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籍籍无名,白厅长位高权重,我记得您不稀奇,您不记得我,也不稀奇。”
“莫要这般说,我看褚小姐非凡俗之辈。”面对美丽的女士,白厅长总愿意多展现一些风度,白厅长道,“不知褚小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褚韶华并不急着说陈二顺的事,她端起面前骨瓷茶杯轻轻的呷了口茶,方道,“今年六月,在报纸上看到袁大总统过身的消息,如今是黎大总统当政,以前我曾有幸拜读过厅长那篇《论现今新税制改革》,严谨细致,极有东洋之风。以往,在潘先生府上,也曾听潘先生赞叹您在经济上的造诣。”
“褚小姐过奖了。”
“记得《牡丹亭》里有一句唱词是这样说,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自清帝逊位,袁大总统想要登基做皇帝,被时人骂的体无完肤,如今皇帝的事自是没人提的。可我想,这老理是不变的。白厅长年轻有为,政治上的事我不大懂,可我想着,以前我家里做生意,公公在时用的是自己倚重的人,后来,我丈夫当家,他更喜欢用他倚重的人。不过,我观察着,有一位掌柜,我公公在时喜欢用他,我丈夫当家时也喜欢用他。这位掌柜没别的好处,就是在我家柜上管多年生意,从来没有出过错。”褚韶华端起沏茶的那只雪白骨瓷茶杯,对白厅长道,“就如这只杯子,雪白的没有半点污渍。”
白厅长听这话有几分意思,换个坐姿,看向褚韶华,“褚小姐有事不妨直说。”
褚韶华自手包里拿出一份合约递给白厅长,白厅长看过,见是韩寿签的与人合伙做生意的合约,上面每人占股一半,每人出一万现大洋。褚韶华道,“厅长应该很久没见过韩寿了吧?”
白厅长皱眉,“他做事不妥,已不在我身边做事了。”
褚韶华微微一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厅长看我现在虽还笑的出来,实不瞒厅长,我丈夫两个月前刚刚过逝,他去后,家里生意就是小叔子当家,签下这份合约的陈二顺,就是我家里小叔子。小叔子为了凑这一万大洋,把家里的现银,柜上的现银,我们太太多年的积蓄,还有两个铺子都抵押了出去。现在知道,我家小叔上当了,受骗了。倾家荡产。”
白厅长面上满是不忍与痛恨,连忙道,“我真的很遗憾,陈少奶奶,如果我见到韩寿,不论如何,我定让他给你家一个交待。”
“我相信厅长的善意。”褚韶华将这份合约收回,折叠,继而放回手包里面,继续与白厅长道,“倾家荡产还不是全部,我家小叔为了补上柜里的亏空,误入别人圈套,到堵场赌钱,欠下高利贷。前天高利贷刚刚上过门恐吓,我家太太去岁丧夫,今年丧子,唯有一子,还惹下这样的祸事,急疾交加,已是病倒。”
褚韶华没有半点指责的意味,只是这样平静的把事告诉白厅长,白厅长脸上就有几分辣辣的,再三道,“陈少奶奶,我实在对不住。”
“厅长没有对不住我。厅长要小心的是您自己呀。”褚韶华冷静的说,“如厅长这样的人,年轻而居高位,少年得志,不知多少人眼红您哪。杜甫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韩寿不过是个小人,哪怕我陈家今日倾家败业,是我们自己做生意道行不够,我怪谁怨谁都不会怪到厅长您这里。可韩寿是谁?他虽已不在厅长您身边,可他是小夫人的兄长,您的大舅兄。”见白厅长要说话,褚韶华将手一摆,制止住白厅长将要出口的话,“厅长别急着否认,我知道,在您家的规矩,妾的亲戚算不得您家的正经亲戚。”
“可厅长这话,与我这样讲理的人说,我能接受。与那些恨不能在您白璧无暇的人生中找到一丝暇疵的人来说,他们能接受这种说法吗?”褚韶华道,“韩寿此举,非但坑了我家,也连累了您。”
褚韶华道,“不怕告诉厅长,我家小叔借的高利贷,利滚利已经滚到八千大洋了,上次那些人过来,太太把箱子底都翻出来,也只凑了一千块。这月十五他们再来,我家里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了。”
褚韶华道,“以前家业尚可时,说到生死,还真是有些怕。自从我丈夫过逝,我倒是看开了。只是我这个人,就是死也不能死的这么窝囊。我并不是要连累厅长您,可我眼下没了活路,我已经写好事情的原由,准备诉诸法律。我知道,如这样的骗局,北京城每天不知道发生多少起,我就是诉诸法律,等捉拿韩寿归案也不知何年何月。如今这世道,有权势可借用权势,无权势可借用声势。白厅长,对不住,我想要解决我家里的事,必得用一场大声势引发时局的关注。这件事,能引发时局关注,是因为韩寿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您家小夫人的兄长。如今,我得借用一下他这个身份了。”
白厅长陡然色变,连忙道,“少奶奶莫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想了很久,觉着这法子可行。”
白厅长叹口气,“陈少奶奶,你无非是想解决韩寿的事,何需闹到不可收拾。”
褚韶华静静的说,“韩寿是好是歹是死是活,都与我不相干。我要的是一条活路。”
白厅长思量片刻,“如果我知道韩寿在哪儿,我必现在就把他交给少奶奶的。”
褚韶华望向白厅长,白厅长看一眼褚韶华放合约的手包,“你看这样成不成,高利贷的事,我先给你们想一想法子。”
褚韶华十分干脆,“只要您将高利贷的欠条交还给我,这份合约,我双手奉上,自此再不擅扰厅长您的清静。”
白厅长是受过教育的人,虽则现在十分想拿到韩寿与人签的合约,到底做不出辱没身份之事。最终,他道,“我相信少奶奶的承诺。”
褚韶华正色道,“厅长您是有身份的人,我也是个要尊严要体面的人,我们都不是无赖。所以,我们的话,是有信义的。”然后,她又从手包里拿出魏东家调查的那些高利贷人的身份,褚韶华已誊抄在纸上,轻轻的推放到白厅长面前。
白厅长接了,看一眼不禁道,“少奶奶有备而来呀。”
褚韶华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实属被逼无奈。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小小女子计较罢。”
如果面前是位彪形大汉来与白厅长谈条件,白厅长即便勉强应了,心中怕也要颇多不悦。如今褚韶华生得这般美貌端庄,即便是用威胁的手段使白厅长答应下来。白厅长看她这等样的相貌,这等样的手段,叹口气,“韩寿的事我委实抱歉,若我再能见到他,定叫他给您家一个说法。”想到褚韶华刚刚说家中已是银钱全无,白厅长竟自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写了一张支票递给褚韶华,温声道,“这点钱,少奶奶先拿去买些米面,高利贷的事,我来解决。”
褚韶华接过支票,见是一百大洋的支票,轻声道,“厅长仁义,我就不与您说谢了。”将支票收入手包之内,起身告辞。
离开财政厅时,褚韶华想,天底下委实没有白做的功课。当初为了收回小夫人外宅的账,她对白厅长做过了解,看过白厅长写的文章,说句实在的,褚韶华虽则认识那些字,可至于字里行间税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褚韶华却是半点不懂的。这些年,自来了北京,为了能脱去那一身的村气,她时时不忘向那些体面的太太奶奶们学习,学习她们的谈吐,她们的衣着,她们的穿戴打扮。她为什么能带着那些太太奶奶们买衣裳置首饰赚到润手钱,并不是因她天生擅长这个,都是她先时用的功,熬的神。
她为什么要到潘家借书,而不是北京的图书馆借书,因为,她就是想看看,如潘家这样的有钱人家,读的是什么样的书。
这些在北京城所经历的一切,才有了今天的褚韶华。
干净体面的高跟鞋踩在财政厅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那些或穿制服或穿西装的人来往穿梭于此,见到女士都会微微避让,出了财政厅的大门,冬天的冷风兜头而来,拂起褚韶华大衣的衣角,吹乱她鬓间一缕碎发,连带着大毛领上驯顺的皮毛都翻飞开来,褚韶华抬起雪白精致的脸庞,冷冽的阳光晃的她双眼微眯,她望着财政厅院中一棵树叶悉数掉光,只剩干巴巴几根枝桠的高大杨树,突然觉着,这世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第87章 灰烬
褚韶华回家的时间将近中午,宋苹正在厨下做饭。自那日收高利贷的过来,陈太太便病倒了,陈二顺也在屋里养伤,家里再没钱买菜,宋苹每天也就是做些稀粥裹腹。
褚韶华回屋觉着屋里暖暖的,一摸炕,果然是热的。她换了家常衣裳,宋苹就端了一碗粥一碟子切的细细的咸菜过来,将粥菜放到小炕桌儿上,脸上透出讨好,轻声道,“趁热吃吧。”
褚韶华淡淡地,“二弟的事我托了人,能不能成就看十五那些高利贷会不会再过来了。”
宋苹小声说了句谢,就捏着茶盘出去了。
褚韶华吃过午饭到魏家去看了闺女,魏太太问她,“吃饭没?”
“吃过了。”褚韶华抱着闺女香香软软的小身子,问,“想妈妈了没有?”
闺女拿小脸儿蹭妈妈的脸,软软的说,“想!”
魏家小子也跑过来,扯着大嗓子门儿喊,“丈母娘丈母娘——”孩子渐渐长大,魏年终于会说话,而且口齿很是伶俐。这也不知是谁教她的,褚韶华笑笑,摸摸魏年的小胖脸儿,同魏太太道,“嫂子,我事情办好了,这就带萱儿回了。”
魏太太点头,拿俩煮鸡蛋给萱儿塞怀里,褚韶华并未推却,而是说,“谢谢嫂子。”
“谢什么,都不是外人。”
褚韶华给闺女裹上小斗篷,魏金在屋里看弟弟,魏太太送母女俩出门。待魏太太回来,魏金说,“我瞧着陈婶子,心里怪难不好受的。”
魏太太抹抹眼睛,“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她们母女怎地这般命苦。”
待傍晚魏东家回家,又往陈家去了一趟。陈太太陈二顺都在炕上躺着,魏东家瞧了一回,放下些米面。褚韶华送魏东家出去时同魏东家说了去财政厅的事,褚韶华道,“白厅长应承了我,会把高利贷的事情解决。”
魏东家一喜,道,“若能将高利贷的事解决,后头的事就好办了。”
褚韶华没说什么。
魏东家与陈家交情不浅,他道,“亲家母,你可得有个章程啊。”
“我有章程也没用。”褚韶华声音淡淡。
暮色渐沉,褚韶华的神色有些模糊,故,魏东家没有看到褚韶华唇角的讥诮,“如今太太、二叔病着,轮得到我拿章程。待他们好了,就该是他们拿章程了。以后如何,随他们的意吧。该尽的心我也尽了。”
魏东家想劝什么,又不知当如何开口。陈二顺将家败至此地,倘是明白人,都得知道,眼下陈家能撑起这一摊子的,非褚韶华莫属。可想到陈太太那不开眼的脾气,再者,依陈二顺心性,未必愿意寡嫂当家。家里人心不齐,就是褚韶华想撑起这个家来,只要陈太太陈二顺母子俩不是真心同意,褚韶华就做不成。
想到陈老爷临去前,真该给兄弟俩把家给分了。这样褚韶华还能应着长房的名儿打理长房那一份儿家业,如今这般,褚韶华没个儿子,陈太太陈二顺母子皆不是宽厚人,便是魏东家一直与陈家交好,也不想褚韶华踩这泥坑了。
魏东家宽慰褚韶华道,“凡事还是要往宽处想,先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日子也就好过了。”
褚韶华送魏东家出门。
待到十五那日,果然未再有高利贷上门,陈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白厅长打发人将陈二顺写的欠条送了来,褚韶华令陈二顺仔细辨过,果然是陈二顺写的那一张。褚韶华遂将陈二顺与韩寿签的合约装到信封里装好,交给了白厅长的心腹。
白厅长接到信,打开来看过那合约,见合约里掉出一物,正是白厅长曾写给褚韶华的那张支票。支票空白处附一行字:厅长乃守诺之人,余亦此,万谢之。
白厅长拿着支票,眼中不禁闪过可惜。褚韶华的美丽,白厅长看得到,可惜是个寡妇,可惜是这样有分寸的寡妇,更可惜是个不为金钱所动的有分寸的寡妇。
其实,白厅长有本事压下高利贷的事,只要拿到陈二顺与韩寿签的合约,自然有本事拿捏陈家一二的。哪怕褚韶华与潘家相交,白厅长不见得就怕了潘家。可此时看到这张支票,白厅长忽就心思全无,遂将合约与支票一起撕碎,放到烟灰缸里点燃,慢慢烧成灰烬。
第88章 混为一谈
高利贷的事情解决后,陈太太与陈二顺的身子也渐渐痊愈大安了。
接下来铺子的事要如何,还得这母子二人拿主意。陈二顺把铺子抵押给了银行,到年底还不上利息,银行就要来收铺子了。褚韶华只管在家带孩子,不参与这些事,也不关心这些事。一切都是陈二顺和陈太太商量的,家里生意元气大伤,北京的开销再难支撑。陈太太把最后的私房拿出来,也只够陈二顺先还了银行的钱,把两个铺子赎回来的。陈太太决定先带着媳妇、孩子回乡过活,这样陈二顺住在柜上,就能省了租房子的花销。
既是母子二人已商量妥当,褚韶华也没说什么。哪怕陈太太拿钱将铺子赎回来,褚韶华也不看好志大心空的陈二顺,北京的生意,是断难保住的。哪怕现在女人们依旧是在北京住着,到时生意一垮,照样要回乡的。
只是,回乡能做什么呢?
在北京里寻个营生反是容易,回乡除了种地,又能做什么呢?
褚韶华不想回去乡下,却也想不出留下的理由。她丈夫已逝,膝下就一个闺女,若母女二人在北京,太艰难了。褚韶华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带着年幼孩子的生活有多难,哪怕能靠着魏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褚韶华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打算跟着婆婆回乡下去。一则养育闺女,二则也是给丈夫守寡。
褚韶华挑了几件以前没大上身的衣裳送给了魏金,魏金也喜欢个鲜亮,就是自魏太太遭绑票后,魏太太都不敢太过打扮,魏金也是个胆小的性子,穿戴一直不大像样。褚韶华道,“小金也大了,细条条的身段儿,我这衣裳,也就她能穿了。以后我也穿不着这鲜亮衣裳了,这一回乡,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小金不嫌弃就拿着吧,以往拌嘴时恨不能再不见面,如今我这要走了,就是再想拌个嘴也不能了。”
说的魏金都哭了。
魏太太抹着眼泪劝褚韶华,“别这样说,待过个一二年,二顺把生意再做起来,咱们依旧是在一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