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抬头平静地看了陛下一眼,过了会,方继续,“安泰郡王虽罪大恶极,但他到底是皇长子,在国为长,在家亦为长,太子却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这到底是大义灭亲,还是……众所周知,太子不是在宫里长大,与我们更没什么深刻羁绊,微臣斗胆说一句,今日是安泰郡王,说不得轮到明日,就是微臣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铿锵有力,更加诛心痛骨。
陛下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朝廷那边的消息传到京城时,段新钰没控制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抓紧清钰的胳膊,尖声问道:“你说什么?”
太子身边的太监却沉默地低下了头。
段新钰脸色一下子白了。
等太监走后,她失魂落魄地坐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抬头看向身旁的清钰,张开嘴,声音讷讷,“清钰。”
蔡清钰笑了笑,神情一派平静淡然,半分看不出刚刚的羞涩喜悦,这么短的一点时间,她似乎又回到了老样子。
段新钰着急,“清钰,你这件事跟我们没关系,你要相信我们,你姐夫……”
“姐,”蔡清钰平静开口,“我这边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她低下头,笑了笑,说:“反正,我早就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
“不行!你这,不行不行,你好不容易想通,清钰,你听姐的话,你别这么任性。”这一刻,段新钰一点也不着急前朝的事,说白了,不过又遭陛下训斥罢了,再不济,再关他个十天半个月,其他还能怎么样。
陛下也不会舍得对他怎么样。
但是清钰这里,却实在拖不得了,原本,今日她进宫来是跟她分享喜悦的。
留王去潮州时,山竹跟着一块去了,虽说人在潮州,但他每隔几天就会命人送信回来,其中夹杂那边的特产,山竹的身家他们都清楚,原本就没什么资产,后来当兵去了,即便发了点战争财,但他只是后头捡漏的小兵,手里能存下多少东西,这些来回的费用估计要掏光他的家底了。
这些,段新钰知道,蔡清钰自然也知情,她也曾回信给他,叫他不要这么破费,但他却回信道,上一次跟你失去联系导致我差点失去你,此时却再不敢了,哪怕我身上只剩下了一身行头,我也要将我对你的思念传递回去。
羞涩地简单陈述信里的内容时,蔡清钰脸庞染上了一层红润。
看着她的情态,段新钰知道,清钰心里松动了。
她试探着提起两家先定了亲,不然她年龄这么大了,不成亲也不定亲,实在说不过去。
果然,清钰只是犹豫了会,就点点头同意了。
她终于答应了,段新钰忍不住要拭帕子流泪了,谁想,这个时候,前朝传来这个消息。
蔡清钰站起了身,笑道:“姐,姐夫估计快回来了,我就先走了,一会儿他回来,你跟他好好聊聊。”
段新钰忧伤地盯着她,不愿意让她走,但她也知道,今日说不出什么了,她点点头,叹口气,“行,你走吧,让喜鹊送你,喜鹊,送小姐回府。”
等喜鹊走后,她靠在软塌上,想到这事,又想到前朝的事,烦闷一股一股地从胸腔冒出来,直让她干呕恶心,她顺了顺胸口,长叹口气,闭上眼睛静等随遇安回来。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相益彰才回到东宫。
听到殿外传来声响,她立马坐了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迎出去,没成想却见来人心情还不错。
她愣住,相益彰随手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她养得有些肉的小脸,翘了翘嘴角,问:“怎么了?傻了?”
她犹疑地收回目光,随着他身形而移动,踟蹰问道:“你,没事?”
“我有什么事?”他摊了摊手,“不仅没事,我还觉得一身轻松。”
陛下暂时撸了他的监国之权,却没说将他扣在东宫不让他出去。
想了想,随遇安搂住她,脑袋轻轻搁在她头顶,缓缓摩擦,声音轻柔,“红豆,我一直想带你四处走走,现在我不忙了,我们去你的家乡,蔡家庄看看,好不好?”
他想带着她,两个人,一起去他当年苦苦寻找的蔡家庄走走。
第127章
街市喧闹, 行人摩肩擦踵,络绎不绝, 灼阳影射下, 人影偏短, 两道旁小摊林立, 头顶遮着红红绿绿的遮阳伞,伞下小摊上的东西,便是碗筷都比京城略显精小,除此外,还有林林总总的珍珠玉环, 样式多样, 虽不甚珍贵, 但愈显精致小巧。
打着扇的少女相互携手倚在小摊前,边掩唇言谈娇笑, 边打量摊子上的东西,素手纤纤,玉腕如玉, 点在串串胡罗珠上,腕上的银镯串银铃轻轻碰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突然,她们定住, 扫过来的视线带着惊艳,好奇,羞涩, 失望等等,一行五六人略过她们身边,华袍翩飞,俊逸显贵,男子玉如的侧脸如精雕细刻一般精致,眼神又如凛冬的雪地梅花,淡漠,高洁,又令人惊艳。
只偶尔,同旁边的女子说话,那双好似冰晶制成的眸子才仿佛湖水泛起点点涟漪,渐渐划出些许柔和来。
她们失望地转向他旁边的女子,粗粗上下打量一遍,不由撇嘴。
也没什么嘛,相貌虽然清丽,但算不上明艳动人,气质温婉,令人如沐春风,但远远跟高雅衬不上边。
但她走在男子身边,被他轻轻拉着手,偏偏有一种旁人融不进去的气氛,好似这街,这小摊,这行人,都不过他们眼里的画一般。
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到了,”走了大概一里地远,给他们带路的短衫男子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半弯着腰,边伸出指头指向前头那家小店,边笑道,“贵人们,就是前面那家店铺。”
两人朝前望去,店铺不大,一方四四方方的小门估摸着只能同时进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门上挂着一块暗沉色的牌匾,牌匾上刻着飘逸的三个大字——红豆行。
看到那三个大字,女子眼眶顿时红了。
二妮果然没诳她,她来到了江南,还开了一家小店,给小店起名“红豆行”。
旁边探过来一只捏着帕子的手,手轻柔地用帕子给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手的主人叹道:“哭什么,这不是马上就要见到人了。”
女子笑着用手指抿了抿眼角,笑道:“我这是高兴,高兴。”
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男女二人正是离了京,打算前往蔡家庄的相益彰与段新钰二人。
在前去蔡家庄之前,段新钰提议先拐去衮洲,探望留在衮洲经营生意的蔡老三与蔡娘子二人,相益彰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遂他们就先去了衮洲,蔡老三与蔡娘子见到他们果然分外惊喜,两人拉着段新钰的手又笑又哭,段新钰也禁不住落了泪,他们在那边就待了七/八日。
离开衮洲后,段新钰又提议拐来江南,看望已经离开一年之久的二妮。
当时,相益彰沉默了会,也点点头同意了。
相益彰揽着段新钰安慰的时候,他身边跟着伺候的侍卫随手从钱袋里掏出一锭碎银子,交给了给他们带路的短衫男子。
短衫男子眼睛一亮,紧紧抓着那锭碎银子不住朝他们弯腰感谢,果然,他的眼光没有错,这两人一看就非富即贵,赏赐也很大方。
段新钰收拾了下自己,才和相益彰前后一起进了店里。
“两位要什么?”立即有店员迎了上来。
段新钰举目望去,这是间粮店,四四方方一个小屋子,外头看着不显,进到里面其实还挺大的,店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招呼他们,穿着整洁,笑容满面的,叫人看着心里欢喜,东南角立着一个柜台,柜台后面还有一个小门,想必里头是里间,小门挂着一面帘子,藏青色,挺素雅。
她问小厮,“你们老板娘可在?”
小厮一愣,显然很少见客人进来不说要点什么反而径直找老板娘的,他愣了会才答道:“老板娘不在,不知二位客人与我家老板娘是何关系?”
说着,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们,神情警惕起来。
老板娘这么些年一个人不容易,听说当年她是被她家人卖到外地的,后来那家主人怜惜她,不仅将卖身契还给了她,还给了她一笔银子做买卖……
话说,这两人不会就是当年卖老板娘的人吧,小厮警惕地盯着他们,但打量了会,又觉得不像,这两人无论穿着还是面相都跟因贫苦而将老板娘卖掉的家人毫无相似,甚至,那通身的气度,满身的贵气,说他们是买走老板娘的主子还能说得通。
想到这,小厮眼睛一亮,迫切问:“你们,你们是老板娘的主子家吗?”
段新钰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小厮却认定了,更加雀跃,“你们是买走老板娘的贵人老爷贵人夫人对不对?我听老板娘说过,她说你们对她可好了,不仅将卖身契还给她,而且还给了她一笔银子做买卖。”
额……段新钰与相益彰对视一眼,颇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相益彰道:“你就当我们是吧,你们老板娘呢?”
小厮兴奋得脸蛋发红,“老板娘不在。”
段新钰瞪大眼睛:“真不在啊。”
她还以为小厮瞧他们不对劲,所以找了个托儿打发他们呢。
“对啊,老板娘出去了,不过,”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应该也快回来了,这样吧,你们随我进来,先去内室待会,老板娘估摸着就快回来了。”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考虑了会,段新钰点点头,“好。”
小厮带他们穿过柜台后的藏青色布帘,走进去,里面别有洞天。
里头正中央立着一面百灵鸟穿林衔珠镶金线屏风,屏风将不算大的内室分为了内外两室,最外面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待客厅,桌椅,茶具等设施齐全。
至于里头,段新钰好奇地看了一眼,不过屏风死死挡着,她根本看不到。
小厮转身给两人拿出来店内最好的茶,笑呵呵道:“里头是我们老板娘供奉的一个佛龛,平日里无事,老板娘也会念念经,吃吃素斋。”
这样子,段新钰点点头。
小厮给他们倒好茶,又疑惑地看了眼他们身后立着的几人,一共三人,男子身后立着一位青年男子,站得板直,虽是一身平常衣服,但光看那布料就知不是普通布料。
女子身后站着两位女子。
那是丫鬟吗?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身上的料子同样像是贵族小姐的穿头,他咽了一口口水,看来老板娘当初的主子很有来头啊!
段新钰同样看了眼身后,这次出来,她带了最为稳重的丹心和白鹭。
笑了笑,“给他们也各斟上一杯吧。”
既然来到外面了,就不用那么拘束了。
第128章
小厮在这里跟他们说了会话, 店里又有客人来,他只好暂时先去招呼客人去了, 还一叠嘱咐他们,千万不要走,一会老板娘就回来了。
段新钰摇头好笑, 等他走后,她感叹地跟相益彰咬耳朵,“看到二妮过得好,我心里就放下心了。”
相益彰拍拍她的手,笑笑没说话。
这边一方官员是他的人,他特意打过招呼的,琼枝怎么会过得不好。
两人坐了会,段新钰无聊地再次探头看向屏风后, 后面究竟有什么呢?不知不觉,她站起了身, 朝后头走去。
越过屏风,里头果然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正对着她的方向是一个两人高的佛龛,佛龛下面立着张案几,案几上摆放了几样供奉的吃食,再往外铺着一团小小的蒲团,除此外,靠右临着窗的地方还摆了一张书桌与一把椅子,书桌上似乎零零散散散着些许纸张。
她走过去, 倚窗眺望,窗子外居然是一条城内河,河床偏低,两道高高拱起约十尺高的两道天堑,上面是石子铺就的小路。此时,小路上来来往往不断有行人经过,有挑着担的大声吆喝的小贩,有挎着花篮小声叫卖的娇俏少女,还有,端着一盆衣服下去浆洗的妇人。
这边是商业街,布满了形形色色的店铺,河的对岸显然是居住区,小楼高立,窗霏大开,放眼望去,依稀还能看到窗口坐着的对着窗外梳发簪花的闺阁姑娘。
一切美的像一幅画一样。
段新钰好心情地翘起了嘴角。
她低下头,不经意扫过书桌上散乱的纸张,伸出手,捻起一张纸,率先入目的是她的字体,瞧着歪歪扭扭,但勉强算工整的字体,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二妮后来虽然认了些字,但她毕竟做着伺候人的活,不能像她和清钰一般由家里特意请了大家来教,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其他都是学习休闲的时间,遂这字体,就只能说勉强能看罢了。
但不得不说,这些字,哪怕只是勉强工整,但也绝对是二妮极认真一笔一划写的,就是以前写拜帖都没这么认真。
接下来,她才耐心看她写得什么,粗粗扫过去,居然是本祈福的经文。
这是她写给谁的祈福经文?
“这是我们老板娘写给她儿时好友的经文。”似是知道她的心声,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段新钰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旁边的小厮,哑然失声,“儿时好友?”
“对啊,老板娘有个关系很好的儿时好友,听闻她那位儿时好友命运多舛,身子也不大好,遂老板娘就时常给她抄写祈福经文,供奉在佛龛跟前,祈愿她那位好友无病无灾,永享百年。”
说到这里,小厮欣羡又感慨地说了声,“你说,我们老板娘人是不是特好,她那位儿时好友听闻现在过得不错,根本不需要她,但即使这,老板娘也坚持给她祈福,言称那是她的心意。”
“哦对了,老板娘还在城外的白马寺给那位儿时好友点了一盏长明灯,唉,我家老板娘人真好,对她朋友也真好,我要是那位好友,都要感动地哭了……哎,这位贵人,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小厮惊讶又慌张地看着这位眼眶突然红了,紧接着泪珠就不断涌落的贵夫人。
“下去!”旁边突然响起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厮心一颤,转头就看到贵夫人的相公走了过来,他冷着脸,眼睛一直锁在女子身上,根本没看他,但他莫名就是知道,他这是在命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