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石头与水
时间:2019-04-16 10:05:02

  魏太太瞧着小儿子推开蒸蛋,又伸着小胖脖子往门口瞅,想出去的模样,有些发愁,“刚跟后院儿吵过架,也不好意思这会儿就去啊。”
  魏太太与褚韶华闹别扭,两家女人暂不来往,却影响不到男人之间的交情。陈大顺与魏东家也很说得来,陈大顺是个疼孩子的,兜里时常装着些孩子吃食,兜里不是有几块奶糖,就是一包干果,见到魏家孩子就很高兴的拿给他们吃。
  魏金对陈大顺的好感是褚韶华好感的一千倍不止,魏金嘴里含着奶糖,给她弟擦擦流出的口水,同她娘说,“咱年儿有陈叔叔这么个老丈人,也不算没福了。”
  “要是都跟你陈叔叔似的,才叫有福。”魏太太想想陈大顺为人,就觉着不用跟褚韶华太计较,这不就是现成的台阶么,她就顺着台阶下去,继续往陈家串门子去了。
  而且,魏太太真是长了教训,把儿子看得死死的,半点儿不叫儿子欺负着褚韶华闺女,不然褚韶华一旦发飙,绝不是好相与的。而且,褚韶华这人翻起脸来,半点儿不念着亲家关系。关键是,魏太太虚长十余岁,竟干不过褚韶华,简直气死个人哪!
  褚韶华看着闺女一日日长大,也打算教闺女些个厉害,别总是净受欺负。结果,这孩子天生的好脾气,魏家小子不来,还在家里絮叨“阿年锅阿年锅”,褚韶华就气的慌。褚韶华干脆教闺女数数,相对于魏家那除了吃就是睡的小子,她闺女学什么都快,数数教两遍就能记住,很快能从一数到十,用褚韶华的话说,聪明的不得了。
  再加上褚韶华是个爱显摆的,以至魏东家回家都说妻子,“你有空也教年儿数数,我看萱儿都能数到十了。”
  魏太太不以为意,“这么小的孩子,教那个做甚,以后上学自有老师教。现在教了也记不住,你别总看陈家那闹事包教这个教那个,以后还真打算让她家丫头片子上学不成?”她家闺女是不用念书的,没的费钱,念书也没用,魏太太自己就是个睁眼瞎。
  魏东家叹气,“我看亲家母那心气儿,定是得叫萱儿读书的。”
  “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啊。”魏太太抱着儿子坐炕沿儿把尿,“都是瞎折腾。她要有空,还是给萱儿生个弟弟的好。”
  反正魏太太觉着孩子只要白白胖胖的,就很好,至于学习的事,闺女不用学,儿子以后可以去学校学嘛。魏东家看妻子这样,真是发愁,他倒是想教儿子,只是每天生意上的心还操不过来哪。看一眼撒过尿在炕上欢快的奔来跑去的肥儿子,想着以后可千万别被丈母娘嫌弃才好啊。
  褚韶华很注重闺女的教育,对闺女所表现出来的聪明也很得意,时不时就要显摆一回的。陈太太与魏太太的看法显然一致,陈太太那话简直就是魏太太翻版,“你爹闭眼前就是念叨孙子,萱儿现在挺好的,还是抓紧给萱儿生个弟弟的好。”
  褚韶华心说,她倒是也想再生个儿子,可这不是一直没动静儿么。
  转眼天寒,褚韶华给丈夫闺女都换了夹棉的衣裳,陈大顺还说哪,“这也忒早了些。”
  “不早了,眼瞅就要中秋了。”褚韶华道,“虽说春捂秋冻,也别真冻着,今年打喷嚏的人多,我出门买菜,经过王府井的中医馆,人都排到门外去,打眼一瞧,都是打喷嚏流鼻涕的,你常在外的人,可得留心。“
  陈大顺轻轻捏一捏妻子的手,点头应了。
  这是夫妻二人最后的时光,许多年后褚韶华回忆时,觉着与往时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虽然偶也有些夫妻间的小别扭,但依旧是一对恩爱的夫妻。谁都没有料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陈大顺正当壮年,初时就是有一点感冒,褚韶华给煮了一大碗的红糖姜汤后催他到药铺看大夫,陈大顺并未留心,待觉着身上酸疼乏倦时已经微有些发烧。褚韶华立刻请了有名的大夫家来,吃了三天的药不见好,反是转为了高烧不退。再请大夫过来,当初给看病的大夫却是自己身上不好,已不能出诊。
  褚韶华当即立刻换了另一位萧大夫,萧大夫先是让陈家人隔离,最好就一人照顾病人,每天病人食用要单独的碗筷,不要太多人进去。说是如今的重风寒,很容易过人。褚韶华也没倚靠旁人,就是把闺女交给婆婆带,不让闺女过来。陈大顺这病,至死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病症名称,那一年,因风寒过逝的人极多,先是感冒,打喷嚏流鼻涕,看着并不要紧的症状,接着就是高烧,待高烧退了,就是咳嗽,咳血,不过一月,人便去了。
  陈大顺去前只有两句话,望着褚韶华道,“咱们还没个儿子,如何是好?”
  褚韶华眼泪滚下来,与他道,“大顺哥,你放心,我定把萱儿养好,养大成人。”
  陈大顺看一眼妻女,望向母亲、弟弟,与陈二顺道,“不要与韩寿做生意。”
  陈二顺心下一惊,连忙应了。
  陈大顺再看魏东家,想说什么,却是剧烈的咳嗽起来,血沫自肺中咳出,溅到胸前被褥,褚韶华拿帕子去给他擦,那血浸透巾帕,粘稠滚烫,褚韶华忍不住哽咽出声。魏东家亦伤感非常,连忙道,“陈兄弟你放心,咱们两家的亲事,除非日月倒悬,再不能改!”
  陈大顺眼中闪过感激,却是咳的愈发厉害,突然间身子一振,一口鲜血骤然喷出,人急促的喘吸几下,一声长叹,就此过逝。
 
 
第84章 妈妈,妈妈
  人死之前会想什么呢?
  许多年后的岁月里,褚韶华时常这样想。
  不同的人当是不一样的。如大顺哥这样年轻故去,当会有无数的不舍与不甘吧!
  许多年后,褚韶华已经没有了太激烈的感情,她的爱与恨多是淡淡的,爱也淡淡,恨也淡淡。许多年后的许多朋友,大概也不会相信她曾有过那样爱也热烈痛也热烈的时光。
  这是褚韶华一生中最为伤痛的一段岁月,她以为可以白头到老的丈夫就此离去,她一生的寄托,就此失去。那个曾经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烂泥一样娘家的男人,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人世。
  此生此世,再不复见。
  褚韶华痛到昏厥,魏太太见状,就不再帮褚韶华带孩子了,反是把闺女塞给褚韶华,劝她,“瞧着孩子,你也得撑起来啊。”魏太太说着,也不禁流下泪来,一则瞧着褚韶华这样刚烈的人哭死过去,叫人心生可怜。二则,她这亲家公为人着实没有半点不好,也不知怎么老天这样不开眼,偏叫好人去了。
  如果没有孩子,可能褚韶华最终也能熬过去,却没有那样快。
  孩子其实还不大懂事,可不知是不是骨血里的血脉相连,以前并不爱哭的孩子,魏太太带着也总是会哭。褚韶华抱着怀里小小软软的闺女,才觉着打心里撑起一丝气力。
  陈大顺的丧事都是陈二顺一手操持,陈太太去岁死了丈夫,今年失了长子,亦是伤心过重,身子不大好了。陈二顺里里外外的操劳,有事都与褚韶华商量,褚韶华哪里有心力管这些,只让陈二顺看着办,虽不及陈老爷去岁出殡时的排场,也算体面。
  与褚韶华交情不错的周太太、潘太太也都过来了。褚韶华却是好长的一段时间提不起精神来,每天除了看看闺女,什么都觉淡淡的。直待有一日,陈太太与她道,“我这里银钱不凑手,老大家的,你先垫上今天的菜钱吧?”
  那一瞬间的感觉,无可形容。如果不是陈太太这句话,褚韶华觉着自己怕还要不知混沌的过多少日子去。褚太太这句话,直接将褚韶华从丈夫离开的那个萧索冰冷的秋夜里拉回到了现实的世界,她先是一瞬间的怔忡,才慢慢消化了陈太太话中的意思,然后,褚韶华心中先是涌起一股不可置信,大顺哥才去几日?之后,便是一股不可言喻的怒气,她那双有些迟钝的黑眸有如被缓慢擦亮的宝石,继而有了光彩,褚韶华很郑重的打量陈太太一眼,见陈太太一双皱纹横生的冷厉老眼正在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要搁褚韶华往日脾气,褚韶华定要立刻反驳了去了,她今日却是道,“好。老太太看着萱儿,我去买菜。”然后,起身加了件出门的藏青的大衣,提着篮子就出门了。走到屋门口就听陈太太声音不少的嘀咕一句,“守寡就要有个守寡的模样。”之后,还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褚韶华心中的怒意烧的脸上都红了,她眸间一冷,却是没理会陈太太这故意说给她听的话。褚韶华出门没到菜场,而是走远了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去了潘太太那里。
  潘太太也有月余未见过褚韶华,见她消瘦单薄的模样,不禁有几分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了。”拉她进屋,看她手冰凉,又叫下人灌个汤婆子过来。
  褚韶华心下酸楚,眼圈儿也只微微一红就极力压了下去,她看一眼潘家的下人,轻声道,“我今天过来,有事相求伯母。”
  潘太太便打发女佣下去了,褚韶华自篮子底下拿出个蓝布包放到潘太太面前,说,“这是五十两金子,求伯母帮我保管。若以后我有用时,自会来伯母这里取。”
  潘太太未多问一个字,便应下此事,道,“你放心,这钱只管放我这里。你何时要用,随时来取。”
  褚韶华说完后,就起身告辞。潘太太与她道,“再怎么难,也要保重自己个儿。要真有过不去的难事,只管来找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
  褚韶华含泪道声谢,便提着篮子离开了。
  褚韶华买了当天的菜,又买了五十个鸡蛋,回家主动与陈太太说,“萱儿的鸡蛋快吃完了,我又买了些。”
  陈太太眼皮搭拉着,指间一粒一粒的数过腕上的佛珠,自从丈夫、长子相继过世,陈太太便信了佛。此时却是没有半点佛家的慈悲,眼皮褚韶华脸上一溜,道,“萱儿也大了,不用见天儿的吃鸡蛋,如今家计艰难,这鸡蛋能省就省吧。”
  褚韶华道,“大顺哥走前,就不放心这孩子。总不能大顺哥刚闭眼,就不如以前了。”
  陈太太想到已逝的长子,心下也是伤感,再想到二子房里至今没动静,就这么一个孙女,不耐烦的挥挥手,也不说话了。
  晚上陈二顺回家,一家子吃饭时,褚韶华问,“二弟,是不是柜上生意不比从前了?”
  陈二顺道,“嫂子怎么这样说?”
  “妈说今天没买菜的钱了,我就给垫上了。要是柜上生意不好,家里俭省些也是无妨的。”褚韶华道。
  陈二顺连忙道,“没有的事。”又与他娘说,“娘,你手里没钱用怎么不直接跟我说。”陈二顺望褚韶华一眼,见她把鸡蛋夹成小块给孩子放到碗里,让孩子吃,虽未抬头,却是露出后颈一段雪白细腻的皮肤,只这一眼,陈二顺便觉口舌生干,端起粥碗来喝一口,道,“娘,明儿我拿些钱回来。”
  陈太太含糊的不知说了句什么,第二天,陈二顺拿了十块大洋回家给陈太太,也拿了五块给褚韶华,说,“前些天忙大哥的事,我也晕了头。大哥在时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这是大哥每月的钱,给嫂子和侄女零用,待以后萱儿长大嫁人,家里的东西也有她一份儿。”
  褚韶华还没说什么,陈太太立刻直起身子拿了小炕桌上那五块钱,竖着眼睛道,“你大哥在时难免有些花销,如今人不在了,你大嫂在家守寡,也花用不到钱。不用给钱!萱儿以后嫁人是以后嫁人的事,我做亲奶奶的,自是委屈不到她!”
  陈二顺脸色十分难看,说他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咱家就是这个规矩!”陈太太瞪着儿子,道,“不然你问问你大嫂,她要这钱不?”又将目光转向褚韶华,一双眼睛既毒又恨,望着褚韶华倒不似看儿媳妇,反像看三辈子的冤家。
  褚韶华淡淡道,“我不用钱的,二弟,不用给我。都给太太吧,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分派。”
  陈太太面色稍缓,立刻将十五块大洋塞裤腰里收了起来。褚韶华望着陈太太屋里躺柜上请回的那尊白瓷观音,觉着实无意趣,见陈太太没别的事,她便带孩子回屋歇了。
  褚韶华回屋收拾着给孩子洗脸洗脚,炕上铺了被褥,屋里少一个人,连不知哪个角落里秋虫的叫声都显的极外真切。闺女搂着妈妈的脖子,软软的叫,“妈妈,妈妈。”
  褚韶华应一声,“妈妈在呢。”
 
 
第85章 家败
  第二天,陈二顺又拿了五块大洋私下给褚韶华,褚韶华没要这钱,褚韶华道,“太太说的在理,我现在也没什么花销。二弟还是给太太吧。”
  陈二顺看褚韶华身上一件半旧黑色棉旗袍,灯下更显单薄,想着大哥突然病逝,他心里也不大好受,还是把钱放到小炕桌儿上,还有一包奶糖,说,“这是给萱儿吃的。嫂子放心,以前大哥在时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就是萱儿,我也当她是亲闺女一般。”
  陈二顺还想说什么,褚韶华一直静默无话,他站了片刻,也便走了。
  自此,陈二顺时不时的便带些孩子的吃食回家,因侄女在孝中,柜上但有什么素净颜色的料子,也会拿回来给褚韶华,让给侄女裁两件衣裳。褚韶华道过谢,心里总要知这个小叔子的情分。只是宋苹见了未免觉着刺眼,时不时的便要说上一句,“萱儿一个小丫头,可懂什么好赖,孩子只要别冻着就成。倒是妈这里,多少日子没裁新衣裳了,二顺哥你也想着妈些。”这样明明白白的挑拨,褚韶华忍了两遭,宋苹愈发得寸进尺,褚韶华便道,“是啊,二弟你以后别给萱儿拿衣料子了,她衣裳也够穿。有好的给二弟妹存一些,以后给孩子使。”
  说着,褚韶华叹口气,“咱爹死的时候,就是没见着孙子。我是个没福的,以后就得看二弟妹了。”一句话便扎的宋苹脸色雪白,颤抖着唇瓣说不出话。
  褚韶华真不稀罕理宋苹,觉着这就是个神经病,没几天就自裁缝铺接了些活计回家做,挣些零散钱。陈二顺心里过意不去,倒是陈太太道,“反正平日里也没事,做些活就做些活,还能挣些钱。”又道,“女红针指,这才是妇道人家的本分。那些个穿戴打扮,不是咱家的家风。”问褚韶华挣多少。褚韶华说是论件算钱,陈太太见问不出具体数目,撇撇嘴也便不问了。
  倒是魏太太见褚韶华在外揽些针线做活,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儿,回家跟丈夫说起来道,“真是鲜明人没鲜明命,你说萱儿她娘,这样的好强,偏生命这样苦,大顺兄弟才二十几就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这样受苦。”又说陈二顺,“这可不应该,要是大顺兄弟在,陈家这大家大业,大头儿还不该是大顺兄弟的,哪里能叫萱儿她娘在外揽活儿挣钱,他家也不差这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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