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等遵旨——”站在明珠身后的马尔汉与康熙四目相对, 忽然心虚了起来, 一时低下头去。
“启禀皇上, 这是今日折子戏的戏单,请您过目。”顾问行双手捧过红漆木托盘,将大红色的戏单折子呈现在康熙面前。
“朕看,就唱这出《十八相送》吧!”康熙只随意翻看了两眼,便钦点了自己要看的剧目。
“这《十八相送》是唱的哪出啊?”坐在康熙后面的胤礽从小到大也受康熙的耳濡目染,很喜欢听戏,听过的戏本子也不少了,听到康熙说了一句《十八相送》,胤礽还是有些懵,扭头悄声问坐在自己身边的胤禛,“新戏么?”
“嘿嘿,一会儿二哥你看看就知道了!”胤禛神秘一笑,和胤礽卖起关子来。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一阵悦耳的前奏过后,扮成祝英台的靖月与扮成梁山伯的松贞携手而来,碰巧戏台前正有一株玉兰树,两只喜鹊在上头喳喳鸣叫,十分应景。
“哟,这……这不是靖月妹妹和你媳妇么?”尽管唱戏多有装扮,但眼尖的胤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靖月和松贞,笑着拍了拍胤禛的肩膀道,“你倒开明,肯让你媳妇抛头露面!”
“为汗阿玛贺寿嘛——”胤禛早已不觉得女子外出见人有何不妥,只暗笑胤礽还有些“石板”,“再说,二哥难道忘了,松贞从前便常年跟随她阿玛在蒙古呢!二嫂从前不也是独当一面的,难不成……您还要把二嫂藏着掖着不见人么?!”
“你呀你呀——一张嘴比谁都厉害!”胤礽做出一副甘拜下风的表情向胤禛连连作揖告饶,“我这回算是怕了你了——算二哥我说错了,成么!”
“好好看戏吧,好戏还在后头呢!”胤禛说这话时特意瞟了一眼坐在后头的胤祥,只见他哪里还有心思看戏,只是不停地咬着嘴唇,紧张不已。
“恭祝汗阿玛万寿无疆!”一曲终了,靖月与松贞理了理情绪,带着所有扮戏、伴奏的人员一道向康熙请安贺寿。
“乐靖公主、四福晋你们有心了!”康熙言明后,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方才唱戏的不是别人,正是靖月与松贞,不由大吃一惊。官员们纷纷起身向二人作揖行礼。
“全凭额涅教导,儿臣等初学此戏,希望没有让汗阿玛失望。”松贞上前一步,袅袅婷婷向康熙行礼。
“两个小女子,抛头露脸的——也亏她们想得出来!”胤俄见了此情此景,不禁偷偷向胤禟耳语,眼神中满是嫌弃与不屑,“也就是汗阿玛向着佟家,不然还不知道把他们骂成什么样呢!”
“八哥,少说两句!当心被人听去了!”胤禟皱了皱眉头,示意胤俄注意说话场合。
“皇后今日要为孝康章皇后祈福祝祷,所以没有过来,但是她的心意朕收到了。”康熙不愿意大肆操办寿筵,主要是因为想着自己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受难日,但是今年为着胤祥的婚事,康熙不得不破例开宴演戏热闹一回。佟懿儿便提议由她在佛堂诵经祷祝,纪念康熙的生母。说罢,康熙扭头向马尔汉说道,“马尔汉,朕听皇后说,你的堂亲当中有个晚辈,明明是女孩子,却被家里当男孩一样养着——跟这戏里的祝英台一样女扮男装,有这么一回事么?”
“回……回皇上话,奴才、奴才实在有欺君之罪啊!”马尔汉知道,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他闭了闭眼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出列向康熙叩首请罪,“奴才罪该万死!”
“你功勋卓著,怎么会犯欺君之罪呢,朕倒不明白了。”康熙装作一副十分诧异的样子,走到马尔汉面前低头问道,“爱卿不妨说明白一些?”
“启禀皇上,那个男扮男装的晚辈,不是奴才的堂亲,是……是奴才的小女儿纳达齐——”马尔汉说出这句话时,他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哦……所以,早听说你生有一子,其实是女儿咯?”康熙抬了抬手,转身面向众大臣道,“大家伙儿觉得,这事儿应当如何处置啊?”
“儿臣以为,马尔汉大人此举实乃荒唐,应当降职罚俸!”胤俄看热闹不嫌事大,见时机成熟,赶紧出列表态。
“哦,荒唐?此话怎讲?”康熙仍然不紧不慢,望向胤俄询问。
“明明是一个女儿,却哄骗大家自己有一个公子,且让那位小姐在众人面前终日以假面目示人。试问,将来还有谁会娶这位小姐为妻?”胤俄知道胤祥八成和纳达齐有牵扯,现在故意这样说,只是想激怒胤祥,好看他的笑话。
“汗阿玛,儿臣有话要说。”胤祥见时机成熟,便不疾不徐地出来作揖,表情十分镇定自若。
“你说吧,大伙儿都听着呢。”康熙给了胤祥一个肯定的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儿臣以为,马尔汉大人今日有勇气借着一出新戏说出自家隐藏多年的秘密,已经是勇气可嘉了,恳请汗阿玛念在大人对大清忠心耿耿,只不过是因为求子心切而一时糊涂的份儿上,宽容大人的过失。”胤祥开口说的这一番话便已大大出乎了胤俄与胤禟的意料,他并没有直接求康熙将纳达齐指婚于他,反而为马尔汉求起请来。
“那……八阿哥说马尔汉大人荒唐,会耽搁女儿的婚事,你怎么看呢?”康熙没有立即表态,只是继续追问。
“马尔汉大人这么做,确实给他的小女儿造成了困扰。但儿臣以为,这不足以成为对马尔汉大人问罪的理由。”胤祥说话的语气一直十分冷静,就连自认为对胤祥已经十分了解的胤禛,见了此情此景亦觉得不可思议。只听胤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儿臣与马尔汉的小女儿有过一段时间的往来。那时候儿臣并不知道纳达齐是女儿身,但觉得她的学识、人品确实好过不少同龄人。这就说明,虽然马尔汉大人欺骗了大家,但是他对这个女儿的的确确是关心爱护,且仔细栽培的。纳达齐多次告诉我,她很尊重,很欣赏自己的阿玛,所以才愿意一直迎合着大人的求子心切,装这么的多年的男儿身。”
“奴才……奴才实在是糊涂,请皇上、十三阿哥恕罪!”胤祥的一席话虽然语气平静,却说得马尔汉涕泪交流,心里十二万分地觉得愧对自己的小女儿。
“胤祥,那如果……朕今日当着你诸位兄弟,你伯父,还有这么多朝臣们的面,把你说的这个女孩许配给你做福晋,你会不会领旨呢?”
胤俄与胤禟听到康熙说这句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所期待的那个笑话,终究没有变成现实。
“儿臣谢汗阿玛赐婚!”终于得到这个期盼已久的旨意,即使竭力掩盖自己内心的激动,他颤抖的声音以及肩膀还是“出卖”了他。
“胤俄,既然事情都已经解决了,你说的那个后果并没有出现,那么……你觉得朕还应不应该治马尔汉大人的罪啊?”见胤俄已经呆若木鸡,康熙忽然抬高嗓门问了一声。
“今儿……今儿是汗阿玛的寿辰,又、又逢十三阿哥赐婚,真……真是双喜临门!”胤俄虽然不聪明,可也知道如果自己再胡搅蛮缠下去,今天在畅春园闹笑话的人就是自己,赶忙点头哈腰赔笑道,“既……既然尘埃落定,那儿臣也就……也就没什么异议了。”
“好,既然如此,那咱们接着看戏吧,下一出是——”康熙笑着示意大家回座位,又望向顾问行问道。
“回皇上,下一出是昆腔《牡丹亭》中的《游园》。”
康熙朝顾问行点了点头,顾问行拍了拍手掌,丝竹之声便又次第响起了。
第250章 万里江山一局棋
“胤祥, 这回你能如愿以偿娶得心上人, 可多亏了你额涅啊!”热闹的寿筵结束, 是夜康熙与子女们一道齐聚兰藻斋用膳。晚膳过后,康熙与佟懿儿一道往院内的一处凉亭的石桌边坐了, 又示意孩子们都坐, 笑盈盈向胤祥道,“真羡慕你有这样的额涅,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周到,你只要照着做也就是了。”
“你别听你汗阿玛说的,他逗你呐!”佟懿儿轻轻敲了敲康熙的肩膀,嗔笑道,“也是这孩子他自个儿知道要做什么, 我这个做额涅的才能使得上劲儿不是?他要是光知道听额涅的话, 哪还有今天?”
“要我说,也多亏十三弟还不算太呆, 没枉费我和松贞嫂子苦练那么些时候——”靖月替众人一一斟上茶水, 佯装咳嗽两声,“咳咳……我吊了这么多天嗓子,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呢!”
“多……多谢姐姐和四嫂撮合姻缘, 胤祥感激不尽!”胤祥想起自己之前的“不解风情”, 顿时觉得羞惭, 举起面前的茶盏向二位“媒人”敬酒道, “胤祥以茶代酒, 多谢二位玉成好事!”
“十三弟不必客气, 做姐姐做嫂嫂的,本来就该把自家兄弟的婚事放心上。”松贞见胤祥终于要成家,心里也由衷为他感到高兴,顺便开玩笑道,“我呀,还不是怕你一天到晚粘着你四哥,他都没空回家陪孩子了!”
“汗阿玛和额涅可在呢,你可别当着大伙儿的面揭我的短啊!”胤禛正坐在一旁“看戏”,却不料被松贞拉下了水,他不禁连发牢骚,小声嘟囔道,“给……给我留点面子嘛!”
“一家人,开开玩笑不要紧的,这样才有生活气息嘛!”康熙抓了一把松子,咯咯笑了两声,“朕都没有想到过,还能这样决定自己孩子的婚事,你们额涅真是不简单呐!”
“皇上谬赞了,懿儿也不过是真心想爱护这些孩子们罢了,不仅要给他们一个健康的身体,也要让他们有美好的感情,就像懿儿和您当年一样。”溶溶月色的掩映下,四十岁的佟懿儿用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睛望向康熙,透着一种少女才有的纯净。
“是啊……现在看着你们这几个孩子各有各的归宿,朕和你们的额涅一样,打心眼里为你们感到高兴!”康熙看着围坐在自己周围的孩子们,心里满是欣慰与感慨,“朕今年已经五十有余了,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多亏这些年有你们额涅陪伴——所以朕想啊,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一个心贴着心的伴儿才是。”
“汗阿玛说的是!”孩子们纷纷起身,向康熙与佟懿儿作揖,“儿臣等多谢汗阿玛、额涅成全!”
“今儿在这的,都是朕最信任的至亲至爱,索性……朕就跟你们说说心里话吧。”康熙摆摆手示意大家入座,自己却撑着桌子站起来望着一轮清辉叹息一声方扭头向胤祥道,“今儿胤俄为难你,想必你早有预料吧?”
“回汗阿玛,儿臣知道,他们一向看不惯儿臣和四哥。”胤祥回答得十分淡定,波澜不惊,“儿臣不在意,他们喜欢惹事,儿臣小心应付也就是了。”
“你们应该知道,八阿哥、九阿哥他们为什么这些年越来越喜欢无事生非吧?”康熙很满意胤祥的回答,微微点了点头,又向胤禛道,“胤禛,你说。”
“回汗阿玛,儿臣以为,这多半是因为二哥降为理亲王,汗阿玛推行秘密立储的原因。”胤禛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地回答,“他们对储君之位倍感兴趣,所以处处针对儿臣与十三弟。”
“胤禛你看得很透彻——朕的年纪日益增加,他们的野心也就日益膨胀起来了,越到后期,他们也会越着急。这回胤祥的婚事,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康熙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皱了皱眉道,“只要能抓住机会让你们出丑,他们是绝不会放过的——朕想,这回不是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汗阿玛放心,儿臣等不害怕。”胤禛与胤祥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向康熙发誓,“儿臣一定尽心竭力,维护汗阿玛的威望!”
“还有靖月和策凌!”靖月拉了拉策凌的衣袖,与他一起和兄弟们做着一样的动作,“只要汗阿玛需要,咱们义不容辞!”
“其实朕最近在想……一个人的精神精力,终究还是有限的。”康熙眼角含泪,示意大家平身,“朕已经当了四十年的皇上了,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掌握国家大权这么久呢?”
“汗阿玛……汗阿玛万寿无疆!”听康熙这样说,孩子们各个一时都觉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今天是康熙的生日,他真真实实地又老了一岁。
“嗨……哪有什么‘万寿无疆’呢?依朕看,只有这国家是一直存在,可以‘万寿’的——总有一天,朕得把这江山交给你们。”最近胤俄、胤禟等兄弟的所作所为,常常使康熙感到困扰和难过,对于江山的继承,他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朕从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秘密立储,其实那匣子里是没有名字的。可是就在昨儿个,朕终于下定决心放了一个名字进去。”
听了康熙这句话,包括佟懿儿在内的所有人皆大吃一惊,四下一时安静极了。
“如果有可能,朕希望能亲眼看到朕选择的这个人荣登大宝,如果是这样的话,朕也就踏实了。”康熙牵住佟懿儿有些颤抖的右手,柔声细语道,“到了那一天,朕要和你们的额涅一起去想去的地方,过一段归于平凡的日子。”
“汗阿玛,您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的!”胤禛与胤祥都是储君的人选,自然不方便表明态度,身为女子的靖月十分感动于康熙对佟懿儿的这一番陈情告白,当即支持康熙道,“等到了那一天,靖月和策凌愿意为您和额涅护驾!”
“那敢情好啊,有了你们夫妻俩,朕和你们额涅倒是真没有后顾之忧了呢!”康熙拍了拍靖月的肩膀打趣道,“养女千日,用在一时啊!”
康熙这样一开玩笑,方才紧张的气氛便渐渐打破了,胤禛与胤祥兄弟二人也不像方才那般沉默而不苟言笑,开心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