中月,登高星,你若真喜欢,我便在东宫建一座高台,高台周身环绕一泓水乡,举头便是繁星,垂目便是清月。”
段新钰一愣,想象了下那番景象,陡然觉得,居然还不错,不过再一想,她这好像有祸国的资质啊,传闻商纣王花费七年为妲己建鹿台……
她猛然摇头,挥去那点匪夷所思的念头,重新靠回太子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口道:“随遇安,你能召唤太医而不被旁人知道吗?”
第110章
相益彰一愣,随即, 着急地坐起身, 一把抓紧她胳膊, 担忧道:“怎么了?你身子不舒服?”
见他急得脸色都白了, 段新钰微微一笑, 扶住他胳膊, 缓声道:“我无事,看你,急得脸色都白了。”
她声音不徐不疾, 恍若一阵暖暖的春风,拉扯着春天的嫩柳条, 缓缓拂进他心扉。
相益彰心里不自觉一松, 但手上抓着她的力道分毫不减,仍旧执拗又担心地看着她, 说:“你最是胆小的性子, 若真是无事, 是断不会主动跟我提这件事, 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跟我说, 不要急, 也不要担心, 咱们好好协商,总能寻出个解决办法来。”
说话的语气跟哄小孩似的,甚至还要更甚, 段新钰心里一热,嘴角不觉上扬,她轻轻靠到他怀里,“还真有点事,需要麻烦你这位相公大人。”
“你说。”
段新钰咬住唇,沉默了会,方小心开口:“随遇安,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生瑞哥儿时坏了身子,此后难再有孕,其实不单单是因着这件事,我自小身子就不好,本就不宜有孕。”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盯着他愣怔的神情,迟疑咬唇,“你会嫌弃我吗?”
相益彰猛然回过神,一把抓紧她的手,脑袋跟个筛子似的飞速摇晃,“你胡说什么呢?咱们既已结为夫妇,那便是夫妇一体,你现在身子有疾,我心里岂能好受,我现在,心里就跟蚂蚁爬似的。”说到这里,他叹口气,有些不满和不疼,“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咱们也好早些召太医来给你看看,你自己身体的康健状况,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段新钰摇摇头,苦笑:“我不是不放在心上,之前府里一直有为我调养,早先在农间时,村里的四婶子也为我看过,我这病,只能慢慢调养,没其他法子。”
“那咱们也要传召太医来看,不让太医看看,我不放心。”
说着,他拿了自己的令牌,让身边的太监去太医院找张太医。
趁他寻太医过来的间隙,相益彰跟她解释,“张太医是我在外时偶然碰见的一位良医,当时他因着一件事深陷牢狱之灾,我心有不忍,又见事情有异,就稍作手段将他救了出来,又将他带到京城的太医院,你放心吧,他对我一向忠心耿耿。”
段新钰点了点头。
过了会,那位张太医走了过来,他相貌普通,三髻美人髻条缕分明地挂在下颌,一双眼睛明亮而端正,是个身有正气的人。
他走过来,朝他们弯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起来吧。”相益彰将他叫起来,看了眼段新钰,道,“太子妃身子有漾,劳烦张太医劳神看看。”
“殿下折煞臣子了。”张太医弯了弯腰,上前几步,问,“不知太子妃娘娘身体有何不适?可否让老臣诊下脉?”
段新钰顿了顿,应一声,而后将胳膊伸了出来,张太医走上前,先拿起帕子搁在她手腕上,这才敢上手摸脉。不知过了多久,张太医眉梢渐渐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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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段新钰靠在椅子上出神,白鹭轻轻走进来,给她捏肩捶背,许久,她轻声开口,“娘娘,好在太医没将话说死了,您还有机会。”
段新钰眼珠动了动,半晌,她苦笑一声,“也只能看缘分了。”
这日,段新钰正在殿里教瑞哥儿照着前头的进程习字,本来瑞哥儿该由陛下亲自教导开蒙,只是这些日子陛下丹瘾又上来了,没办法,段新钰只好暂时接下这个担子,等陛下炼丹出关再说。
“这是随。”
“随。”
“遇。”
“遇。”
“安。”
“安。”
段新钰与瑞哥儿嗓音一前一后浮现,一人教习,一人学着念,一人嗓音轻柔,婉若四月里滚在风中浪飘舞的柳絮,一人童声稚语,好似灿阳下那沾了糖渍潋滟红润的糖葫芦。
相益彰未进屋就听得两人相称合拍的声音,他踏进屋,又见一滚着素边零星散着几点淡雅水仙云锦衣的飞仙髻少妇将一个圆领红寿字衣,脖子间挂着一把吉祥如意锁的胖娃娃拢在身前,正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地教他习字。
殿内清爽的冰气滚滚袭来,瞬间,他由里到外都通畅了。
瞧见他回来,云雀和丹心忙疾步上前,一人接住他随手脱下的衣服,一人撩了帘子出去叫小宫女端来水和毛巾。
段新钰松开瑞哥儿,瑞哥儿立即不顾什么习字了,撒了笔就朝他身上扑去。
“父王~”
相益彰接住他,颠了颠他沉甸甸的小身体,再瞧瞧他红润的小脸蛋,心里仅剩的那点火气也随着他“咯咯”的笑声排出体外了。
他抱着瑞哥儿走到她身边,坐下,拨拉过来两人习字的小本子,瞧见上面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登时笑开了,“这是什么?”
瑞哥儿立时道:“这是母妃教我的,还说这是父王的小名,父王,这是你小名吗?”
闻言,相益彰愣了愣,看向段新钰,对上她温婉柔和的目光,许久,轻轻一笑,“是啊,这是父王的小名,你可不要让旁人知道了,这是你皇爷爷都不曾知道的事情呢。”
“好!”瑞哥儿激动的涨红了脸,一双眼睛明亮地好似寒夜里的夜明珠。
皇爷爷都不知道的事情呢,好激动!
段新钰笑着走过去,牵住他的手,说:“你不要怪罪我才是。”
“怪罪?”相益彰愕然,“为何这么说?”
“毕竟,那是你的小名,我教给瑞哥儿也不是让他忤逆不孝,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一直记在心里的过去,你不想忘记的过去,我们身为你的家人,应也当时刻牢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