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见面,估计没这么快定下来,可我瞧着,他大约是这么个意思。”褚韶华道,“咱家实在是人少,能干的人也没几个。你瞧瞧,三叔按理还是村长,年纪也摆这儿,可他比起小邵东家就差远了。不然,当初把信写给三叔,我是想让他能从卖粮上得些实惠的。他人品不错,可你瞧,这头一回卖粮,他带来的人就出了问题,他还压不住这些人。他要是想在小邵东家这里分杯羹,太难了。我看这生意必是要叫小邵东家得了去。”
人与人之间,自有远近亲疏之分。陈三叔和陈老爷是堂兄弟,一个爷爷的孙子,论血缘是很近的。就是陈大顺本心,也是与三叔更近,只是这做生意,必得有魄力才成。想想陈三叔的性情,陈大顺也只有叹气的。
不过,陈大顺看得开,他道,“这世上,自来是能者居之。小邵东家既有这本事,这生意他得了也不为奇。咱们毕竟是一个县的,虽这大实惠咱们没得上,可一个县的乡亲,我看小邵东家为人也极爽快,不似那些留洋后就瞧不起人的。就是县里有这么个出息人,也是好的。”
“这话是。当初魏太太出事,去求邵东家时,邵东家一句推辞的话都没说就帮了忙,可见其为人仁义。”褚韶华望着丈夫,感慨道,“我这人,平生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本事。你说,我娘家是那个样子,但凡我爹我哥能提起半点来,多的是挣钱的机会。可有时,我就是瞧着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敢同他们说。再到咱们家,自家生意还忙不过来哪,也顾不到旁的。宋家我没打过交道,可你不晓得,年后你跟爹来北京,宋舅妈跟咱妈干了一仗。就凭宋舅妈这样的性子,什么事敢劳动他家呀。我最见不得这等不通事理的人。”
陈大顺眉毛一动,“舅妈和咱娘怎么干仗了?”
“说到底还是为二弟妹的嫁妆。”褚韶华大致同丈夫说了这事,道,“当时都撕扯起来,我使劲儿拦着妈,二弟拦着他丈母娘,这才没打太厉害。”
陈大顺听的直想笑,同妻子道,“大舅妈那人,自以为比世人都精明能干的,她那些个小手段,无非就是让表妹拿捏住二顺如何如何,没半点儿用正道儿上的。当初死求白赖与咱家结亲的还不是她。”
褚韶华不禁问,“当初为什么结的亲啊?”不是褚韶华说话不好听,公公的眼光一向不错,听说就是现在小叔子到柜上帮忙,公公也不让他接触任何钱财。凭公公的眼光,如何给小叔子定下这样一门亲事。当然,并不是说宋苹就配不上陈二顺,可凭陈家的条件,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当然,也有可能人家就是亲上做亲。
不过,陈大顺道,“当初咱爹刚开始做生意时,家里银钱很不凑手,姥爷把棺材本拿出来给爹凑的本钱。咱爹也一直感激姥爷,其实后来爹的生意做起来,非但银子还了,还给姥爷在村里置了二十亩的上好肥田。舅舅家但凡有事,咱家也从来不袖手。后来咱爹跟太丈人他老人家不是交好么,小时候就把咱俩的亲事定了,大舅妈就一直存了这心。爹原是不置可否,后来姥爷上了年纪,一场病没熬过来就去了。大舅妈硬是说,姥爷临终前最记挂的就是二弟和苹妹妹的事。我同你说,咱姥爷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也不能为这么句莫须有的话,就真定下亲事吧?”褚韶华是没有儿女,若是有儿女,她可不是这样轻易被糊弄的性子。
陈大顺叹气,“你不晓得大舅妈这人,要是用你时,当真是个钻营好手。那会儿二弟才六七岁,她见天的接二弟到她家去住,一去了就顿顿给二弟炖鸡炖鸭的招呼,二弟小时候拿她当亲娘。她那人,一面笼络着二弟,一面巴结咱娘。咱娘过日子抠儿,大舅妈但凡有了什么新鲜吃食,自己一口不吃,先给娘送去。你说说,咱娘哪里禁得直这个,咱爹年下回家,大舅一家子去拜年,大舅妈问二弟,你喜欢谁啊,他说喜欢苹苹妹。大舅妈又提姥爷当年如何如何,娘也瞧着苹表妹好。你说,这亲事能不定下来么。”
饶是褚韶华也听的目瞪口呆,深觉宋舅妈是个深藏不露的,原来为了给闺女谋划亲事还能这样。只是你既是给闺女谋划了这样的好亲事,你倒是把闺女教好啊。褚韶华道,“我瞧着二弟妹可不像大舅妈的性子。”
“二弟妹的性子更像大舅些。不过,都不像姥爷,姥爷去的早,不然要是姥爷见着你,不知道有多喜欢。”陈大顺道,“咱姥爷活着的时候,个子又高又瘦,人长的也是浓眉大眼,出名的俊。可惜,五个儿女,没一个像他的,都是像姥姥,个子不高不矮,长相不丑不俊。连带我们兄弟,都是像大舅,长相没一个像姥爷的。”
褚韶华是自家男人自己瞧着好,连忙说,“大顺哥你长的就挺俊,而且,你个子就是那种又高又直的,穿衣裳好看。再说,男人光看长相有什么用,我哥我爹都长得好,有个屁用,我一想到他们就堵心。”
陈大顺见妻子两遭都提岳家,便道,“要不托人给岳母捎些钱回去。”适当的补贴岳家些,陈大顺并不介意。
“你甭提这个。我心里有数。”褚韶华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爱补贴娘家或是爱搜刮娘家的女性都不一样,她道,“我妈的一颗心都在我哥身上,这老话说的好,救急不救穷,要是家里有什么急事,这不消说也得帮忙。如今不过是日子穷些,好吃懒作才穷哪。不必管,我最恨这种不争气的人家,要是饿死,那也是活该!若是饿不死,自己能就爬起来挣口吃的!北京城这么大,我爷爷攒了一辈子的家业,两个好端端的铺子,我爹接手没半年就都败完了。我就不明白,得怎么无能的人才能在北京城都寻不到口吃的,硬是回了乡下。如今日子不好也是自找的!当初我爷爷去逝前,给我留了足足五十两的嫁妆钱,他老人家这辈子,最疼我了。结果,那钱我连个影儿都没见着,都叫他们糟没了。”
褚韶华想到娘家就生气,陈大顺安慰她,“都过去了,咱们好生过日子,五十两银子也不难挣。”
“说的是这回事儿。”
夫妻俩说些家长里短,夜深也便渐渐睡了去。第二天一早,褚韶华起床煮了二十个鸡蛋,早早的开始烧早饭。小邵东家李掌柜也都起的很早,见褚韶华在烧饭了,陈大顺已经把邵家的骡子喂好了,小邵东家心里真叫一个感激,想着陈家人行事真真是极好的,连忙说,“弟妹,你别忙了,我们不在家吃了,去路上随便买些煎饼油条的就成。”因他比陈大顺略长,就称褚韶华弟妹了。
褚韶华自灶畔起身,笑道,“我想着你们怕也没空在家坐着吃早饭,趁着天早凉快赶路是正经。我煮了几个鸡蛋,搭配着油条煎饼的一起吃,顶时候。水壶我给洗过灌好了,两壶是昨天的开水,不太烫了。还有两壶是今早烧的新水,我在外头晾了晾才灌的水壶,还是有些烫,你们喝时留心,别烫着。”说着把水壶,煮出来用小布包包好的鸡蛋干粮都交给小邵东家。
小邵东家看她一身桃红衣裙,眉目如画,双眸含笑望来,也不由一笑,忙接了褚韶华手里的东西,说,“有劳弟妹了。”
“这还不是应当的。”褚韶华看大顺哥帮着李管事套车,陈老爷陈二顺那里也起来了,陈二顺也过去帮忙。见此时天不过蒙蒙亮,不过,大家都是生意人,做买卖就是这样,别人瞧着光鲜,实际上的辛苦,当真只有买卖人才晓得。
陈老爷轻声叮嘱了几句,没再虚留,小邵东家李掌柜便辞了陈家,驾着骡子大车回乡收粮去了。陈二顺是个眼尖的,知道大嫂一早起来给邵东家他们准备一些路上吃用的东西,回头见着刚梳好头出来的媳妇自房里匆匆出来,真真是心下憋气,想着怎么人家就处处想到前头去,自家就是这么个笨东西。不说陈二顺,就是陈老爷也不禁多看了宋苹一眼,做公公兼姑父的,对儿媳妇一般都没什么看法,可今天陈老爷就见大儿媳一早起床给小邵东家他们准备热水吃食,这个二媳妇竟是起的比二儿子都晚,陈东家真是后悔当初应下这桩亲事。真是宁可娶个家里没钱,也精明伶俐的媳妇!
像褚韶华,真是做事处处熨帖,就是脾气大些,翻脸就要收拾婆婆,陈老爷对这个儿媳也是很满意的。至于那还在炕上酣睡的蠢老婆子,昨晚陈老爷回屋,实在气不过,还悄悄捶了两下子哪。
第37章 解气
送了小邵东家李管事出门,褚韶华宋苹就开始准备一大家子吃的早饭了,陈家人口有限,加上俩儿媳妇也就六口人。可乡亲们过来,路远不说,怕路上也没什么好吃食。如今人来了,又都是正当年的汉子,虽则有那等不会看人脸色不会说话的,可人家来一场,也不能不管饭。面是昨儿晚上褚韶华和宋苹和上的,一大早起来,先蒸馒头,馒头就蒸了三锅。就这,面也只蒸了一半,估量着时辰,就开始熬玉米粥了,褚韶华切了一大碗咸菜,早上外头有卖豆腐的,听到叫卖声,褚韶华买了五斤老豆腐,在院儿里的菜畦里拔了些小葱,拌上盐,点了些小磨香油,就香的了不得。
待把这些个都准备好,陈三叔等人也陆陆续续的起床了。
陈三叔起来后才想到小邵东家今儿个要回老家收粮,想着自己这当去送一送,结果出院门不见了邵家的骡子和大车,这才知道小邵东家他们已经走了。陈三叔拍着大腿直说,“起晚了起晚了。”
陈大顺笑着宽慰,“小东家他们走的早,天刚亮就走了,也没在家里吃饭,我看三叔睡的沉,这些天都是赶路,怕是没好生歇一歇,就没叫你。”又指给陈三叔,哪个是洗脸盆,那个是香皂,晾衣绳上搭着的是干净手巾。
一时,又有魏东家过来,知道小邵东家已经走了,魏东家道,“如今夏天赶路,是要早些出门的好。”心下倒是有些意外,想小邵东家瞧着那样的讲究金贵人儿,倒是个能吃苦心里有成算的。既是小邵东家走了,魏东家也就回家去了。陈老爷留魏东家在家吃早饭,“老弟就在家里吃早饭,还不一样。”
魏东家笑,“我家里也烧着哪。”和陈老爷说了几句话,就回自家了。要搁往时,在陈家吃饭也不算啥,两家交情好,就是各家但凡做了什么差样儿的新鲜菜,都是你送我家一碗,我送你家一碗的,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少。可如今,陈家来了这么些个人,家里女人还不知要怎么操劳,魏东家自是不肯留下添麻烦的。
待几个乡亲们依次起床,大家洗过脸,褚韶华宋苹就把早饭摆院儿里的桌子上了。因着人多,桌子是两张拼起来的,早饭就是白馒头、咸菜、大酱、大葱、小葱拌豆腐和玉米粥了。这虽不算什么上等伙食,可就是在北京,也不是每家每顿都能吃上白面馒头的,所以,是极实惠的早饭。
陈三叔瞧着满当当的一大桌子直说,“侄媳妇,可不敢这么吃啊。这还了得,昨儿个吃的大席,今儿个又都是白的。不成不成,以后吃粗粮就是。”
褚韶华笑,“叔伯们大老远的过来,路上怕也吃不好,昨儿爸爸特意吩咐得我们,必得做实惠饭食,叫叔伯们吃好。”
褚韶华就有这种随时给人脸上添光的本事,陈老爷递给陈三叔新蒸出的白馒头道,“三弟,来,家里没什么好的,就是这些家常饭食了。”
“这就很好了。”
褚韶华把一大浅子馒头放到桌尾,让大顺哥照应着些,她与宋苹是单独到厨房吃的,没跟男人们凑一桌子。她俩也是一样的饭食,俩就着一盘子小葱拌豆腐,吃的也挺香。吃着饭,俩人就商量着,一会儿收拾了,宋苹继续蒸馒头,褚韶华去菜场买菜。中午还有柜上的伙食要做,何况家里来了这些个乡亲,晚上这顿必然得炒两个菜的,不然,亲戚们瞧着也不像。
褚韶华这性子,自小就是个重体面的,说心里话,她实在有些看不上陈三叔带来的这几个,就卖这几斤粮食,都能在这里头做假捣鬼,是真没出息。可人都来了,总要做个大面儿。
待吃过饭,陈老爷父子三人就要先去柜上,褚韶华给大顺哥打理齐整,与宋苹两个送父子三人出门,褚韶华道,“爸、大顺哥,一会儿我就出去买菜,晌午我怕来不及去柜上送饭,要是伙计得闲,晌午打发伙计回来拿食盒吧。”
陈老爷道,“成。家里就交给你了。”
送了男人们出门,陈三叔几人还在吃早饭,褚韶华看他们一时吃不完,见浅子里馒头见了底,褚韶华又盛出一浅子,笑道,“叔伯们可别客气,还有好些馒头哪,可得吃饱。”
“不客气不客气,侄媳妇你去忙吧。”陈三叔的小舅子欢欢喜喜的又拿了个馒头,那一大碗的小葱拌豆腐已经见底,小舅子还问,“侄媳妇,小葱拌豆腐还有没?”
褚韶华见过没眼色,这种没眼色的还是头一回见,陈三叔当时就斥了小舅子道,“这咸菜、大酱,不是菜?”
褚韶华笑,“厨房还有一块儿,原是给我妈留着的,我妈昨儿喝多了,我这就拌了来。”
陈三叔面子上哪里过意的去,连忙说,“侄媳妇,可别这样!有这咸菜大酱是一样的!”几个本家叔伯也是这么说。褚韶华笑道,“没事儿,咱们又不是外人。我妈那脾气,叔叔伯伯们还不知道么,最是个热情的。要是知道我还单独给她留着,肯定得不高兴。二弟妹,把豆腐绊了。”
陈三叔气的,狠剜了小舅子几眼,十分后悔带这没眼色的过来北京,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褚韶华招呼了一回本家的亲戚,就同宋苹说先去菜场买菜。其实并不是特意为陈三叔几人买菜,主要是中午柜上的饭食,东家掌柜那份儿必要一荤一素的,总不能主家家里来了客人,就怠慢掌柜的伙食。可既要给柜上做吃食,难免要家里多做些的,也不能只有柜上吃的,没有亲戚们吃的。
待她买菜回来,宋苹已经收拾了外头的桌椅,正往里屋儿端饭,褚韶华就知道婆婆这是醒了。褚韶华把肉菜放厨房,到正屋瞧一回婆婆,见婆婆正盘腿坐炕头儿上守着小炕桌儿吃早饭,精神很是不坏。褚韶华笑,“昨儿妈太高兴,喝多了。早上爸没让叫您。妈,您吃着,我去厨下忙了。”
“去吧。”只要儿媳妇干活,陈太太是什么意见都没有的。
宋苹把早饭放好,也就跟褚韶华一起去厨下忙着洗涮碗筷、蒸馒头,做午饭了。
陈三叔几人吃过饭也没什么事,陈三叔自己的粮都卖完了,可就是小舅子和几个族人的粮还在陈家放着哪,这得是个什么章程,得有个主意啊。大老远的来北京,咱不就是为了卖粮么。几人在院儿里就琢磨着这事儿,陈三叔也没什么主意,后来大家一合计,干脆,找陈太太想法子啊。
那啥儿,昨晚吃饭时不是说的么,陈太太足智多谋。
于是,陈太太正吃着饭哪,好几个乡亲就找上她了,话里话外让陈太太帮着想法子卖粮。陈太太正就着咸菜吃馒头哪,一听让她帮忙卖粮险没叫馒头噎死。死命的拍胸脯,都噎的翻白眼儿了,陈三叔忙把粥递给她,就着一口热粥,总算把嗓子里那口馒头咽了下去。这粥还挺烫,说来宋苹是亲侄女做媳妇,对姑妈兼婆婆真是实心实意,原本陈太太起的晚,粥都有些凉了,宋苹就是担心粥凉了不好喝,还给热了热才端屋儿来的。这一下子,倒没叫馒头噎死,反是烫的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