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知秋一听便知褚韶华虽是请了歌星,可不论是筹办场所,还是邀请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地方,有身份的人,可见这展示会亦要走高档路线。想着母亲在家也无事,闻知秋道,“好,我去跟妈说。”
闻太太不论在穿戴还是在思想上,都很合潮流,如今有这新潮的事,也是愿意去看的。只是,她妇道人家,平时一人出门时都少,出去买菜也会与钱嫂子做个伴。像这样的场合,一般不是与儿子同行,就是携闺女同往。闻太太见儿子时间不确定,干脆叫了闺女一起去。
闻春华别看年轻,也爱做个新潮打扮,论思想先进,真不如其母。闻春华看过请帖便说,“弄得这么金粉银线妖里妖气的,还服装展示,从来没听说过。”
“这可是巴黎的服装展示,平时哪里见得着。”
“哪儿就巴黎了,褚小姐不是北方来的嘛,她是巴黎来的啊?”闻春华反唇问道。
“反正我听你哥说到时去的都是上海知名人物,你爱去不去吧。你不去,我就带钱嫂子去。”
“她才做几天生意就能请来恁多名流,无非是仗着我哥的面子。”到底没说不去。
褚韶华完全想不到自从她与闻知秋认识,她所作所为,便都是靠闻知秋面子得来的。这等神奇逻辑,莫说褚韶华不知,便是褚韶华知晓,也只能说句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了。
闻春华回家后才知道丈夫也收到了服装展示的请柬,闻春华拿起帖子,“褚小姐也送给你了?你与她认识?”
“褚氏商行的褚小姐?不,是威利先生差人送给我的。”周雨神色中带着些许愁绪,反问妻子,“你认识褚氏商行的褚小姐?”
“原来她商行叫褚氏商行啊。”闻春华向来不关心生意,忍不住嘀咕一句,随手将帖子丢在桌上,与丈夫道,“你虽没见过她,也听我说过,就是正要跟我哥谈恋爱的那位小姐,姓褚的,褚小姐。”
“这么巧。”周雨轻轻叹了一声。
“怎么回家就长吁短叹的。”闻春华取下颈间丝绒围巾,脱下大衣,对着穿衣镜理了理身上旗袍,随口道,“可是有什么难事?”
“你不知道,威利先生现下正在与褚氏商行合作。”
“威利?和咱家做生意的那个洋人不是叫波顿吗?”
“威利是名,波顿是姓,全名威利.波顿。”
闻春华顾不得腹诽洋人这名字又长又怪,先急道,“这不就是说咱家的客户叫褚小姐抢走了么?”
“也没这么夸张,上海这么多生意,说不上谁抢谁的。何况,波顿先生合作的从来不只是咱家,他的货量很多很杂,也有别的商行在与他合作,褚氏商行只是其中一家罢了。”周雨道,“就是这事委实巧了些,咱们与褚小姐竟与同一家洋商合作。”
闻春华听丈夫这样说也觉事情太过凑巧,可她素来极有“智慧”兼想像力的人,稍一琢磨便道,“哎,你不知道这位褚小姐,精道的很。说不得就是知道威利是同咱家合作,才特意找上这个叫威利还是叫巴顿的。她可会巴结人了。”
周雨见妻子这样说,便以为是褚小姐因大舅兄之故,再借着他家的关系,才与洋商有了合作。周雨问,“这么说,大舅兄和褚小姐的好事近了?”
“谁知道。我哥热切的不行,褚小姐颇有手腕,这会儿还吊着我哥哪。口口声声说不成,对雅英也不好。”闻春华摇头叹气,“不知道我哥怎么回事,先前那么些给他做媒的,个顶个的比褚小姐条件好,他没一个愿意。如今这位褚小姐,性子不温柔,人也不和气,还是个寡妇带孩子,除了一张脸会巴结,真不知哪儿就那么招人喜欢。”
“别这么说,你瞧着不好,兴许大哥就瞧着好。”
“那是,好的不得了。”闻春华又叹了回气,见褚韶华的帖子都送到自家来,便问丈夫,“你去不去那什么服装展示会?”
“波顿先生特意送来的,何况听你说褚小姐还是大哥的心仪之人,自是要去的。”
“成,那到时租辆汽车,咱们接了妈一起去。褚小姐还给妈送帖子了,妈也说要去的。”
——
待到服装面料展示会那天,褚韶华忙的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就这还介绍了闻太太给潘太太认识,当然,如闻春华也一并做了介绍,还有周雨,褚韶华真不是个小器人。她虽看不上闻春华,周雨倒是挺客气,也一并引荐给了大潘先生潘慎。
只是,褚韶华真没陪着闻家人的时间,她要打招呼的客人太多,让程辉引人入座就又去招呼别的客人和朋友了。闻春华挽着母亲的胳膊,忍不住瞥褚韶华一眼,在母亲耳际悄声道,“可真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闻太太轻轻拍闺女的手臂一下,也忍不住又看褚韶华一眼。褚韶华今天穿的一件水蓝色的真丝绒贝壳扣的长袖衬衣配黑色呢料长裤,颈间细银链嵌一颗莲子大小的珍珠,另则又佩了一串双层的长珍珠链,给这一身略显男性风范的衣饰添了女姓柔美。褚韶华向来只施淡妆,有条不紊的与来客寒暄说笑,那种自信的风采,竟比褚韶华本身的美貌更为动人。闻太太也不由目露赞赏,想着英雄不问出身,褚小姐这样出众,难怪儿子恋念不舍。
这是一处宽敞厅室,最前垂着黑色的丝绒障幔,就是现在的新派人最喜欢做窗丝的那种丝绒料子,中间搭起略高的台子,台子周围摆着错落有致的西式沙发坐椅,有点像西洋戏台的样子。四周的窗户也都被厚窗帘遮住,全靠头顶数盏水晶吊灯,厅内亮若白昼。
闻太太见有人送了花篮过来,就很有些后悔,想着到底上了年纪,竟这般疏忽,意忘了买个花篮过来送给褚小姐。如今这样的西洋场合,大家都是送鲜花的。
展示会很快开始,程辉上去做介绍,主要讲一下是褚氏商行和威利波顿洋行共同合作的服装面料展示会,主要展示波顿洋行的面料之美。
先是女装展示,后是男装展示。女装有三十套,男装有三十套,先是六个身量纤细、容貌清秀、妆容恰好的姑娘穿着各式新衣出来,大家都觉稀奇。当然,舞厅里跳舞的舞小姐许多人都见过,可褚韶华弄的这个,跟那些卖姿色的舞小姐自是不同的,她让裁缝店做的这衣裳都是正经冬衣,端庄雅致的很。
女装展示结束,便有露露出来为大家唱歌,厅内电灯关去大半,只余展示台上空的一盏水晶吊灯,露露的衣裳极有看头,那一身黑色无袖荡领长裙,裙子别提多贴身了,将露露那曼妙的曲线描绘的淋漓尽致,两条胳膊更似雪藕一般,那一张精致无暇的面孔上,红唇垂涎欲滴。唱的也是靡靡之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流行的歌儿都这样。
露露唱了两首歌后,就开始男装展示。
整个展示会也就大半个小时的时间,结束后便是自助酒会兼定货会。褚韶华这场服装展示,自然是成功的,关键是,太功了。
威利那些存货,一场展示会就销了个七七八八,连带李记者收了褚韶华的殷勤与礼物,在《申报》上对褚韶华的服装展示会做了一个不错的报道。连带还有其他几个褚亭请来的记者,也在自己报纸提了一笔,于是,连带着褚氏商行也跟着走红了。
威利是个极有眼光的商人,与褚韶华他们合作后,威利就想褚韶华褚亭做他在中国的经销商,当然,说是办买、华经理,都可以。而且,威利极其大方,像这次的展示会的全部花费,都是他出的。这个人也不是见不得人发财的性格,威利的名言是,“我们双方都要有利可图,生意才能持久。”
再对比一下史密斯那个小气鬼,实在没有拒绝威利的理由。
褚韶华褚亭这里与威利正在合作的蜜月期,闻春华就找了来,怒冲冲的问褚韶华为什么抢她家的生意。褚韶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合上桌间的账本,问闻春华,“你家有什么生意啊?闻先生做生意了?”问出口褚韶华才觉着不对,想了想,看向闻春华,“是你婆家?”
褚亭很有礼貌的递茶水给她,“闻小姐,喝杯茶咱们慢慢谈,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尽管说就是。”
闻春华冷哼一声,根本没给褚亭个正眼,茶也未接,就是瞪着两只眼珠子盯褚韶华,一幅要褚韶华给她个交待的模样。褚亭碰了个壁,给闻春华把茶水在手边儿放下,摸摸鼻梁,准备要不要出去走走,留下屋子给褚韶华跟她小姑子对话。
褚韶华憋褚亭一眼,下台微抬,褚亭就没敢走。褚韶华问闻春华,“你家什么生意?说明白点儿。不然谁知道怎么就抢你家生意了,我自己个儿生意还做不过来哪,还抢你家生意?”
“威利先生那里的生意,不是你们抢走的?”闻春华简直两眼冒火,火冒三丈,恨不能一把火烧死褚韶华的凶悍模样。
褚韶华看向褚亭,褚亭摇头,“不知道啊,从没听威利提过。”然后,他忽然想到什么,朝褚韶华使个眼色。那啥,褚亭是打听过威利以前合作的买办姓周的事,可褚亭并不晓得周买办与闻春华有关系啊?难不成就是闻春华的丈夫周雨?天哪,天地良心,褚亭还是在服装展示会那天才认识的周雨,先前哪里知道他与威利洋行有合作?再说,威利洋行也不只是与周家有合作吧?
褚韶华看褚亭的眼色就知这里头有内情,可眼下闻春华一幅疯狗模样,也不是能听进道理的,褚韶华就一幅公事公办的神色,“威利先生是同我们有合作,怎么了?”
“怎么了?威利先生是我家的客商!现在你把生意抢走,叫我家以后喝西北风去!”闻春华直接吼了出来,险喷褚韶华一脸口水。
褚韶华这人,心胸不谓不广,她平时也不爱与闻春华这样的无知妇人计较。可褚韶华有一样,她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谁要是不给她面子,她也是不会给你面子的。
褚韶华已是心下火起,偏她是个会装的,且较闻春华沉得住气,她只是不以为然的一笑,轻描淡写的问了句,“原来威利先生姓周啊?”
闻春华直接气爆了,抄起手畔的茶水就朝褚韶华砸了过去,褚韶华头一偏,躲过茶盏,那茶盏落在地上摔的一地碎瓷兼一地茶水。褚韶华面色攸的一冷,她猛色起身,一只手在闻春华颈间一抓,揪住闻春华的衣领子就把人拽了出去。闻春华自是不从,奈何她个头不比褚韶华高,力气也不及褚韶华大,两只手对褚韶华抓她的手又抓又挠,尖叫不止。褚韶华三两步间揪她到门口,一脚就踹了出去,闻春华一声尖叫倒退着趔趄两步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不待她开口喷粪,褚韶华居高临下睨她一眼,声音里能淬出冰渣子,道,“回去告诉你婆家,我们商行是威利洋行的全国总代理,原我还想给你婆家些生意做,即如此,以后休想拿到威利洋行半点生意!”
第148章 不合作
褚亭倒不是没见过女人打架,可这种未来嫂子削小姑子的事,褚亭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虽不至瞠目结舌,也对褚韶华的强悍大为佩服。褚亭不至于认为褚韶华和闻知秋谈恋爱是高攀,俩人可称门当户对,不过,在当下,虽则南方不至于像北方一向极重姑奶奶,可对于出嫁的姑娘也很重视的。
如褚韶华这种一脚把未来小姑子踹出去的事,褚亭是平生头一遭见。
褚韶华把人踹出门就回办公室继续拨算盘珠子算账去了,褚亭也不能看着闻春华坐他家商行门外坐地嚎哭啊,褚亭忙拦了辆黄包车,劝闻春华回家去。闻春华倒也不算不识时务,她被褚韶华踹出来,心下已知褚韶华是个泼妇,打是打不过的,闻春华输人不输阵的哽咽着,放两句狠话给褚亭,“你去跟她说,我不会这么算了的!”
“一定说一定说。”褚亭把闻春华的包给她捡起来,虚扶着她坐上黄包车,点头哈腰做足礼数把闻春华送走了。
褚亭心下暗道,看闻秘书长为人,真是想不到嫡亲妹妹竟是这样的无知妇人。哪怕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给闻春华这么一闹,褚亭也大致猜出来了,约摸是褚韶华的婆家周家原与威利商行有合作,可这真不算褚氏商行抢周家的生意,威利先生原本合作的也不只一个周家,威利的货很多种,周家也只是经营其中一两个种类而已。他们褚氏商行拿到了威利的全国总代理,但也不会不给原本与威利合作的商家一口饭吃,如今在忙出货的事,待货出好,也要与这几家谈一谈,以前他们什么价钱拿货,以后也是如此。
周家原本就吃不着亏。
让褚亭说,他们来做总代理,因着有闻秘书长的原因,难免要对周家多有照顾。
结果,给闻春华这么一闹腾,褚亭向来是个和气生财的,褚韶华可不是!你把褚韶华得罪了,这行了,以后生意也没的做了!
褚亭在门口哭笑不得摇摇头,一阵凉风吹过,他出来时忘穿大衣,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回屋去了,正要劝褚韶华两句姑嫂和睦的话,见褚韶华手叫闻春华抓出好几道血道子,连忙道,“这也别急着算账了,赶紧去医院瞧瞧。哎,真个泼妇,看给挠的。”
“没事儿,我算完再去。”褚韶华向来泼辣,根本没把这点小伤放心上。
褚亭套上大衣,把褚韶华的大衣递给她,“行了,回来再算,我打电话叫车,陪你一起去。”
褚亭打电话去汽车行叫了汽车过来,褚韶华从来不是个矫情人,车子一到也便合上账本,与褚亭道,“我一人去就成。”褚亭鬼笑,“还是我陪你吧。”到时正好跟闻秘书长告一状,看你这叫什么妹妹,把我们褚小姐挠的!
褚韶华坐车上问褚亭,“你没给那泼妇付车钱吧?”这问的是褚亭打发闻春华回家的事,褚韶华在屋里都听到了。
“没,我又不是钱没处使。”褚亭忍不住啧啧两声,“这要不是那天展示会你亲自介绍,我都不能信这是闻先生的亲妹妹。”
“许多时候,血缘也仅仅是血缘。”褚韶华神色怅然悠远,不知是对闻知秋有感而发,还是感怀自身了。
褚亭带褚韶华去了德国医院,新式医院的包扎都很漂亮,消毒后涂上药膏用胶带把纱布贴好,医嘱和药膏放在袋子里,结账走人。再回公司褚亭便接过做账目的事,褚韶华伤了手,不大方便写字了。褚韶华道,“那我就去瞧瞧裁缝铺的衣裳做的如何了?催一催他们。还得去照相馆看咱们广告牌的进度。”褚韶华卖面料从来不是单纯的卖面料,她一向是连广告牌、样品衣裳成套做出来,购买面料到一定米数的客户,褚韶华就会免费提供广告牌和样衣,还有褚韶华写的卖面料的宣传书。
所以,经过定货会后,许多样衣都要再做,广告牌也要加快制作,到时一并给客户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