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迟凑过去，在她唇上印下一吻，“荣幸之至。”
她看看周围，发现平儿几人站在远处纷纷低下了头，不由羞红了脸。
过了一会脸上热度褪去，她又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送她最后一程，你能帮我安排吗？”
第59章
狱卒守着大牢, 王夫人被单独关押着。
但凡进了牢狱，都是要受些皮肉之苦的, 王夫人之所以能安然无恙，一则是贾雨村受人恩惠, 尽力照看她些；二则，贾家给了不少银两，希望王夫人不要受苦；三则，王夫人可是王子腾的亲妹妹，王子腾不可能袖手旁观，说不定王夫人什么时候就走出大牢了呢。
在未彻底尘埃落定前，还是对王夫人宽厚些为好。
凤姐到了大牢门口, 立刻有狱卒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凤姐微微一笑，“自然是来探望亲人。”
狱卒见凤姐生的美貌, 又是锦衣华服，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夫人, 他心思一转, 企图捞点好处。刚要大声呵斥, 就有人从身后踹了他一脚，“不得无礼！”
然后又赔笑着道：“夫人，他是新来的, 不懂得规矩，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凤姐道：“无妨。”
“大人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卑职这就带您过去。”
贾雨村不知道凤姐和王夫人那点仇恨, 只以为两人是姑侄关系，凤姐来看她肯定是想办法救她的，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者凤姐背后可是靖安侯，他也是不敢得罪的。
凤姐拾级而下，就看见下面无数牢房。即便是白日，牢房也很是昏暗，好在点着火把，可以看清牢房里的情形。越走到大牢深处，那种潮湿的、发霉的、血腥的味道越是浓烈。大牢里挂着刑具，随处可听见凄凉的哀嚎，有种阴森之感。
狱卒停下脚步，指了指前面，“夫人，到了。卑职去上面守着，您自去看望犯人罢，只是不要太久......”
凤姐点点头，给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掏出一锭银子给了他，狱卒连连道谢，笑着退下了。
凤姐走到一处牢房门前，外面围着栅栏，墙壁高处一块方形窗户，却也是破旧不堪，生满了铁锈，正往里面灌着冷风。地上铺着稻草，还有一个窄小的床，上面只有一床薄被，却也是染了许多脏污的痕迹。
这时候，就看见有一个人坐在床上，仰头看着窗户，手上转动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凤姐看了她一会，轻笑道：“事已至此，姑妈还信佛吗？依照您做的那些事，恐怕佛祖也不愿意保佑你的。”
王夫人转过头，脸色很是憔悴，看到凤姐来了，明显很是惊讶。她下意识往凤姐身后看去，只见到背后一片阴冷的火光，不由失望起来。
“让姑妈失望了，只有我一人来看你。”
王夫人闭上眼睛，似是不愿意见到她，“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的吗？”
王夫人形容憔悴，眼睛凹陷，头发蓬乱，囚服上满是污痕，明明很是狼狈，她却依旧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她还是那个高贵的荣国府二太太。
凤姐摇了摇头，“不，我是来送你的。”她怜悯的道，“姑妈向来锦衣玉食，乍然吃苦，恐受不住。其实，我觉得姑妈很可怜。你看，自你出事以来，除了我，可曾有一人愿意来看你、安慰你？姑丈被你连累，被陛下革职，只怕对你只有埋怨。老太君年纪大了，又是利益至上，在情势未明之前更不愿与你扯上关系，她只会作壁上观，等着叔父来救你，最后再见风转舵。至于你的宝贝儿子，我的好表弟，他就算想来，有老太君和姑丈看着，只怕走不出荣国府的大门。
至于府上三位姑娘，除了探春都与你不亲，但探春是什么人，你比我更了解，她才不会冒这个风险来看你。你的好妹妹、我的二姑妈，倒是与你感情深厚，说不得就愿意来安慰安慰你，只是她却有个聪明的好女儿，这时候想的定是明哲保身，与你撇清关系。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宝姑娘和你像亲母女，她的凉薄心性和你如出一辙，也难怪你们能成为婆媳了。若是进宫为妃的是她，定然能在后宫中有立足之地，而你的女儿，的确是不如她。”
王夫人睁开眼睛，目光里充满了怨恨和凄凉。她自以为身份高贵，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如今又有个做了皇妃的女儿，等待她的只会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她正欢欢喜喜的准备迎接她尊贵的女儿，却不曾想，一夜之间从天堂坠落地狱，她从荣国府二夫人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阶下囚。
这反差来的太快，以至于她被带进来的时候还不敢置信，直到看到凤姐，看到凤姐嘲讽的目光，她才相信的的确确是真的。
她强忍着心中的慌张，“你以为说这些就能打击到我吗？只要有二哥在，他一定会救我于水火。到时候我把你今日说的话全部告诉他，看他如何看待你这个侄女！”
凤姐噗嗤一声笑了，“你以为，我会让你有机会将这些话说出去吗？”
王夫人抓住了栏杆，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凤姐唇角微翘，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王夫人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若是敢胡作非为，二哥不会原谅你的！”
“胡作非为？”凤姐微笑道，“这句话送给你更为合适罢？你想一想，这些年你依仗权势害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恶事。偏偏你还总是诵经念佛，装模作样，你知不知道，你真的令人作呕。在你眼里，只有你和你的儿子最高贵，别人都是低贱的蝼蚁任你践踏。即便是血缘至亲，你也可以毫不愧疚的用作你巩固地位的筹码，肆意的利用和算计，最后卸磨杀驴。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只有你可以算计别人，而别人就要乖乖被你算计，凭什么？”
王夫人气的浑身发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与你无怨无仇，即便略有龃龉，我也是你的亲姑妈，你这样落井下石对你有什么好处！”
凤姐叹息一声，“是啊，从前我也一直将你当成我的亲姑妈。我信你、敬你、惧你、讨好你，生怕哪里做的不好让你不高兴，可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多么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明明我是大房的嫡子夫人，荣国公府将来本就应大房继承，我管家也是名正言顺的。可我却要处处恭维你，处处看你脸色行事，所有人都以为二房是荣国府的主人，我和贾琏反倒像二房的家仆！
如果只是这样我也就忍了，可你却处处算计我。姑妈，我可是你的亲侄女，你那么待我于心何忍？我是做了许多错事，可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只等着榨干我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便过河拆桥。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拆穿，看着我被人唾骂被人休弃，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你甚至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的下场，若是我没猜错，你还拍手称快罢？
我在穷途末路时，我走到悬崖边上时，退无可退，进无可进，你非但没有递条绳子给我，还踩了我一脚，让我坠落深渊，不得翻身。然后你们婆媳成功霸占了整个国公府，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能及得上你呢？你如此狠心，又凭什么让我放过你？”
王夫人不记得前世之事，但厌恶凤姐是真的。此时的凤姐就这样看着她，就像一个来向她讨债的厉鬼。可她的容貌还是那么美丽，气质那么端庄，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厉声道：“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听不懂，我不想看到你，你给我滚！”
凤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温柔的笑容格外刺眼，眼神中含着淡淡的鄙夷。“我知道，以前的事姑妈都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我想姑妈下了地狱后，什么都会想起来的。”
王夫人心中升起几分恐惧，却还是强自镇定，冷笑道：“你别太得意，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你了。若是靖安侯知道他娶了一个毒妇回去，不知道会怎么对待你。”
凤姐笑了笑：“难道你以为，没有他的帮助，我能轻易进来？”
王夫人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靖安侯什么都知道，并且支持凤姐的做法。
“你这个毒妇，以为有靖安侯为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太嚣张了，总有一天你也会被厌弃......”
“这个就不劳姑妈操心了，你只需知道我现在过的比你好就够了。”凤姐轻声道，“脱离了贾家，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广阔，不知道多少优秀男子，随便选一个都比贾家的男子要好，你再也别想利用我。说起来，以局外人的身份看贾家乌烟瘴气、胡打乱闹，真是有趣。”
王夫人心有不甘，谩骂道：“你这个贱人，不得好死。你连亲姑妈都敢害，你会得到报应的！我一定会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二哥！”
她笃定了王子腾会救她，事实上王子腾的确想到救她的办法了。
“是啊，你说的不错，叔父已经给荣国府和王家写了信，让我们事先收买好狱卒，他会在你流放的途中以病死为名，救你离开。即便隐姓埋名，只要有叔父在，你还是会过的很自在很富足。”
王夫人心安了不少，同时有些得意。
可是，唇角刚刚扬起，又听凤姐笑道：“可是，叔父远在千里，无陛下旨意不得回京，他只能派别人来。他不能亲眼看着你被救走，谁知道那时你是假病死还是真病死呢？”
王夫人一颗心重新坠落谷底，死死地盯着她，“你要杀我？”
凤姐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眸子如蒙上了一层薄雾，隐隐有星光闪动，“姑妈这话可是说错了，我怎么会杀你呢。是你吃不了苦，才会病倒的。”
王夫人恨得咬牙切齿，“你......你......你简直是胆大包天！即便我与你关系不睦，你怎么能这样害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凤姐柳眉蹙起，表情很是天真，“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在报前世之仇啊。当然，还有一点，我是真的不想看王家和贾家再有一丁点关系了。如果你不幸身亡，一则两家姻亲关系就此断绝，二则叔父定会迁怒贾家。如此便一举数得，姑妈以为如何？”
王夫人再顾不得形象，站起身就要伸出栏杆去抓凤姐。
“我是贤德妃的母亲，你不敢杀我的！”
凤姐退后一步，“怎么，你以为她在宫里的日子很好过吗？用出卖别人得到的位置和尊荣，终究会得到报应的。”
王夫人悚然一惊，“你......你知道了什么？”
凤姐语气冷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了。”
“王熙凤，你好啊，你好得很，我就算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凤姐看她最后一眼，边走边道：“十八层地狱，我已经去过了，现在该轮到你了。姑妈，一路上山高水远，请善自珍重。”
眼看着凤姐上了台阶，再也看不到她的容貌，只看到华丽的裙角划过去，似乎和火光融为一体，那么刺目耀眼。
自从王夫人被带走后，荣国府的气氛很是低沉，就像是压着一层乌云。对贾母和贾政来说，固然忧心王夫人之事，但建园子一事也迫在眉睫。越是这时候，越是要好好地建园子，免得被外人嘲笑，要让所有人知道贾家仍旧像以前一样，风光无限。
是以，贾家人和薛姨妈先互相安慰了一番，商量起了贤德妃省亲一事。
等贾家人走后，薛姨妈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你姨妈在衙门怎么样了，她自小没吃过苦，这次去了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实在是不放心，还是应当去看看。”
薛宝钗也是心烦意乱，“妈，姨妈是要犯，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话虽如此，只要舍得银子，还是能见到的。”
“既然舅舅都说了会救姨妈离开，您就不要操心了。”
薛姨妈一愣，“宝钗，你这是怎么了，她可是你姨妈，我们去看看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薛宝钗冷笑一声，“妈倒是关心姨妈，你可听说贾家人有去探望姨妈的意思？他们都不愿去，你我何必着急？”
薛姨妈想了想，“但一想到你姨妈现在正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我就于心不忍。”
薛宝钗忍不住道：“妈为姨妈着想，可大哥在牢狱这么久，他们去看过大哥吗？”
“可是......”
“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不是我心狠，今上对此到底什么态度我们不能确定，在这种时候，我们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薛姨妈明白过来，惊讶道：“你是要我明哲保身？”
薛宝钗没有直接回答，却是道：“我曾听闻甄太妃是先帝很宠爱的妃子，所以当今陛下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也给她三分颜面。甄太妃的家人闯出祸事，陛下听说了也是轻轻揭过，怎么轮到贤德妃的时候，姨妈照样要被流放？女儿觉得，这时候应小心观望。”
薛姨妈不赞同道：“别忘了，你和宝玉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就算再远离你姨妈也是无用。”
第60章
沉默了一会, 薛宝钗道：“妈，当初这门婚事就不该随随便便的定下。”
薛姨妈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和宝玉的金玉良缘是我和你姨妈早就计划好的，怎么是随便定下的？现在已成定局, 你可别瞎想。”
停顿须臾，薛姨妈叹道，“妈也知道你委屈了，若是宝玉上进还好，若仍是不知上进......你也别怨他，怎么说我们也是高攀了的。不选贾家，还能找什么样的人家呢？虽然你姨父被革了职, 但有贤德妃在，终归不是外面的人家可比的，这一点你要明白。如今我们薛家已经不比往日, 你大哥没了，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若你的婚事再起波折, 这日子可真是没发过了。”
提起薛蟠, 伤心事又浮上心头，宝钗顾不得自己的心思，忙去安慰她。
其实薛宝钗也知道薛姨妈说的不错, 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终究是意难平罢了。
薛姨妈擦擦眼角, “我知道我儿的品貌才学足以配得上任何人，只是终究差在出身上。事已至此，以后寻机会多督促宝玉读书便罢了。”
薛宝钗点点头，只能无奈妥协，“妈说的对，但去牢狱看望姨妈一事先搁置罢，那些人看在舅舅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姨妈的。”
直到流放那一日，薛姨妈才有机会见王夫人一面，当然，这也是最后一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