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陈二顺对大哥是有感情的。如今,大哥去了,嫂子侄女,他也自当照看。
可想想舅妈劝他的那些话,未尝不在理,“我知道,苹儿对不住你,我心里如何疼苹儿,就是如何疼你。二顺啊,你爹跟大顺去了,你得多想想这个家啊。这些个日子,多少媒人往你家去,劝萱姐儿她娘改嫁,你也知道,如今这裁缝铺,都是萱姐儿她娘打理,她要是一走。哪怕她不带着铺子走,可以后你家还能有这些个生意。你得想个法子留住你嫂子才是啊。”
“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谁生不是生呢?与其你找外头那些个图谋你钱财的妇人,不如安安你嫂子的心。若是她有了,让苹儿装个有身孕的模样,也是你跟苹儿一辈子的依靠。苹儿那边你放心,我去与她说。”
陈二顺当时的感觉,震惊的竟不能言语,反应过来时刚要怒斥舅妈兼岳母,却是被宋舅妈一把按住手臂,宋舅妈那张浸淫了大半个人生的油滑奸邪的老脸逗到陈二顺面前,宋舅妈冷笑,“别急着发火,我就不信你没想过你嫂子。她那相貌,她那身段儿,是个男人就得想着!你没想过?!”
第97章 家败之四
别看褚韶华死看不上宋舅妈这等样人,可宋舅妈的才干,收拾陈二顺已是足够。宋舅妈一句话就点破陈二顺那藏于内心深处不能诉诸于外的念头——
你真的没有想过她!
你的嫂子!
——
不提彼此间的伦理辈份,单论褚韶华个人而言,已有足够的原始资本吸引男人的视线。褚韶华的相貌、身段儿,举手投足间的美丽,哄孩子时那温柔的语调,低头时颈间的雪白,恭维人时那恰到好处的聪明,以及她不输于男人的决断……
陈二顺怎会没想过,他只是,他只是不敢想罢了。
那毕竟是他的寡嫂。
如今,却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岳母,他的舅妈,亲口告诉他,你可以想,你非但可以想,你还要让她给你生个孩子。
那一瞬间,陈二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怕是除了陈二顺自己,没人能说的清。宋舅妈只是紧紧盯着陈二顺的双眼,看他鼻翼紧促的翕动,看他眼睛一刹那的惊讶、游移,最终望向自己。宋舅妈终于勾起唇角,两道法令纹似被一双无形的手向两畔缓慢拉开,奸邪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来。
——
不要总觉着宋舅妈坏、恶心,其实,这人颇有自己的智慧。宋舅妈的盘算简直是精明到了极点,闺女一直没动静,女婿在外有姘头,要解决闺女以后终身有靠的法子,就是要给闺女弄一个儿子。可闺女不能生养,这个儿子从哪儿来?与其叫姘头生,不如让褚韶华生!
宋舅妈早便对褚韶华的裁缝铺虎视眈眈,想打秋风久矣。偏生这是褚韶华一手打理的生意,别看分红上陈太太拿大头,铺子上的事,陈太太一根手指都插不进,宋苹更是只懂干活的事,账目就是给她她也看不懂。宋舅妈盘算许久,半点便宜都未占得。
褚韶华已是守了寡,就算跟陈二顺有了孩子,她敢养吗?她敢认吗?不敢!这孩子,正可明正言顺的抱到闺女那里,正可明正言顺的做自己的外孙!
只要褚韶华与陈二顺有了首尾,拿住陈家这般把柄的宋舅妈,一辈子的吃穿用度还用愁吗?不要说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自己子子孙孙的一辈子,也都有着落了!
宋舅妈的算盘不可谓不精明。
至于大姑姐陈太太,哼,宋舅妈再了解不过,如今镇上时不时就有媒人上门打听褚韶华改嫁的事,陈家哪里舍得褚韶华改嫁,褚韶华一旦出门子走了,陈家谁还有做生意赚银子的本事?如何才能永永远远的把褚韶华留在陈家,只一个丫头哪里拴得住她,叫她再多生几个,女人嘛,孩子多了,自然就能拴住她的脚了。
至于闺女,宋舅妈更是把握十足,与其让女婿在外把姘头,还不如将他留在家里。拿住褚韶华与陈二顺的把柄,闺女以后再不必做这些针线活计,只管在家做奶奶就是,还怕褚韶华不挣得银钱哄着闺女不要将她与小叔子的丑事说出去吗?
再说,以后拿捏住了孩子,自然就拿捏住了孩子的娘!
所以,宋舅妈的算盘不可谓不精。
除了……漏算褚韶华,褚韶华愿意吗?
——
宋舅妈这种狠毒的智慧,说来也是四十几年人生精华的淬炼。只是,她的见识还是太浅,她的眼界还是太窄。褚韶华若是愿意改嫁,多少比陈二顺强百倍的等着她点头。褚韶华若是愿意同一个男人没名没份、不清不楚,北京的白厅长也称得上有权有势。陈二顺凭什么能入褚韶华的眼!
宋舅妈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逻辑错误,她只考虑自己的好女婿好外甥陈二顺的意愿,却完全没有想过褚韶华的想法?或者,在宋舅妈这等样的妇人眼里,只要男有意愿,女人就该乖乖躺下凭男人予取予求?
或者,宋舅妈是觉着,陈二顺是个男人,褚韶华毕竟是个女人,男人对女人有着先天的力量型的优势?
那就更错了,人类之所以能成为地球上的统治者,不是因为人类的肌肉更强壮,而是因为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进化出了智慧。是智慧,将人类与其他的动物分离开来。也是智慧,让人成为了人,而不畜牲。
宋舅妈还没有意识到她所犯的逻辑与智商上的巨大错误,她委实太过小瞧了褚韶华,也太高看了自己的女婿陈二顺。
——
人要做什么事,总会先露出一些形迹。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就是这样的道理。而引起陈家彻底衰败的一场家庭的大风波,也正是由此而起。
能做生意的人,尤其是裁缝铺这样的小生意,除了手艺好,察颜观色的本事必然也不会差。褚韶华一步步走来,就是凭的这两样本领。何况,宋舅妈时常过来,褚韶华早有防备。所以,陈二顺的眼神有些不对,褚韶华早便察觉了。她只是再想不到陈二顺是起了这等龌龊心思,见陈二顺时不时的便给萱姐儿买东西吃,褚韶华原还以为陈二顺是想把外头的姘头接家里来,一时不好开口,先讨好她呢。
可转念想又不对,褚韶华虽是守了寡,却也嫁过人,知道男人看女人是什么样的眼神。念及至此,褚韶华不禁大怒。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刚盘下旁边的铺子,现在的铺子都是后头带个小院儿的,褚韶华就与陈太太商量着,“二弟二弟妹近来总是有些个口角,旁边儿的院子跟这院子差不离,太太,我叫人收拾出来,不如叫他们小两口搬那院儿里去,也好叫小两口儿自自在在的过日子。”
陈太太是愿意跟儿子住一起的,还说呢,“你原不是说把中间这墙打通了,扩成一个院儿么。”
“原是那么想,可这不是他俩还别扭着哪,先让他俩缓和缓和,不然乱糟糟的住一处,总这么胶着不是个事儿。”褚韶华道,“再说,跟我这寡嫂中间就隔这么个小院儿,又有三妮是大闺女家,二弟二弟妹怕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住那边儿去,待情分好了,二弟外头那些个事自然就断了,也省得太太您总是为他操心,是不是?”
陈太太原就不是个有主意的,叫褚韶华这么说着,也便答应了。宋苹也没什么意见,最意外的是陈二顺,陈二顺抬头看褚韶华一眼,对他娘道,“我做儿子的,当奉养娘,怎么能我跟媳妇搬过去单独另过,这叫人知道得怎么说我呢。”
不待陈太太开口,褚韶华便道,“这算什么单独另过啊,俩院儿挨着哪。二弟若不想太太操心,就与二弟妹好生过日子。因着你不省事,太太这些天都没睡好过,你跟二弟妹好了,太太就高兴,我也高兴。行了,这搬家的事也用不到你,二弟妹把你们东西收拾好,这就搬过去吧。”
褚韶华直接把事情定了。
陈二顺心下暗暗叫苦,他连褚韶华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摸到,就被打发到了隔壁院儿里,以后想要上手,岂不更是艰难。褚韶华给闺女夹一筷子炒鸡蛋,同陈二顺道,“昨儿我梦到大顺哥了,大顺哥说在地下不放心咱们,我买了些烧纸、纸钱,二弟你有空去坟上给咱爹和大顺哥烧一烧吧。”
陈二顺作贼心虚,听到褚韶华提起大哥,当下脸色都变了,连声应道,“好,好。”
褚韶华心下暗自冷笑,愈发不耻陈二顺为人。
陈太太却是连忙问褚韶华,“大顺说什么没?”
“就是问我家里日子好不好过,我说都好哪,让他别记挂。”褚韶华给陈太太夹了块炖肉,道,“咱们在上头好,先人在地下也就放心了。以后我都不大信这些事,如今却是信了。”
“怎么能不信,祖宗们都在下头哪。”陈太太道,“买了多少烧纸,一会儿我瞧瞧,多买些,天儿冷了,别叫他们在地下受冻。”
褚韶华点头,萱姐儿突然说,“爸爸。”
“来,再吃块鸡蛋。”
小孩子很容易忘记悲伤,也并不懂死亡的意思,陈大顺过逝时,萱姐儿还太小,以至她对父亲的记忆并不深,偶然会说个一句半句,褚韶华会倍觉心酸。褚韶华打叠起精神,把闺女喂饱,心下却是打定主意,必要寻法治住陈二顺方好。
好在,做贼的人胆子都不大,褚韶华把陈二顺宋苹打发到隔壁去住,又让陈二顺去坟前给陈大顺烧纸,陈二顺很是安分了些日子。
只是,陈二顺一安分,宋舅妈反是急了。
事情发生在重阳那一日。
平时铺子里都没的休息,一般节下褚韶华都会放假发些东西,也是令手下人歇一歇的意思。重阳前就说了,重阳是大节,雇来的孙裁缝发一个肘子两条鱼两坛酒,三妮则是一个肘子两条鱼,少两坛酒,俩人都是放一日的假。故,重阳前便都带着节礼回家去了。宋苹这里,被宋舅妈不知寻了多少由头接回了娘家去,宋舅妈原是想把陈太太一道接去的,陈太太不愿意去,宋舅妈也便罢了。
如此,家里就是陈太太、褚韶华母女、陈二顺一同过节。
褚韶华昨日就把肘子炖了出来,鱼也炸好,中午把肘子热一热,鱼炖上,再炒了两个素菜,烧个汤,有肘子有鱼,也是一桌席了。陈二顺笑,“大节下的,该吃两杯酒。”
陈太太兴致也不错,笑道,“是啊。”
褚韶华道,“我就不吃了,若午后有人来裁衣裳,一身酒气不好。”
陈二顺去拿酒,说是什么朋友送他的老汾酒。陈二顺与陈太太都喝了几盏,褚韶华冷眼看陈二顺一杯又一杯的喝,心下冷笑,面儿上不动声色只管与闺女一起吃饭,陈太太还说,“说是节下,也别喝醉了。”
陈二顺脸上微红,摆摆手,“哪里就能醉呢。”若不是借个酒胆,陈二顺还真不敢贸贸然向褚韶华出手。
后面的事简直是顺理成章,吃过饭,陈太太叫着儿子去屋里吃醒酒汤,褚韶华收拾残席,萱姐儿原是要跟着妈妈玩儿的,陈二顺不忘说一句,“萱姐儿也过来喝点水。”
萱姐儿跟在妈妈身边像个小尾巴,“二叔,我不渴。”
陈太太叫儿子,“你先进来醒醒酒吧。”
陈二顺跟着陈太太进屋去,褚韶华唇角掠过一抹冷笑,把东西都收到厨房。因这小院儿窄巴,厨房是搬来后另搭出来的,就是正屋与西屋之间的过道里搭了个简易的小屋做厨房了。褚韶华洗着碗筷,萱姐儿蹲在一边儿玩儿,就见陈二顺过来,陈二顺道,“萱儿,奶奶叫你哪,去奶奶那屋儿吧。”
因褚韶华事忙,萱姐儿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陈太太带,因家里就这一个孩子,陈太太也挺疼这个孙女。萱姐儿听说奶奶找她,就站起来去屋里找奶奶了。陈大顺见褚韶华把碗洗好,他立刻接了,放到碗架上去。褚韶华另舀了清水洗手,先用香皂打一遍手,洗出粉白的香皂沫,再用水冲去。天儿已是冷了,陈大顺就见那清凉的水冲流过褚韶华十根雪白的唯指尖儿略带一丝酥红的手指,心下愈生痒意,忍不住凑近了些,亦将手放在铜盆里,嘴中道,“我这手也脏了,跟嫂子一起洗洗。”说着,一手已覆上褚韶华的手去。褚韶华早知这畜牲怕是不安好心,却是没想到陈二顺当真敢做,褚韶华当下一抽手,反手就给了陈二顺一记大嘴巴,接着将铜盆里半盆冷水朝陈二顺泼去,抄起案上菜刀,连着就是几下子。陈二顺一声惨叫,便自厨下逃走,褚韶华追在后头一顿猛砍,陈二顺见褚韶华完全是要杀人的架式,当即吓的一身冷汗,惨叫着逃到了陈太太屋里去。
褚韶华跟着追过去,立要砍死陈二顺!
陈二顺躲陈太太身后,陈太太见二儿子身上带着血冲进屋来,接着褚韶华操刀追进来,一时又惊又吓,本能的先护住儿子,“这,这是怎么了?”
“畜牲!”褚韶华怒斥陈二顺,“你大哥活着时有没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敢对我不尊重!我今天非宰了你!”
陈太太都觉着自己是听差了,连忙又问一遍,“老大家的,你说什么!”
褚韶华两眼喷火,“你去问他!”
陈二顺抱着他娘的腿就跪下了,苦苦哀求,“娘,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接着就挨了陈太太一阵捶,陈太太边捶边骂,眼泪老泪纵横,哭骂,“畜牲啊,你个畜牲!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褚韶华拿着刀近前,陈二顺险没吓瘫,正当这时,萱姐儿突然“哇”的一声,吓的大哭起来,褚韶华去看闺女,陈二顺见她分心,立刻趁褚韶华不备,爬起来逃命出去。褚韶华见他奔逃,当时手里的菜刀就抡飞出去,堪堪贴着陈二顺的头皮,嗖的一声,正斫在门框上,陈二顺是真吓去半条命,不敢有半点停留,撒腿狂奔,一溜烟出了裁缝铺子。
褚韶华也不去追他,过去看闺女,萱姐儿吓坏了,哭的停不住。褚韶华耐心哄她,陈太太也拍着大腿哭骂一顿,又去倒水给萱姐儿喝,搂着萱姐儿道,“这孩子是受了惊,我去找个收生姥姥给她收收惊。”
褚韶华冷声道,“太太,以后我这铺子是再不能留他了。他敢再来,我必要他命!”
陈太太哭着点头,“诶,诶。”想着自己一生只得两个儿子,原本长子是老来依靠,偏生这样命短,剩下这个,又做出这等样没天良的事来。陈太太不禁又是伤心,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给萱姐儿请了收惊姥姥来收了惊,褚韶华就要出门,陈太太苦苦相求,“媳妇啊,这事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啊。你想想,要是叫人知道,不说那畜牲,可叫别人怎么想你呢?”
“怎么想我?能怎么想我?”褚韶华道,“我不与别人说,我娘家兄弟总要知会一声,难不成,叫我白受这样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