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缈盯着地上烧剩下的一小堆灰烬,却不如方才那般心烦意乱了。
抬眼瞧见谢逐心情欠佳的冷脸, 贺缈才意识到他这又是因为星曜在发脾气,登时也顾不得什么遗信,整件事连带着当年的刺晋案都被她撇到了一旁,忙不迭地将话题岔开了。
“阿芮是不是气坏了?你替我解释一下吧,好不好?”
谢逐偏过头,淡淡地斜了她一眼,“不。好。”
说罢便扭头出了殿,只留下贺缈一个人在后头原地跺脚敢怒不敢言。
从殿内出来后,明岩捧着大氅迎了上来,替谢逐披上,“公子,回凤阁吗?”
谢逐抿唇,“你去帮我办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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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
夜色深沉,英国公府内几乎是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从园中路过巡夜下人手里,才提着并不亮堂的灯笼,还没等那点灯火驱散院内的阴森之气,便又转瞬消失在了行廊尽头。
大晋如今也是众人皆知,英国公慕容拓有个怪僻。他不喜见光,尤其是在夜晚。所以英国公府在太阳落山后几乎无处点灯,就连慕容拓在书房处理公事,也只就着格外昏暗的烛火。
烛火微动,慕容拓抬眼。
下一刻,一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翩然落地,“主子。”
慕容拓低低地嗯了一声,“如何?”
“这是大颜皇帝的飞鸽传信,原本要立刻递进宫中给陛下,但被属下半道截了。”
慕容拓抬手接过,展信看了一眼,便凑到烛台边焚了,“做得好。”
他提笔,重新写了一封,交给蒙面人,“照旧,让瑛七仿照颜帝的字迹抄一遍,送进宫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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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贺缈终于等到了大晋的回信。
她万万没有想到,棠昭竟然对他们两人的姐弟情谊视若无睹,态度竟然比从前的晋帝还要强硬,不仅坚持称贺琳琅的病故没有蹊跷是她多心猜疑,还不肯送贺琳琅的尸身回大颜,要将她葬在慕容氏祖坟。
大颜上至宰辅下至对早就因贺琳琅的死,只是一直由谢逐带头压着,才没有闹得沸沸扬扬,然而盛京城却已像填满了炸药的木桶,棠昭此举就像最后那点火星,轻轻一丢,便使朝野内外炸了锅,民怨沸腾,情势再难控制。
贺缈再不能在宫里继续避世,朝臣们已经拧成了一股绳齐刷刷跪在大殿上逼她上朝,皇城外也是□□不断要求抗晋,所以贺缈根本没有时间再为棠昭的不留情面而伤心。
“陛下,大晋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您难道还要退让么?”
就连贺缈那位形同废人的堂舅独孤珏也终于忍不住出面了。
当年贺缈即位,因对先帝贺归和独孤皇后心存怨恨,也迁怒独孤家,而朝堂上见风使舵,眼见着新帝对独孤家不留情面,便人人都踩一脚,牵连出独孤家不少丑事。而贺缈执意拿独孤家立威,以至于独孤氏与皇室落了差不多的下场,就连她这位在战场上废了双腿的表舅也是被奕王力保,才没有被驱逐出京,常年幽居在京郊。没想到因为这事,竟也让人推着四轮车进了宫。
在朝中一片伐晋的声音里,只有一人对此事没有表态。然而此刻的沉默,便与反对无异,更何况这人还曾是个晋臣。
眼见着女帝还在犹豫不决,形势愈演愈烈,颜臣们突然醒过神来。
为何伐晋一事到现在都毫无进展?他们都差点忘了,如今的首辅,未来的皇夫,曾经可是个晋臣!还很有可能是晋国派来的探子!有这样一个敌国奸细在女帝那儿吹枕边风,大颜如何能摆脱大晋的掣肘?!所以一切都得先将谢逐这个首辅拉下马再说!
猝不及防的,抗晋的矛头转向了谢逐,称他身在大颜心却在晋国,如今晋颜之间不复从前,不将他关押起来已是陛下开恩,怎还能允他继续坐这首辅之位?
可今非昔比,谢逐在朝中却也有自己的势力,这些人虽也支持抗晋,却并不愿看见谢逐被拉下马。
于是每日朝堂上的争论又多了一项——参谢逐。
“首辅大人这一年可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大颜的事。”
“从前没有,往后就说不定了。我大颜首辅,如何能让晋人做得?!”
事关大晋,贺缈虽左右为难,但却仍能存留一分理智。可这火烧到谢逐身上,她却是怎么都忍不了了。
贺缈猛地站起身,怒道,“谢卿虽在大晋做过一年朝臣,但却生于玉沧,如何就成了晋人?莫不是在尔等眼里,玉沧就不是我大颜疆域了?”
她看了一眼阶下默不作声的谢逐,和他身后那些剑拔弩张的颜臣,攥紧了手,“退朝。”
见她拂袖而去,谢逐也在满朝文武的怒目而视里堂而皇之跟了上去,仿佛刚刚被群臣参奏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什么无关要紧的人。
“他……他简直狂妄!”
褚廷之凑到周青岸身边,冷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陛下还能护他到何时。如今晋颜交恶,已是大势已去,为顾大局,他这凤阁首辅却定是坐不稳了。”
方以唯侧过身,面色沉沉,“不提忠君爱国,单看首辅对陛下一往情深,就不可能做出危害大颜之事。你们这么做,与落井下石又有何异?”
见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周青岸皱眉瞥了褚廷之一眼,随即抬脚追着方以唯出了殿。
不知是刻意无视,还是没有察觉到后面跟着人,方以唯一路往前走头也不抬,直到身后突然窜出一人拦在了她跟前。
方以唯没刹住车一头撞了上去。
周青岸也没料到她竟是这么魂不守舍的,胸口被她脑袋这么一撞,也是发了一会愣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扶住她胳膊低头问,“……没事吧,想什么呢?”
“没什么。”
方以唯扶着额摇了摇头,抬眼瞧见周青岸挨得这么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周青岸眸底掠过一丝阴影,却转瞬即逝。他及时松开手,沉声道,“方才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么?”
方以唯面露疑色,下一刻才恍然大悟似的,“你放心,我不会去陛下那里多嘴。”
“……我想说的是,”
见方以唯误解了他的意思,周青岸眉头又蹙成了川字,“我不是那种人。”
不是……哪种人?
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想起落井下石四个字,终于明白周青岸在解释什么,诚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周青岸一顿,盯了她半晌才移开视线,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呼了一声,“捷报!捷报!”
还在殿前没走远的大臣们闻讯立刻一窝蜂拥了上去,将人团团围住,“什么捷报?”“是小楚将军还是定远将军?”
“是楚将军和定远将军一起!成功渡江攻破了堰城!!”
报信人激动地挥了挥手里的战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面露喜色,兴奋地叫嚷了起来。
“大喜啊!这是大喜啊!!”“内乱既平,便不惧外患了!”“靖江王呢?那些反贼呢?可都捉住了?”
方以唯正往这边走,远远地听了这话,步伐一顿,却在周青岸偏头看过来时,掩下了面上所有的异样,笑了笑,“果真是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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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传来的战报终于令贺缈松了一口气,露出了这两日以来久违的笑容。
前段时间她其实已经收到了楚霄那里的消息。泰江以北的叛乱已被平定,楚霄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在她跟前立下的军令状。
原本是近日便能班师回朝的,却不料这家伙自请去助定远将军一臂之力,结果他一去,这负隅顽抗了许久的堰城竟是真被攻了下来。
虽说还是让贺仪和几个心腹逃了出去,但总归只剩了些散兵游勇难成气候。虞遂廷和楚霄已经兵分两路,一个押着叛军回京处置,一个则留在堰城继续追查贺仪的踪迹。
“我果然没有看错。”
贺缈展颜,抬眼望向谢逐,却见他正幽幽地望着自己,嘴角的笑容一僵。
谢逐说,“看来陛下最近是该思量思量,楚将军凯旋之日索要的恩赐能否给得起了。”
贺缈想了想,“最近战事频繁国库是有点吃紧……万一楚霄的要求太贵重,我可能还真给不起……”
她试探地瞥了谢逐一眼,“你觉得呢?”
谢逐沉默了一会,缓缓启唇,“若我记得没错,楚将军还未娶妻。”
“啊……”
贺缈恍然大悟,“你是说,给他赐门婚事?这主意不错。若是他要什么我给不了的,我便成全他的姻缘补偿他好了。”
“……”
谢逐垂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97章
原本顾虑因内乱平定, 举国上下抗晋的呼声更盛, 谢逐遭到的非议也越来越多。
甚至有不少□□的书生“自发”堵在谢府跟前, 吓得姜奉紧闭府门, 命护院严阵以待守在门后。
也还有一小部分人支持谢逐, 其中大多是些女子。还不等贺缈派人去谢府镇压,她们便已及时赶到, 将谢府围了起来, 和那些书生僵持对峙。虽人数不占优势, 但气势和口才却厉害得很, 竟也做到了以少敌多。不过为了防止事情越闹越大, 宫里还是派了禁卫军来拉架。
眼瞅着谢府越来越不安宁,而贺缈因战事告捷精神也好了不少,谢逐便不好再待在宫里, 吩咐明岩收拾东西尽快回谢府。
“真的要回去吗?”
贺缈抿唇, 有些不太放心。
谢逐微微挑眉,“如今我已是众矢之的,若还待在宫里, 那些人不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贺缈蹙眉,“管他们做甚?”
“这种关头,他们越受刺激便会逼你逼得越狠。还是你已经想好了,到底要不要对大晋出兵?”
谢逐问。
贺缈噎住, 心情又瞬间低落了下去,“你觉得……应当向大晋开战吗?”
这些时日谢逐不仅没有在朝堂上多说一句,就连私下里, 也很少提及晋颜之间这烂摊子,所以就连贺缈现在都摸不透他的心思。
谢逐抬眼,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半晌才开口,“不应当。”
贺缈没料到他会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答案,愣了愣,但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头,“好……”
谢逐的视线仍凝在她面上,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解释什么。
他的确私心不希望晋颜开战,但却完全不是因为偏心大晋,而是顾虑大颜的实力。若与几年前比,大颜利用与大晋交好的这几年养精蓄锐,战力已经有所提升。可即便如此,却也不能与鼎盛时期的北齐相较,与大晋倒是不分上下。然而再加上天时地利,大颜的胜算又要小一些。
老实说,谢逐并不在乎大颜能否胜过大晋,但贺缈在乎。且最重要的是,大颜现如今可用的良将并不多。
谢逐不担心开战,他担心的是开战后,贺缈会亲征。
也不知为什么,谢逐最近的心总是不□□宁,似乎还有什么他难以掌控的事要发生。他回头看了一眼还捉着他衣袖的贺缈,见她腕上空无一物,眸光闪了闪,“那对琉璃钏怎么没见你戴上?若是名正言顺了,我也不必费这个劲搬出宫了。”
听出了谢逐言语里的试探,贺缈面上一红,却难得地结巴了起来,“我……”
成婚自然是她希望的,若非生辰那日出了贺琳琅的变故,她怕是早就欢欣雀跃地戴上琉璃钏,下旨筹办大婚了。可……如今的时机未免也太尴尬了。
“长姐尸骨未寒,我……”
贺缈不敢抬头看谢逐的脸色,喃喃道。正说着,后颈却是一凉。她抬眼,只见谢逐一手扶着她的后颈低头凑近,额头与她相抵,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蓦地在眼前放大,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畔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谢逐眸色沉沉,唇边却依然牵着笑,口吻温和如常,“我等。”
随即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便立刻从身前撤开,转身走了。
一旁候着的明岩薛禄早就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盯着地,直到现在才敢抬起头,朝贺缈行了个礼,就立刻追着谢逐去了。
贺缈在原地杵着,有些不解地抚了抚唇。
如果不是她太过敏感,刚刚谢逐是在不安么?他在不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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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熹,堰城外的山林里,一队人马正坐在树下小憩。
楚霄独自一人坐在树杈上,背靠树干曲着一条腿,嘴角咬着一根草茎,眼却是闭着的。
“将军!”
树下突然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楚霄蓦地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何事?”
楚霄身形一闪,转眼间轻巧地落了地。
“将军,”来人拱手道,“老严他们探得消息,说靖江王一行人往南去了,怕是动了潜进大晋的心思。”
楚霄皱眉,声音低了下去,“若放他们进了大晋境内,事情就难办多了。”
他们这一行人总不能追到大晋境内去……追拿叛军一事可大可小,尤其在这个关头,晋颜两国的关系闹得如此僵,此事便格外敏感。
“将军,可要修书一封回京问问陛下的意思,若陛下能说动大晋边将与我等联手,捉拿那些叛军还不是易如反掌?”
“不。”
楚霄连忙抬手制止,随即却察觉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了,又抿紧了唇,像是在自言自语,“长公主亡故,她一定很难过。又被所有人逼着向大晋开战……”
顿了顿,他语调微扬,终于让身旁的人听清了,“不能再让她为难。”
只要,只要他能在叛军逃进大晋境内之前将人截住,便不必与大晋交涉,也不会惹出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