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来得极快,从集结到开拔只用了半小时。
照例是曲一弦打头阵,领队出发。
她没舍得让大g进沙漠吃沙子,把车留在景区的停车场,开了巡洋舰进沙山。
鸣沙山比起沙粱仅表面一捧细沙的沙丘更考验车技。
沙漠的沙子细软,像柔软的海绵一样,将所有附着在上的东西都纳入它的怀中,勾缠着。沙山更深一些的地方,一脚踩下去,整条小腿有一半能陷进去,给人一种随时会被沙子吞没的危机感。
车队上沙山之前,统一放气,降低胎压,以防陷车。
十一辆越野车做先锋队,第一批进入沙漠。
为节约救援的黄金时间,车队被分为五队,每队保证两车一组,每组一位鸣沙山景区的工作人员当向导,除此之外每辆车配备手台和一应物资,随时保持联络。
曲一弦单独一队探路。
她规划的搜救路线离其他五个车队不至太远,又保有自己的方向。
不需顾及团队。
若有险情或发现,又能及时通知附近车辆支援。
其余车队则笔直循着既定的方向沿直线呈拉网式包围,为了安全起见,车队之间定时联络,汇报坐标。
鸣沙山作为自然景区,开放给游客的沙山自然没有安全问题。
但一旦深入,便会发现鸣沙山的沙山山势险峻陡峭,无论是车辆还是人,想要登顶,都有些困难。
改装后的巡洋舰,对地面的附着能力大幅度提高。
大地形的轮胎碾上沙面时,有方向无法掌控的飘忽感。无论是加速还是冲顶,对车速的控制以及对把握方向盘的能力都有极大的要求。
曲一弦滚刀锋玩得多了,对这种路面的熟悉程度比一般人要高得多。
她拧开巡洋舰前排的探射灯,照亮沙面。
车队刚开拔,离景区越野翻山的营地还不远,地面上全是沙滩越野车来回去往的车辙印,一道重叠着一道,密密麻麻交叠着一路延伸至沙山山顶。
再往前,车辙印渐渐就淡了。
沙山的沙丘和沙脊就像是楚河汉界,划分出了景区的明暗分界线。
车内太过安静,曲一弦开始没话找话“你知不知道鸣沙山起初只是代指这类沙子会有响声的沙山?”
傅寻不答,只微微侧目,示意自己在听。
“敦煌这座鸣沙山、宁夏的沙坡头、内蒙古达拉特旗的银肯塔拉响沙群和新疆巴里坤鸣沙山号称中国的四大鸣沙。鸣沙,指的是沙子会发出嗡嗡声响。”
曲一弦顺着沙面抬高车身,往上冲顶。
傅寻坐在副驾,遥控着车顶的探照灯,将光线控制在车前几米外的沙面上。集中的光束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又像在大晚上举了火炬,所到之处,灯火通明。
“我对科学能解释得清的现象,不感兴趣。”傅寻终于开口,声线清冷“鸣沙山距今三千年历史,东汉时期就有关于鸣沙山的记录,想不想知道科学没法解释清楚前,人类是怎么理解这种特殊的自然现象?”
他调着光往沙山顶照了照,分神提醒她“看路,翻过沙山顶就要坠车了。”
“不去沙山顶。”曲一弦方向一打,另辟出一条路来“黑灯瞎火的,登顶的意义不大。”探照灯的灯光再强也有光到不了的死角。
“敦煌的这条古丝路,传奇色彩太浓郁,从古至今,一直是条挖掘不止的宝路。相传鸣沙山是玉皇大帝的宝库,黄沙下掩埋的是无数的宝藏,专考验人心。也有传汉军和匈奴在沙漠交战时,忽起大风,漫天的风沙将两军人马全部埋入了沙里。”傅寻一顿,转眼看她“无论白天黑夜,你听到的响声就是两军交战时,士兵的喊杀与战马嘶鸣声。”
他的声音落下,车内安静了一瞬。
沙漠里,除了巡洋舰的引擎声嗡嗡作响外,只有车轮碾过沙面时的簌簌声。
曲一弦的眼珠子跟着他的话一转,问“鸣沙山真有宝藏?”
“据说是有。”傅寻似在笑,语气里噙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不是说鸣沙山在送完客后会抹去游人的全部脚印?古玩圈里有阵子传出过唐代女将樊梨花挂帅出征,路经鸣沙山,遭遇敌军埋伏,两败俱伤,最后被风沙掩埋在沙山下的典故。因这典故,兴起过鸣沙山旅游热,不少人抱着挖宝的心思来鸣沙山踩点。”
果然多吃四年饭听到的故事版本也不同。
曲一弦沿着沙脊平缓的脊线继续往前“后来不了了之了?”反正她没碰上过。
“嗯。”傅寻低声说“本就是传说,没有史实考据,一批人挖不到宝后,观望的人自然就放弃了。”
曲一弦想着一群抱着发财梦的中年秃头大叔成群结队地往鸣沙山跑,到处在沙山上挖坑寻宝的画面,就忍不住想笑“他们要是打着在古丝绸之路上捡漏的念头,可能还靠谱些。”
傅寻勾了勾唇,没接话。
半晌,他似不经意般,低声问她“对这些感兴趣?”
曲一弦正要点头,他又问“是对这些感兴趣,还是对我感兴趣?”
第63章
傅寻这人就是有本事把她噎得答不上话。
曲一弦观了眼后视镜。
夜色下,车尾的沙地被尾灯照得一片通红。
没有月光,星光也格外黯淡。
今晚的天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这种时刻,她居然还有闲心想敦煌露营营地的那帮游客估计要败兴而归了。
就在傅寻以为曲一弦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她抿了下唇,语气懒洋洋的“我对什么都挺感兴趣的,唯独男人。”
她笑眯眯地回过头来看了傅寻一眼,眉梢轻扬,有些挑衅“我觉得麻烦。”
傅寻对这个理由还挺能接受“我是不太省心。”
曲一弦问“自我认知还挺明确的,前女友说的?”
从可可西里到勾云玉佩,这一路哪件事里没有傅寻?可不就事儿多吗!
傅寻扬了扬眉,没立刻接话。
这话如果换个人问,不言而喻,是为了打探他的感情史。但由曲一弦问出来……他觉得不带任何含义顺口的可能性更大些。
后视镜里有其余救援车队的远光灯一晃而过。
曲一弦微微凝神,判断地势。
巡洋舰已登至沙山的半山腰,她找了块能停住车的平缓地带,调着车顶的探照灯探路。
光线穿过夜晚略显幽静昏寐的沙山,直直刺入半空中虚无的画影里。
她比对着地图上显示的地形,挠了挠下巴,问傅寻“你说鸣沙山的深处会不会和南八仙的腹地一样,有个不为人知的中心区域?不然姜允能跑这么快?”
“不太可能。”傅寻接过她手里的地图看了眼,漫不经心道“你平时开城区,不也觉得白天和黑夜两个样?”何况现在。
沙漠夜间起风后,可见度越来越差。
沙山的形状,高度和风向几乎都一致,很难凭沙山本身的特征去判断。并且,不是每座沙山都能像鸣沙山一样,有月牙泉相伴相生。没有了明显的绿洲或者坐标可供参考,参照点的选择就变得极为重要。
傅寻突然有些好奇救援队的入岗培训内容,他微抬下巴,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沙山山顶“上去看看。”
曲一弦重新起步。
引擎骤起的轰鸣声里,轮胎与沙面摩擦,碾磨,抛甩时扬起的风沙声隐隐之间像是点燃了她骨子里好战的热血。
她挂挡,加油门,巡洋舰挂在沙山的沙脊上,不进反退,后滑了几步。等动力上来,车头往前一送,刨开阻挡在轮胎前的细沙,一鼓作气往上登顶。
沙山顶没有缓坡,自然也没有适合停车的地方。
车顶的探照灯受车辆上坡的角度限制,没法照到沙山的背面。以防不留神坠车,曲一弦在临近沙山顶的方位就开始跑圈绕弧,尽量控制着巡洋舰处于动力状态。
傅寻坐在副驾,自然担起瞭望的职责。他配合着曲一弦的车速和方向,调整着探照灯的光束方向,替她照亮远方的沙山和幽谷。
十分钟后,曲一弦挂挡,车头往下直坠。近乎垂直的坡度,她紧握方向盘,巡洋舰在她手下犹如一匹烈马,扬蹄狂奔。
巡洋舰的车速极快,从沙山顶失重般往下速滑。
不远处沙山上有临近的救援小队,副驾上作指导的景区工作人员看着前方沙山上飞速下滑的车辆,惊得魂飞魄散“那不是曲队的车嘛?”
车领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是啊。”
工作人员“……这样很危险啊。”
“别人做起来危险,小曲爷玩惯了。”领队倾身,从挡风玻璃内往外头的沙山顶上看了眼,示意“就那种沙山顶,她开着车直接翻过沙山顶,下去了,这还是常规操作。我们私下还开过玩笑,说小曲爷带的客人,只要有需求,完全能附加赚一个滚刀锋的刺激游乐项目。”
工作人员默了几秒,问“她不怕出事?”
领队见他当真了,怪笑了几声,说“我开玩笑呢,但凡会提这种要求的客人,都是自己有兴趣。自己有兴趣的,大多亲自上手,谁爱坐副驾啊。我们队里,小曲爷的车,零投诉,从没出过安全问题。”
耿直的工作人员嘀咕“可这回失踪的,不就是她带的客人吗?”
领队闻言,眉头一蹙,有些不满,提声嚷起来“你们景区在管理上就没有任何问题了?不然能让这么大一个活人说失踪就失踪?”
工作人员“……”
怕吵起来失和,工作人员讪笑了两声,打圆场“您别急,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说话不经脑子,你别跟我计较。现在关键是把人找到,人找到了,事情自然就能问清楚了。到时候就算是要追责,也有理可据了。”
这话听着还算顺耳。
领队点点头,没再接话。
巡洋舰冲下沙山,惯性下,又沿着沙漠的凹谷往前滑行数十米。
曲一弦没踩刹车,她方向一打,借势驶上两座沙山之间的低缓地带。旋即,穿过巨大的沙山,继续往前。
夜色中,巡洋舰像一帆孤舟,在逶迤的沙漠中蜿蜒行走。
有夜风呼啸而过,吹动沙子像一条流沙,发出簌簌轻响。
沙漠里没有公路,越野车受沙漠地形的限制,行驶缓慢,搜救进度也随之停滞不前。
到后半夜,曲一弦组织所有救援车辆原地修整。
她下车,徒步爬上附近的沙山,寻找滑板或脚印的痕迹。
傅寻和她同行。
鸣沙山深处的沙漠,流沙淤积,正随着风势随走随停。
曲一弦迎着风,爬到半山腰时,叫住傅寻“先在这里歇会。”
话落,也不等傅寻回应,她原地坐下,抬着手电四处乱扫。
傅寻比她领先两步,闻言,折回她身边,把矿泉水瓶拧开后递过去“喝口水。”
曲一弦依言接过,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手指了指她身侧“坐下歇会?”
傅寻坐下来,接过她递回来的矿泉水瓶拧回瓶盖。
夜空中隐隐透出几缕月色,被重重乌云遮挡着,像天幕上挂着轮上好的昆仑玉,玉色泛着月华,透着无尽的宝色。
曲一弦欣赏了会月光,气也喘匀了。她舔了舔嘴唇,下唇干燥得有些起皮,一舔一嘴的细沙。
她连呸两声,手臂撑着沙面站起身“爬沙比爬山累多了。”
“你听过鬼故事,知道这种感觉像什么嘛?”
她一脚踩空,险些没站稳。
傅寻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托了一把,蹙眉道“看路。”
“哦。”曲一弦站稳后,回望了眼沙山脚下原地休息的车队,抱怨“你能不能认真听我讲故事?”
傅寻极受用,勾了勾唇,近乎宠溺“好,你说。”
曲一弦越过他继续往上爬,每爬一步咬牙切齿道“就跟有无数鬼魂抓着你的脚踝不让你走,想把你生生拖进沙里,从头到脚活埋了。”
“你走得每一步,都是在跟阎王对着干……”说到这,曲一弦忽的想起,她在沙粱和傅寻重逢时,她起初没认出他来,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好像就是“阎王”。
浑身煞气,不怒自威。
要是长得再磕碜点……
她一笑,转身回望傅寻“在沙粱……”
她的话刚开了个头,笑容先僵住了。
傅寻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风声簌簌,有沙粒自上而下,如箜篌管弦发出的嗡嗡声鸣,一点一滴的掩盖掉沙山上行走时留下的脚印。
沙粒往下流动,不奇怪。
沙粒填入脚印留下的浅坑里,也不奇怪。
怪得是,填补掩盖的速度太快。
曲一弦咬住手电,大踏步从山腰垂直往下。
她的每一步迈得又急又深,连走了数米后停下来,似僵立了片刻,她再转过身来时,脸色阴沉,跟真的撞鬼了似的“这边流沙太大,走过的痕迹顷刻间被抹掉了。”
这意味着,很难根据脚印、滑板痕迹等找到姜允的行踪。
本以为有迹可循,加上姜允从失踪到开始搜救的黄金时间是前所未有的充裕,她根本不担心会找不到姜允。
鸣沙山作为自然奇景,除了壮丽澜阔的沙山和如同奇迹一般的月牙泉,本身就自带传奇色彩。
先不说那些传奇色彩是为了旅游业的发展后期加工还是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
但直到此刻,她才算真正见识了鸣沙山送客后,第二天一切如新是什么意思——甚至都不用到第二天,那些痕迹就在她的眼前,被流沙一点一点抹平了。
“先下去。”傅寻走下来,指了指停在沙山下的巡洋舰“用车试试。”
两人迅速折回。
曲一弦的巡洋舰是大齿纹的特制轮胎,但即使是这样深刻的车辙印,也不过是比脚印“修补”得更慢一些。
那些细沙就像是强迫症患者,不停地把沙面上的瑕疵和坑洼掩盖、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