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林绣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怕这些事会被人发现。午夜梦回时,她没少见到一个孩子飘到她面前质问她:姨母为何这般对我。
她以为若是被发现了,那必是天崩地裂的局面。
但到了此刻,她才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过就是这样。
不过,撕破脸也好,这样一来,她今日要说的话,也是好启齿一些。
见林绣低头不语,程煜便把杨天旺扔到了林绣面前。
杨天旺被五花大绑着,他见到林绣就开始哭,“妹妹,你救救我,妹妹,你救救我。”
一开始林绣还未认出来此人是谁,毕竟在她眼里,她这弟弟早就远走高飞了,可一听这句妹妹,再细细一瞧,她才发现,原来他们已是扣住了死证。
“林绣,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不认。”说着,郢王给了一旁的案官一个手势。
那案官手里拿着林秀的罪状,然后递过去对她道:“若是看清楚了,就可签字画押了。”
接着,案官又用手敲了敲罪状的左下角的空白处,在给她递了笔与砚之后,又道:“按大燕律法,男子用左手食指,女子则用右手食指,签字按压之后,罪状即刻生效。”
林绣看了看宣纸上写的字字句句,冷笑了一声就扔在了地上。
林绣轻柔看着郢王道:“既然殿下在此,妾也就多问一句,燕国何时竟将律法改了?”
燕国是等级制度甚是分明的国家,因此,孩童买卖从不在少数。
可私自将孩童卖为奴隶和卖给他人作子嗣,这到底是有明显区分的。
比如,若是私自将别人家的孩童卖作奴隶,不仅要被判牢狱十年,流放五年,还要游行示众,以示惩戒。但若是将孩童卖为他人子嗣,却只有三年的牢狱之灾。
林绣冷笑了两声,心道:她心里若是一点成算都无,那今日也就不敢来了。
思及此,她也不再遮掩了,而是直接开口道:“妾当年可是为妧姐儿挑了一户好人家。苏州唐家,言情书网是也,且他家大夫人还是个生不出的,妾可是一直以为,妧姐儿会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至于那妧姐儿为何被卖入贱籍,恕妾是在是不知。”
在场的皆是读过书的,都知晓她话里是何意。
林芙本以为此事被揭发,林绣怎么也得假惺惺地喊冤叫屈一番,她没想到,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她竟然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不要了!
这认罪了和没人罪,到底是不一样。
林芙甩开了程衍之的手,疾步走到林绣面前,一个巴掌就打了下去。
这样的动作,也许是林芙这般温柔和顺的女子头一次做吧。
“你忘恩负义,欺三瞒四,陷害他人,你的罪过,又何止是这一纸罪状说的清的!当年唐家的那个孩子,还有苏州的那个女侍,你踩着她们的尸体一路走到今天,你难道半点儿都没有愧疚吗?”林芙怒道。
林绣的脸被林芙打地侧到了左边,她低低笑了两声,“那孩子是在程家大夫手里断的气,而那侍女是被国公爷亲自下令杖毙的,长姐说说,这究竟与我何干?说到人命,那我救姐姐那两命呢?姐姐可有给我论功行赏吗?”
林芙看着昨日还在一起赏花喝茶的姐妹,今日已是面目全非,突然感觉胸口最后一次悲伤,都已被她耗光了。
林绣看着林芙的那一张线条无比柔和的小脸,逐渐变得冰冷,锋利,她笑着抬眼道:“长姐若是现在就受不得了,那接下来的话,妹妹还要如何说下去?”
林绣的说话的语气,让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程老夫人对她可没甚感情,见她在程府如此嚣张,便对着一旁的女侍说,“给我把她摁在地上,既是罪人,那起码要有个罪人的样子!”
话音一落,老太太近身伺候的那几个女侍和婆子一同上前,桎梏住了林绣的双手,刚抵住她的膝盖要向前蹬一脚,只听她厉声道:“你们谁也不能碰我!”
“大燕律法孕妇不得被行拷鞫,即便妾有罪,也得等妾产下我儿,百日之后才可决遭!”林绣一字一句道。
这话一出,倒地是震惊了四座。
程老夫人起了身子,皱眉对着她道:“你说你有了身孕?”
“是,老太太,妾已有了将近三个月的身孕,妾纵然有罪,可幼子到底是无辜,大燕律例向来对幼子十分宽宥,哪怕是继子,命继子,奸生子都不会被其母所连累,所以我肚子里的小儿,自然也当如此。”
听完他这话,程老夫人不禁讥笑了两声:“林氏,别说你在年初之时就已不再是安家妇,就说你曾是安家妇之时,你也已是守了多年寡!事已至此,你休给我耍甚把戏,你有孕!那难不成是与人通奸了吗?”
听到这,林绣把目光转到了程衍之身上,然后直愣愣地看着他道:“国公爷,你说我通奸了吗?”
方才林绣的语气不可谓不嚣张,但她与程衍之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彻底柔了下来,也可以说是极尽柔情。
其中的暗示,已十分明显。
程老夫人这一辈子什么腌臢龌龊之事没见过?即便她意有所指,也得让她把话咽回去!
于是程老夫人又一巴掌挥到了林绣脸上,“你这贱妇!难不成以为揣上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就又能轻而易举地嫁祸于人吗?”谁都知晓她这大儿子被林芙迷的神魂颠倒,若说茂之做了什么荒唐之事她还信,但衍之绝无可能!
林绣低头用手捂着小腹,然后对程衍之开口道:“妾这是不是嫁祸,国公爷自然是知晓的。长姐小产那日他做了甚,难道还非要我一字一句说出来吗?”说着,她又抬手拢了拢发,慢声开口道:“其实要我说,我也是说不清的,毕竟那日的酒,喝的实在是多了些。”
话音一落,中厅内的所有人都回想起了林芙上几个月的小产之事,那阵子,林芙卧在床榻上起不来,程衍之便告了假,他除了陪着林芙,就是愁闷在西苑喝些酒……
程衍之的这些举动,府里的人皆是知晓。
林芙回头去看他,只见程衍之一身煞气地向林绣走去,脸色阴郁吓人,这般架势,与他杖毙当年那个女使时倒是十分相似。
林芙的心突突地跳。
程衍之一把掐住林绣的脖子,然后缓缓向上抬起,语气狠戾道:“跟我讲律法?嗯?”
“林绣,若我今日对你动了私刑,不过也就是这国公爷不做了罢了。”按照律法,官殴妻堕胎者,需杖七十,而后解职,驻边关一年。
程衍之杀心已起,在他手指骤然缩紧之时,一旁的程老夫人直接拦住了他。
“衍之,你难道要为这个贱妇,自毁了前程吗?”虽然今日的主审为郢王,但史官和案官可都在这!
郢王知晓他这岳父的脾气,且不说林绣肚子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就光是今日之事,他就不可能饶了林绣。
他放下了手中的卷案,刚欲把今日之公审改为私审,行私刑,就见这屋内的门直接被人推开了。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可怜杜小娘那个贱妇死的早,没能见到你今日这幅继承她衣钵的样子!林绣,你贱的甚是优秀啊!”
说话的便是林老太太姜姒,姜姒与旁人家的老太太向来不同。
就拿程老夫人来比吧,程老夫人刚生白发之时,便想了无数个法子将其变黑,黑芝麻糊更是日日都要吃,可姜姒呢,刚生出几根白发的时候,就想了法子将其通通染了白。
瞧瞧,姜姒身着错金的秀华褙子,头戴橙黄色的抹额,再配上那一头泛着亮光的白发,瞬间感觉这屋内怕是来了个“老妖精。”
她刚一骂完,林绣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姜姒在上前给郢王问过好之后,冷着张脸走到了程衍之身旁。
程衍之别人不怕,倒甚是怕他这位岳母,许是感觉气势已被压了下去,便又故意挺了挺身子。
“芙儿,过来。”姜姒道。
林芙惨白着一张脸,走到了姜姒身边。
两个三十出头的人了,齐齐地站在了姜姒对面,听她继续破口骂道:“你们两个如此蠢的,是怎么生出煜哥儿那般聪慧的孩子?”
说林芙也就罢了,程老太太看这姜姒又训起她儿子来,突然心里泛了酸,直接嘟囔了一句,“蠢,你不也生了其中一个吗?”
第63章
不得不说, 林绣是十分忌惮她这位嫡母的,无他, 她永远不会忘了在没救下林芙以前, 她与她小娘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姜姒乃是大家闺秀, 做不出苛待庶女的事儿来, 炭火, 吃食,月例也从未少过杜小娘和林绣分毫, 可也正因如此,杜小娘就是想找主君哭诉都不成。
她杜小娘拼死拼活地要进林府,难不成是为了这吃不饱,又饿不死的日子吗?
自然不是。
林绣也曾不服气过, 她无数次想着,为何她明明也是爹的女儿, 是林府的二小姐,却要像外头的流民一般,只能过着等待主母施舍的日子呢?
杜小娘和她,不论明里暗里,其实都反抗过。
可有姜姒这样一位主母在,杜小娘院子里的树叶都好似长满了眼睛一般, 任凭她们有浑身的本事, 也终是无用, 且日子久了, 人就开始认命了。
再后来, 杜小娘听见姜姒的说话声就害怕,哪怕姜姒的语气已是十分和善。
这么些年过去了,林绣终于把姜姒的黑发盼成了白发,终于等到她的茹儿有了出头之日,可怎么就……又像是回到了原处呢?
郢王给姜姒赐了座。
姜姒睨着林绣道:“既然怀了身子,那你便说说,你是怎么怀上的?”
这话一出,程衍之身子一僵,他下意识地去握林芙的手,但却被林芙无情地躲了过去。
林绣方才的气势被姜姒居高临下的语气压下去了一大截,她长吁了两口气,才恢复了镇定。
“母亲难道不该先问问国公爷,他为何不否认吗?”林绣道。
是了,刚刚林绣说完那段话,程国公第一时间既没有否认,也没有争辩,反而是准备直接要了她的命,此番举动,确实有了一丝杀人灭口的意味。
不过这也怪不得程衍之,毕竟林绣在赴这场鸿门宴之前,她已是算计好了每一个人。除了姜姒的到来是她没想到的,其余所有人的举动皆她的意料之中。
尤其是程衍之,他那么爱他的林芙,动了杀念都是必然的。
林老夫人拂了拂粘在褙子上的一根青丝,对着她笑道:“你一介寡妇,年初之时又拿了安家的放妻书,虽有时常出入国公府的资格,但终究是在外立了府,你说你这肚子里是国公爷的种,我还说你这肚子里,是京城王家那位的呢。”
一句寡妇,一句王家,直接逼地林绣往后退了一步。
京城王家,虽然是个实打实的商户,但家里的金银却是多到了一定的地步。京城里不少的酒肆都在传,说王家的茅房都是金子砌的。
当然了,像王家老爷这种靠着船只生意一朝暴富,肚子里却一点墨水都无之人,自然是喜爱低俗,胜过高雅。
比如林绣这个小寡妇,就被他看上过,良家小寡妇,听着就让人心猿意马。
几年前,王家老爷曾带着不老少的聘礼去过一趟安家,说要娶林绣为王家的续弦,望安老夫人拟一份放妻书,价钱什么都好说。
所谓越是清高落魄的世家贵族,就越是嫌铜臭,这话到底是没错的。
这事气地安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骂了林绣一句:招蜂引蝶,不知羞耻。
因着此事,林绣没少受人奚落,受人嘲笑。就连安家其他几房的夫人也在背后讥讽她,讥讽她竟然不甘寂寞到了要去勾搭一位半只脚都踏进棺材里的老头子!
林绣好不容易盼着时间把这段流言压了下去,却不想今日被她这嫡母三言两语地又挑了起来。
这字字句句对林绣来说犹如当头一棒!她方才还镇定自若的脸突然似皲裂了一般。
林绣侧着头茫然地向一旁看去,案官的笔没停,想必是把刚刚这段话也都写了进去。
可今日,绝不是为了那点旧事黯然伤神的时候,若是不咬死了这孩子国公爷的,只怕会有一桩接着一桩的罪名落到她身上。
林绣握了握拳,突然间落了泪,然后用极为悲凉的语气开口道:“这些年,长姐对我甚好,我本不敢贪恋更多,可那日妾吃醉了酒,晕地厉害,只记得国公爷在妾耳边不停地唤着卿卿二字……其余的,已是记不得了……”说完,她又看着林芙道:“长姐,我虽然做了诸多错事,但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此事我确实与国公爷保证过再不提起,若不是……若不是恰好了有了身子,这桩事……我定是会带进土里的。”
林芙看着林绣捂着肚子的手,晒然一笑,她突然觉得自己给程府大夫人的位置抹了黑,她竟然在这院子里,养了一匹喂不熟的狼。
这般惺惺作态,不去当个戏子倒是可惜了。
程衍之见林芙变了脸色,立马在一旁悄声道:“芙儿,我喝醉酒的样子你是知晓的,我怎可能与她……”程衍之还没说完,就在林芙犀利的注视下闭了嘴。
好在此刻的林芙同程衍之已做了十几年的夫妻,生了三个孩子,倒不至于因为林绣这番话,就在心里头给他判了死刑。
但反之,这事若是发生在十年前,以林芙的性子,是定要闹到和离为止的。
林芙看了看一旁的案官,压了压泛在心头的恶心,上前一步对着林绣道:“林绣,此事终究是做不得假的,你即便是现在嘴硬,可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以后,你还能嘴硬吗?”这话说倒是没错,滴血认亲尚能耍些手段,可孩子的五官却是变不了的。
是不是程家的种,一看便知。
林绣不以为然地笑道:“姐姐放心好了,我若是不清楚这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那自然也不会来了。”说完,她又继续低喃道:“自打我有孕以来什么反应都没有,我猜呀,她八成是个姐儿,都说女孩像父亲,想必她与国公爷应是长的极像了。”
这话说的是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了。
就在程衍之的脸已经彻底黑了的时候,林老夫人突然大笑了几声。
“林绣,这么说,你便是确定这肚子里的,是国公爷的种了?”林老夫人插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