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家心里未尝没有觉着陈二顺做事不大地道的想法,只是,魏东家素来分明,他寻思了一回,先与妻子道,“你莫在陈家多嘴这个,这是亲家母自己的事。老话说的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这钱也是,我听二顺说过,还按大顺活着时每月给亲家母花用,想来亲家母是想多挣个花销,毕竟萱儿还小呢。亲家母是个要强的,必然有自己打算,你可别多嘴。”
“我哪里会多这个嘴。”魏太太叹口气,“真是有命无运。”
魏东家想了想,又往陈家去了一趟。魏东家倒不是去多嘴陈家内务的,魏东家是听说陈二顺与个姓韩的在外合伙买了一批呢料,据说是极好的羊绒料子,价钱却是羊呢料的钱。魏东家做生意多年也没见过这等样好事,想着还是提醒陈二顺一声,务必留心。陈二顺听魏东家说起这桩生意,只管笑道,“魏大哥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您只管放心,韩大哥也是我多年交情,过几天这批货就要到了。我先试试水,若是没问题,以后咱们一起做。”
见陈二顺这样说,魏东家道,“我铺子做呢料做的少,二顺你心里有数就好。”再闲话两句,魏东家就起身告辞了。
陈二顺亲自送了出去。
魏东家想着,陈二顺说话是不差的,只是做生意真是差了陈大顺三条街,陈大顺话少,做生意却是极稳妥可靠,起码从来不想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那韩寿的底细,魏东家是知道一些的,这是财政厅白厅长小夫人的兄长,跟在白厅长身边跑个腿儿罢了。若真有本事的人,如何会做跑腿的差使,正经职差都没一个的。这批货这样便宜,哪怕陈二顺没明说,魏东家也知道大概其的缘故,怕是其中有白厅长的关系。
可翻过来想,若真有这偌大好处,那韩寿寻谁合伙不成,难道跟你陈二顺真有这偌大交情?
所以,魏东家对这桩生意并不看好。想到陈大顺临终前特意交待,若陈二顺心里真有兄长,哪怕为着这是兄长临终前的心愿,也不当与韩寿合作,如今看来,陈二顺是必要做这生意的。
这毕竟是陈家的事,陈二顺眼下是陈家的当家人,魏东家倒是想多劝两句,又想着,陈二顺这新当家人,必然是急着做出些成绩的。可在魏东家看来,能安安稳稳的把这两家铺子的生意接手,接住了,接稳了,这就是极好的当家人了。至于成绩不成绩的,青出于蓝自然好,但,能与青比肩,也是一种本领。
陈二顺这般急功近利,魏东家摇摇头,这不是人能劝的。
灯笼的微光照着眼前并不平稳的道路,头顶星光满天,魏东家一身厚料长袍被初冬的夜风吹的籁籁作响,黑暗里有着秋虫最后的鸣唱,魏东家心下很是为陈老爷可惜,若陈二顺有运,这桩生意是真,魏东家也不看好陈二顺这种与官员关系太过密切的合作。若陈二顺无运,以后陈家如何,当真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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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褚韶华都不明白,当初她祖父过逝不过三月,父兄是如何把祖父挣下的家业赔的一干二净,只能光屁股回乡的。毕竟,祖父过逝时,褚韶华还太小,她在乡下,也不大懂城里的事。
如今,褚韶华算是彻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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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二顺是叫掌柜伙计抬回家的,陈太太一见二儿子是躺着回来的,当时就吓得两眼往上一插,厥死了过去。宋苹也是吓的了不得,只会在一畔哆嗦,捏着帕子哭了。褚韶华上前两步,拔下头上银簪,对着陈太太人中就是一下子,直接扎出一溜儿血珠子,陈太太呻吟一声醒了过来。褚韶华问肖掌柜,“这是怎么了?”
肖掌柜欲言又止,褚韶华说宋苹,“哭有什么用!还不快把二弟抬屋里去!”
宋苹忙慌着打起帘子,掌柜伙计连抬带扶的把陈二顺弄炕上去了,宋苹六神无主的站当屋,褚韶华道,“端水来!”宋苹跑去端水。
褚韶华又要打发伙计去请大夫,陈二顺在炕上摆手,气若游丝,“我没事,不用请大夫。”
宋苹上炕喂丈夫喝水,陈二顺喝口水总算缓了神,让掌柜伙计的先去了。陈太太瘫坐在炕头哭唱,“我苦命的儿,这是怎么了啊!你是哪里不舒坦,咱们赶紧去瞧大夫。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不活了!”
待掌柜伙计走了,陈二顺才面色惨白的把事说了,他做生意叫人骗了!
陈二顺是与韩寿合伙买羊绒料子,说是从上海过来的,被海关扣押的一批进口呢料,价钱比国内的羊毛呢料还要便宜三成。打一个月前,韩寿就去上海接货了,至今人货不见了踪影,往韩寿家中去寻,也是不见半点消息。
陈太太气的破口大骂,“这杀千刀的王八羔子!合该横死的畜生!”
眼下,再如何骂有什么用。褚韶华直接问,“二弟,赔了多少钱?”
陈二顺的脸色比墙上的纸都要白,唇角颤了又颤,突然道,“大嫂,你是认识白家小夫人的!你能不能去问问,看小夫人知不知道韩寿的去向!”
褚韶华听这话不禁大为皱眉,陈太太宋苹与陈二顺一道看向她,褚韶华道,“二弟得具体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才能去打听。不然我这里糊涂着,要如何与人打听?”
褚韶华原以为陈二顺无非是拿柜上现钱与韩寿合伙,陈家两处铺子,铺子里还有老底,纵是赔了这一回,不至伤筋动骨。却是没料到,陈二顺为了做这单生意,竟是将两处铺子都抵押了出去。褚韶华心下极是恼怒,忍不住道,“你大哥临去前还与你说,不要与韩寿做生意,你为什么不听!”
陈二顺眼泪滚了下来,抹一把泪,咬牙发狠,“我要知他是这么个畜生,我他娘的一刀捅死他!”
褚韶华真想回他一句,现在说这个还有个屁用!
褚韶华心里寻思了一回,道,“两处铺子抵押了两千块大洋,铺子要先赎回来。有铺子,以后才能继续做生意。太太,你那里还有没有钱,先把铺子赎回来。”
陈太太张口结舌,看向儿子,“先前,二顺说做生意本钱不够,我把钱都拿给他了。”
饶是褚韶华也是眼前一黑,万想不到陈二顺把陈太太这里的钱都弄走了。褚韶华扶着小炕桌儿才没摔地上去,她轻声道,“若是如此,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了。”
“嫂子,小夫人那里……”陈二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褚韶华。
“韩寿姓韩,白家姓白,白家如何肯赔出这个钱来!”褚韶华道,“咱家与小夫人本也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你把铺子抵押出去,太太这里的钱也都拿了出去,家里可是没有半点钱了!”
褚韶华原以为陈二顺也就是把家败了,没几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陈二顺还在外借了一千大洋的高利贷,不还钱,就要剁手剁脚的!陈太太哭着拿出一千大洋来,可高利贷利滚利,如今必要八千大洋才算清账!收了这一千本金,在陈家威胁一般,那些地痞流氓才算离开!陈太太抱着陈二顺几乎要哭死过去。
家里这样乱糟糟的,褚韶华怕孩子受惊,把孩子交给魏太太帮忙带着。魏太太直叹气,“二顺怎么这样大的胆子啊他,他竟然敢去借高利贷!他不要命了他!”
褚韶华不知道陈二顺是不是觉着命长,她简单连一天都不想在那个家里呆了,可又不能不回去。褚韶华道,“萱儿这几天就麻烦嫂子了,一会儿家里清静了,我再接萱儿过去。”
魏太太道,“叫萱儿住我这里吧,你先去料理事去。”
待傍晚魏东家回家,魏太太把陈家的事与魏东家说了,魏东家没住脚就往陈家去了。待魏东家去了才知道,这一千大洋的高利贷是陈二顺在赌场欠下的,陈二顺道,“前几天我就觉着姓韩的怕是不牢靠,铺子都抵出去了,家里的钱也都押在了这单生意上。我听人说,赌场里若有运气……哎,刚开始我运气不错,赢了几千,结果,后来运气就不成了,一时输红了眼……”
“二顺啊,你这是入了人家的套儿啊。赌场里都这样,先叫你赢,再叫你输,待输红了眼,借了他们的钱,不叫你倾家荡产,他们哪里肯罢休。”魏东家道,“要是一两千,我总能帮着凑凑……”七八千大洋,魏东家做生意也就十来年的时间,柜上也没这许多现钱。再说,魏东家不过朋友,也不能为着陈家把自家赔进去。魏东家问陈二顺,“你是借的哪家的钱?”
陈二顺低声说了,魏东家道,“我去打听一二。”又忍不住说陈二顺一句,“你呀,二顺兄弟,一出事你就当跟咱们说的你。”
魏东家叹口气,抬脚走了。
褚韶华出去送魏东家,魏东家同褚韶华道,“我去打听一二,看可有转圜之机。哎,二顺实在糊涂,只是眼下说这话也无益。到底如何,亲家母你心里可得有个数。”
褚韶华真不是个没主意的,她一双眼睛仿佛夜间的两颗银钉,看向魏东家道,“魏大哥,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些放高利贷的底细,我想法子了结这件事。”
魏东家住脚看她,褚韶华轻声道,“韩寿虽是跑了,白家还在。白家别想袖手!”
魏东家点头,“我马上去要听。”
“一切就托付给魏大哥了。”
第86章 财政厅
褚韶华第二天到柜上拿了件银底暗花的料子,回家开始做针线。陈太太已是躺在炕上起不来了,陈二顺也在养伤,宋苹既要服侍陈太太,又要伺候丈夫,见褚韶华竟在裁做新衣,难免赌心,说道,“大嫂现在还有心思做新衣!”
褚韶华看都没看宋苹一眼,冷冷道,“要想你男人没事,就闭上你的嘴吧!”
宋苹竟被褚韶华那一眼所慑,禁不住后退一步,轻咬下唇,不敢再说什么。
褚韶华其实没什么心情,却也要按捺心下,仔仔细细的将衣裳做好,外头配了件黑色呢料黑色毛领的大衣,换了许久未穿的高跟鞋,将头发梳整齐,然后,等着约好的小汽车一到,褚韶华就出门去了。
褚韶华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去了财政厅。
财政厅是一处灰色建筑,门外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褚韶华令汽车停在附近,她下了车,没急着上前,而是去附近烟铺买了一盒女包装精美的女式香烟。打开精美的彩绘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女式香烟抽了起来。褚韶华一向是极好的记性,却是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就记得是大顺哥走后,夜里心口发痛发闷,就会抽一支大顺哥留下的香烟。后来那大半包香烟抽完,也就没有再抽。今天突然又想抽了,褚韶华深深的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慢慢的吸完一整支,方令司机过去门口岗哨门厅那里打听白厅长所在。
司机片刻既返,与褚韶华道,“褚小姐,门厅的听差说没有预约,是见不到白厅长的。”
褚韶华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白厅长。”
司机道,“外头冷,褚小姐要不车上等吧。”
褚韶华摇摇头,“冷才精神。”
褚韶华一向知道自己的相貌优势,她永远不会做出蓬头垢面的乞怜姿态,她定要体体面面的让白厅长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
褚韶华这样的美丽,她又不同于眼下的摩登女郎,她的穿戴郑重到近乎庄重,脸色白的如同一块坚硬的寒冰,衬得她眉愈黑,唇愈红,鼻梁秀挺,下巴坚毅。
她就这样等在财政厅门口,财政厅车来人往,难免令人侧目。一时,便有门厅里的听差出来,客客气气的说,“小姐您没有预约,白厅长实在无暇相见,不若小姐择日再来。”
褚韶华道,“我在这里等一等。”
那听差只好道,“外面天寒,若小姐不嫌门厅窄小,请进来喝杯茶。”
褚韶华交待司机一声,就随着听差进去了。褚韶华到了门听,见有电话,便对那听差道,“哪个是白厅长的电话,我亲自打给他。”
听差在财政厅的门厅里当差,也就是个看大门儿的工作,自觉这双眼睛也是历练出来了。褚韶华眉眼出众,打扮入时,却又姿态端庄,听差觉着这必是有身份的人,既是请了褚韶华进来坐,也就不差这一个电话了。待听差告知号码,褚韶华打到白厅长那里,是白厅长秘书接的,褚韶华只一句话,“告诉白厅长,我是褚韶华,在门厅这里,要见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另一位听差连忙请褚韶华坐了,拿出干净茶碗,另取了好茶沏了来给她吃。褚韶华屈指敲了敲旁边桌案,以示谢意,并未端茶来吃。倒是见手边一叠被人翻阅过的报纸,褚韶华随手拿起来看了看。自从大顺哥走后,家里报纸未再定了,褚韶华自然也许久不看了。不一时,就有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走出来,到门厅问,“哪位是褚小姐?”
褚韶华对那年轻人微微颌首,那人看褚韶华一眼,问,“小姐找我们厅长有什么事吗?”
“有要紧事。”褚韶华道。
那年轻人想了想,看褚韶华是个体面人模样,不像是过来哭闹什么的。年轻人道,“厅长现在正忙,小姐若有要紧事,不妨告知在下,在下定为小姐传达。”
褚韶华冷淡道,“你不成,我要亲自同厅长谈。”
年轻人笑笑,“恕在下直言。厅长实在公务烦忙,今日怕没时间相见。”
褚韶华拿起刚刚翻过的报纸,问听差,“有笔吗?”
听差连忙递上来,褚韶华在报纸上黎大总统的头像旁写了一行字,然后将报纸合上,递给年轻人,道,“让白厅长看一看,如果他不见我,我立刻就走。”
那人有些疑惑的接了报纸,对褚韶华微微颌首,方则走了。
待这人再出来时,恭敬客气了许多。
请褚韶华去见白厅长。
白厅长的办公室宽敞明亮,清一色的西式装潢,见到褚韶华进来,白厅长微微一怔,继而客气笑道,“褚小姐请坐。”又问褚韶华是喝茶还是咖啡。
褚韶华道,“一杯红茶。”
秘书端来两杯茶,白厅长那杯也是红茶,白厅长道,“总觉着褚小姐眼熟,却是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实在是失礼了。”
褚韶华道,“不奇怪。我们的确见过,两年前潘先生嫁女,我是新郎家的朋友,负责招待来宾。记得当时白厅长携太太过来相贺,您或不大记得我,我却是记得您。我姓褚,褚韶华。”
白厅长恍然,不禁笑道,“到底是大几岁,记性不比褚小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