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回床头,与贺缈拉开距离,从她面上移开视线,口吻冷淡地启唇,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故事。
“从记事起,我就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苟延残喘。每天睁开眼等着我的,是随时随地会从机关里射出来的暗箭,是睡梦中可能在颈项间越缠越紧的毒蛇,是不知何时会被身后人捅一刀的自相残杀。在那里,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去。而我,是那个地牢里,唯一一个孩童,也是唯一活着走出来的那一个。”
那种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那种求生的本能,是从他可以开口说话时,就深入骨髓、刻在灵魂深处,日日夜夜无法摆脱的意志。
活着,就是为了活下去。
这就是他的全部。
他孤身一人,踏着数十人的尸体,双手沾满鲜血地从那个地牢里走了出去。
他成了危楼死门最小的杀手,他成了死门门主的亲传弟子,他有了星曜这个名字,他被派去保护一个女孩。
然后,他看见了光。
谢逐的眸底掠过一丝波澜,却转瞬即逝。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他的嗓音没有什么波动,可听在贺缈耳里却是掀起惊涛骇浪。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危楼的存在,第一次知道谢逐的过去……
这是她十年前都不曾知道的秘密。十年前,她只知道“星曜”身手了得,却从来不知道他这样的身手从何而来。甚至在她的印象里,那个救她护她的星曜,是个温柔的人,是个善良的人,是她在那样的噩梦里唯一的光。
原来,这样的星曜只是于她一个人而存在吗?
“星曜……”
她的眸光突然有些湿润。
谢逐突然垂下眼看向她,面上闪过一抹自嘲,“你也是这么叫他的?”
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调,甚至是这样在摇摇欲坠的眼泪。
“多可笑啊,”他扯了扯嘴角,“我拼死也要救下的人,却连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都无法分辨。”
“不是,不是这样的,不是……”
贺缈急红了眼,连忙直起身,拉住谢逐的衣袖,一边不住地摇头一边艰难地开口。
“所以为什么是你,贺缈?”谢逐恍如未闻,“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只是你……”
“……什么?”
贺缈懵了懵,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仍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逐垂眼。
或许他是个偏执的人,但凡认定了一个人,就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十年前,那个人是软软。但从今往后,为什么一定还是贺缈?为什么是非她不可?难道一定非她不可吗?
“陛下,”他突然变换了称呼,疏远地从贺缈手中抽开了衣袖,“大颜并不需要一个废人首辅。臣欲致仕归乡。望陛下允准。”
贺缈如遭晴天霹雳,彻底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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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日,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让整个盛京城的风向完全变了。
先是首辅坠马受了重伤,后是深受女帝宠信的长公主贺琳琅被废为庶人,再是本已与女帝要定下婚事的国师被下诏狱,却又意外被人从诏狱中救走,紧接着便是女帝下了追捕令,在整个大颜和大晋范围内追捕国师星曜和前国师东郭彦。
民间无法得知这些事件背后的真实原因,然而,仅仅是最基本的,将这些事一一串起来,便已经够他们捕风捉影,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版本的小道消息了。
最靠谱的猜测是,长公主联合国师想要置首辅大人于死地,却被女帝察觉,因此失了圣心。
而最不靠谱的猜测则是,已经是准皇夫的国师其实与长公主殿下心意相通,只是碍于女帝淫威无法终成眷属,于是策划悄悄私奔,却被女帝当场捉奸……
如此一来,不管是哪个猜测,星曜的拥众数量都瞬间缩减,而谢逐的势头,则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鼎盛时刻,甚至比他初来乍到时声望更盛。
毕竟在支持谢逐的拥众那里,之前皇宫里已传出国师要与女帝成婚的消息,让她们差点没心梗而亡。而此刻,最大的对手已是大厦倾颓,彻底失去了竞争力。更要不知道来源的消息称,首辅虽身受重伤,甚至向女帝请辞要归乡致仕,可女帝却说什么都不愿让他离开。于是,谢逐的拥众终于扬眉吐气,若不是还不清楚谢逐的伤势,她们怕是早已在各地暗中狂欢。
有关谢逐与女帝的话本又开始像雨后春笋一样多了起来,类型繁多,情节各异,然而却没有一本,与真实状况相符……
贺缈突然惊醒,猛地坐直身。
不过是伏案午憩了片刻,她的额上已经沁了些汗珠,就连后心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她定了定神,下一刻便着急地站起身,拂开玉歌从旁伸出的手,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唤道,“薛禄!”
正在打瞌睡的薛禄惊了惊,连忙转身迎了上来,见贺缈这幅样子,瞬间反应过来,了然却又无奈地回答,“陛下……无事发生。”
贺缈却仍是不相信,重复道,“真的无事?陆珏没有来过?”
薛禄应道,“陆大人不曾来过,谢府一切安好……也没有人出入。”
“……”
贺缈稍稍缓过了神,胡乱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殿内。
三日了,已经连着三日了,尽管已经命陆珏带人在谢府周围严严实实地把守,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回报,但每当她闭上眼,她眼前浮现的都是谢逐用那样疏离而冷淡的神情告诉她,他做不了大颜首辅,他要离开盛京……
他不要她了。
“陛下,方大人求见。”
薛显在外通传了一声。
方以唯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在书案后支着额,眼下一片乌青,疲惫不堪的女帝。
这几日,她是眼睁睁看着女帝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颓丧。长公主的事她了解,定是因为惊马一事。国师与女帝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只知道如今不能再在女帝面前提“星曜”两个字。而谢府发生的事她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对谢逐请辞致仕的消息也略有耳闻……
“参见陛下。”
方以唯眼观鼻鼻观心,将手中的奏章呈上。
她今日是来通报女学推行一事的,此事原本已经被搁置了,也不知怎的,这几日又被女帝想了起来,还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上头。首辅受了伤,女学和女科的推行自然全都落在了她头上,而她的上司周青岸,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首辅之前操心的晋颜通商之事,直接就被交给了周青岸……
方以唯想,这大概是女帝为了挽留首辅所做的努力。
可为什么……遭殃的是他们?
“陛下,您也要多注意身子……”
见贺缈支着额皱了皱眉,似乎是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方以唯忍不住小声劝慰。
贺缈嗯了一声,下一刻却合上奏章和她谈起了女学增科的正事。这样的劲头,仿佛让方以唯重新看到了当初的女帝,当初没有首辅也没有国师,蛰伏却不肯认输的女帝。不论是为了什么,但至少这样的女帝让她又看到了希望。
两人正在殿内商议政事,殿门却突然被薛禄推开,陆珏连通传未通传,便径直走了进来。
“陛下。”
贺缈在看见陆珏的那一刻眸光骤缩,手中执着的笔蓦然被折断,声音一出口,就连方以唯都能听出里面的轻微颤抖,“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抱歉。
明天大概没时间码字了,请假一天。
第79章
见贺缈是这样的反应, 陆珏愣了愣, 随即却立刻回过神, 连忙开口道, “陛下, 是大晋……不是谢府。”
贺缈攥紧的手微微松了松,掌心的断笔落在桌上。
“不是谢府?”
“谢府并无异动, 是大晋。”
陆珏垂首道, “大晋……新皇登基, 太子棠昭即位。”
贺缈怔了片刻, 才勉强反应过来陆珏说了什么。虽然早就知道晋帝晋后的打算, 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竟然这么快?晋帝晋后才刚从盛京离开,那边棠昭即位的消息这么快就传来了。想来晋帝是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了, 离开前的最后一手就是来盛京嘱托她。
想起晋帝晋后离开前所说的“时机到了”, 贺缈仍是不解,他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难道错过时机就再去不了?
“……知道了。大晋新帝即位, 大颜理应遣使者前去恭贺,礼部着手准备吧。”
贺缈低眼,却是松了口气。
方以唯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 却见陆珏仍站在原地紧皱着眉,似乎还有什么事想要回禀。
贺缈也察觉到了他的迟疑,“还有什么?”
陆珏面露难色, 竟是朝一旁的方以唯看了一眼。方以唯被这莫名其妙的一眼看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开始回想自己最近做了什么竟然会被锦衣卫指挥使这样看……
陆珏开口道,“是之前泰江行刺一事。”
以为他只是顾虑在方以唯面前谈及此事,贺缈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无妨。”
闻言,陆珏也不再多想,将自己查到的一一回禀,“臣暂时还未发现泰江那些刺客与靖江王的关系,但臣已经查到泰江沉船前,船上有人做了那些刺客的内应。”
“内应?”
贺缈微微蹙眉,“可查清是何人了?”
陆珏颔首,又朝正在皱眉思索的方以唯瞥了一眼,随即启唇,“臣怀疑……是世子。”
“什么?”
贺缈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以至于听错了陆珏所说的话。
而方以唯也是一惊,蓦地转眼看向陆珏,“世子?陆大人说的是宁……”
“是宣平侯世子宁翊。”
陆珏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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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鸾台偏殿出来时,方以唯还有些神思恍惚,陆珏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堪堪回过神,“陆大人?”
在殿外的梁柱边停下步子,陆珏转身朝向她,面色稍稍有些凛然,“方大人,宣平侯世子一事尚未有定论,还要请大人守口如瓶,以免打草惊蛇。”
“……自然。”
方以唯不自然地扬了扬唇,故作轻松地挑眉,“陆大人也知道,我与宣平侯世子结下的梁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不成还会给他通风报信不成?更何况事关重大,若世子当真有不臣之心,我效忠陛下,当然与陆大人是一条心。”
“如此便好,”陆珏面色缓了缓,敛了眼底的疑虑,“我还有几桩案子要查,先行一步。”
方以唯嗯了一声。
陆珏从她面前走过,却在走下台阶时又顿了顿,“方大人,尽量离世子远一些,莫要惹祸上身。”
“……”
方以唯怔怔地站在原地。这话怎么不早些说呢?
“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竟在这里躲懒。”
身后传来一熟悉的男声,虽然一如既往带着些嘲讽的语调,却已然少了些冷意。
方以唯回身,只见周青岸立在她身后,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地朝陆珏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陆珏?”
“是,陆大人也来见陛下……”
想起正事,方以唯走向周青岸,“陆大人方才向陛下回禀,大晋新皇登基,陛下让礼部开始筹备遣使一事。”
周青岸抬手支额,无奈地闭了闭眼,“果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啊。”
方以唯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正要转身往回走,却又被周青岸唤住。她不解地回头,却见向来冷言冷语的周青岸竟是意外有些支吾,“过几日浮翠山的赏菊宴……你可要去?”
方以唯一愣,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浮翠山的赏菊宴……前几日宁翊以“救命之恩”要挟她同去的,正是浮翠山赏菊宴。
见她面露犹疑,周青岸眸光微微有些闪躲,他轻咳了一声别开眼,“这几日凤阁政务繁重,若是能去浮翠山散散心,也免得在宫里憋出病来。”
又看了方以唯一眼,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你若是不得空便算了。”
“去。”
方以唯似乎终于想清楚了,抬眼看向周青岸,点了点头重复道,“下官便与大人同去。”
周青岸眉心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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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
贺缈在鸾台处理完政务,便又换上便装赶回了谢府。
她如今出入谢府已是家常便饭,除了每日必要回宫上朝和处理一些要紧的政务,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住在谢府,生怕一时不察就让谢逐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而宫里宫外的人,其实都对此事心知肚明,但却也不敢嚼半句舌根,生怕在这个关头触了女帝的霉头。
与前几日不同,她今日一踏进谢府就觉得有哪里出了岔子,府内的氛围似乎有些变了。
要知道,谢逐如今不良于行,平时就算出屋也须得有人推着四轮车,所以他便成日将自己闷在清和院,压根不愿出门让旁人看见自己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这就导致清和院,乃至整个谢府的气压都异常低,下人连高声说话都不敢。毕竟所有人都已经敏锐地察觉出,此时此刻的谢逐已经与从前那个温润和善的首辅大人不一样了……
可今日,她往清和院走的时候却路遇了好几个下人,面上的紧张之色舒缓了不少,就连步伐都轻快起来。
贺缈也不由自主地松展了眉头,想着今日谢逐的心情定是不错。
果不其然,她刚走到清和院外,竟是意外听到了久违的笑声。闻声,她也连忙调整了一下面上的表情,扬着唇角走了进去,然而刚一脚踏入清和院,她的笑容就僵硬在了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