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夫人怎么说的。”
  张乾小心扶着他坐好,“夫人不好说什么,爷您是知道的,小姐那个脾气,那个做派,府中哪个人不得让着她。”
  宋简嗯了一声,“临川呢?”
  “临川……”
  张乾欲言又止,“爷……您还是亲自回去看吧。”
  宋府门前此时围满了人,纪姜被人从府中拖扯了出来,一路拖到大街上,连鬓发被拽扯得松散开来,宋意然仍旧捧着手上的黄铜炉子,跨过了宋府的门槛。身后跟着陆以芳与陈锦莲并其他几位夫人。
  见他们出来,门上候着的意于园管事忙上前来作揖。
  宋意然看了纪姜一眼,对那人道:“我可是疼你的,人你已经看过了,你想想,她与你做续弦夫人,好不好。”
  那管事的一辈子没出过青州城,哪里见过纪姜这样的女子。
  虽是穿着一身下人的服饰,身上被抓扯地凌乱不堪,通体的气质却还是让人移不开眼睛,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夫人心疼我们,哪有我们说不好的道理,这姑娘……真是……真是……”
  “真是你的催命符!”
  众人一愣,纷纷移目看去,这话却是出自纪姜的口中。
  宋意然抚在暖炉上的手一下子抠紧,仰头冷笑了一声,“呵,于管事,你的女人,你自个动手来管教。”
  于管事怔了怔。
  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而后议论出声来。
  这是市井当中最琐碎平凡的口角,却带着最辛辣也最恶俗的戏剧之乐,无论在什么地方,上演了多少次,人们还是喜欢看。
  纪姜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发潮,从宫廷到眼前这个污浊的男人面前,她发现,从前她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就像为她遮蔽尘埃的一层华美的纱,如今都被扯烂,从她身上退去,被风吹得很远。
  如今她也要肉对血肉地在市井的目光中,张口撕咬。
  宋意然的话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于管事的哪怕心里一半发怯,一半舍不得,还是得迎着头皮上去。他走到纪姜面前,犹豫了一下,终于扬起手。
  谁知纪姜却也抬起了手,伸出一只食指,指甲抵在他的虎口处。
  她的身子往后仰着,似乎连他的鼻息都不愿意受一丝。
  “你不是糊涂人,听我把话说完,你再想要不要打这一巴掌。”
  于管事本就在发怯,听她这一样一说,到真被唬住了,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手放也不是,不放也是。
  纪姜转向宋意然。
  “杨夫人,齐律行天下,您认不认,您受齐律所制?”
  宋意然一窒。这两个字,从纪姜的口中说出来,似乎比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莫名要多重的分量。
  “你废什么话,我夫君乃一州知府,当然……”
  “那您可知,无主人释奴的文书,奴婢与人私定终生,是个什么罪?”
  “你说什么……”
  宋意然显然没有想过,她不避讳自己奴婢的身份,还将这一层身份剖出来做保护伞。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纪姜转过头,看向于管事。
  “奴视为逃奴,婚配者同罪。于管事,你的主子逼你同我一道死,你现在想,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你这一巴掌要不要打下来。”
 
 
第20章 土匪
  于管事发憷,慌忙放下了高抬的手,无措地看向立在门前的宋意然,“夫人,你可千万疼我……这个女人,我不敢要……”
  陈锦莲凑在陆以芳耳旁道:“她怕是故意把事闹到这府门前的。要让宋意然下不了台吧。”
  说实话,陆以芳是有些惊诧的。
  自从纪姜来到宋府,她并没有单独地见过她。她对纪姜所有的记忆,都还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她还未长成,但宫中所有人皆侧目她,她被要求,每一个步子都要行得优雅得体。宫人恨不得她不食人间烟火,只吞诗词歌赋,饮阳春白雪。
  陆以芳以为,宋简可以轻易地揉碎这如同雪花般的女人,却不曾想过,她不但没有被揉碎,反而退去那层如同浮光锦一般的皮,无畏地撞进了三千世界。
  所有人都看着,宋意然的面子挂不住了。心里愤恨不已。
  她不喜欢自矜身分。自从在嘉峪,她被第一个男人玷污以后,她就觉得,什么文化世家,什么闺阁贞洁,都是些狗屁。若还在意那些东西,她就不用活了。
  人是被打碎以后再重新活另外出天地来的,她莫名地在那个被抓扯的披头散发的纪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片影子。这无疑是一种共情,一种另她感到厌恶的共情。
  她看了于管事的一眼,“没用的蠢货!”
  说完,将手中的黄铜暖炉递给陈锦莲,走到车撵旁,“把马鞭子给我。”
  马夫忙将鞭子递给她,宋意然接过鞭子,轻轻拉扯。
  “临川,我兄长也许在意府上少个奴婢伺候,但定不会在意我责罚一个有罪的奴婢。”
  说完,她将鞭子抛开于管事。
  “你不要她就算了,反正她也不是个干净女人,替我好好教训她,我日后再给你寻好的。”
  陆以芳知道她的性子,对于她而言,纪姜被伤成什么样子她到是不在乎,但这是宋府门前,这种事传出去是极不好听的。于是,她侧头对陈锦莲道:“去劝劝。”
  陈锦莲之前被宋意然抢白过,这会儿接着她的暖炉,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她哭丧着脸对陆以芳道:“夫人,这……怎么劝啊。”
  话音还未落,人们都听到了鞭子带起风的声音。
  围观的人都伸长了脖子,陆以芳与陈锦莲却同时闭上眼睛,不忍去看。
  然而,他们并没有听到那牛皮质地的马鞭子与皮肉相接的那种脆响,反是一声闷响。
  纪姜感觉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她抬起头来,那人着青衫袍,腰间佩剑。
  顾有悔啊。
  纪姜愣了愣,顾有悔回过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一鞭子下来又多疼,告诉你不来青州,不要来青州,你非要来。”
  纪姜朝他手上看去,他徒手接下了于管事的那一鞭。
  虽说是习武之人,但也都是血肉之躯,这一鞭入手,虎口处已经破了皮。他拼命忍着才不至于在纪姜面前痛得龇牙咧嘴。
  “你不是该回帝京了吗?”
  “回个屁!”
  他一把拽过于管事手中的鞭子,于管事被拽了一个趔趄,啪地一声摔在纪姜面前。
  顾有悔弯腰一把搬起她的脸,“你知道她是谁,你敢伤她。你这脑袋长在脖子上,真是多余。”
  于管事当真是欲哭无泪啊,“我……我也是听主子的话,小爷您饶命啊。”
  陆以芳走下台阶,一面走一面道:“顾小爷,这毕竟是我们府上的家事,还请顾小爷高抬贵手,不要干涉。”
  顾有悔松开手,于管事的脸啪地摔到地上。
  顾有悔摊开自己接鞭子的手,伸到陆以芳面前,他早不自诩是官家子弟了,也不顾什么礼节,几乎要把手贴到陆以芳的脸上,逼得陆以芳退了好几步。
  “我当时就不该信你这个妇人,听说,宋简差点害她活不过来。你应该还记得我的话吧,她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她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刚才这一鞭子,如果打在她了她身上,这个狗奴才的命,我就要了。反正我也是□□天下的人,官府有本事就抓,没本事,半分都管不着我,今日我若起个兴,也能让你当着这些人的面,跟他一起趴着。”
  他这话虽然粗,却说得很有压迫感。
  这又不是在府中,而是在人气腾腾的街道上,陆以芳觉得喉咙里发梗,一时竟不知道以何话去应对。
  纪姜轻轻地拽了拽顾有悔的衣袖。
  “别说了,你给她们没脸,我日后怎么处。”
  顾有悔回过头来,“你脑子有病啊,跟这种人处个屁。”
  他又骂她,纪姜又好气又好笑。
  “好了,你赶紧走吧,我自己能应付,指不定有人已经报了官了。衙门的人来了,你就不好走了。”
  顾有悔毫不在意,“你怕什么,还有我顾有悔杀不出去的路。你干脆跟我走吧,要么回京,我带你去找邓瞬宜,要么跟我去琅山,我带你见师父,哪一条路,不比在宋简那个混蛋的府上好。”
  “你骂谁是混蛋。”
  宋意然地声音有些尖锐,顾有悔压根没带让她的,“骂你哥是个混蛋!”
  “你……”
  “我怎么了,宋意然,你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上山求我师父给你哥治腿伤的,你也别忘了,要不是我劝我师父出手,宋简现在就是个残废,你在青州跟别人耍你威风可以,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宋意然被他抵得一句话也说出来,她也大病余生的人,心里头有气,气血就直往脑门上顶,脸跟着就涨得通红。但她也明白,顾有悔的话并没有错,宋简的腿疾,一直需要琅山的药来养,若是当真与顾有悔撕破脸,对她,对宋简都是无益的。
  顾有悔见她不说话了,这才将手上的鞭子团成团,照着她的脑门就扔了过去。
  “接着吧,宋大小姐。我说,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大仇,好歹她也救了宋简的性命,要不是她,宋简早就更他爹一样死在文华殿的廷杖下了。还能有如今的威风。宋简把她逼过来,她也来了,你们差不多得了吧,真要把人折磨死才甘心啊,我告诉你们,她要真死了,我也活不了,到时候,你们全部跟着我一起给她陪葬。”
  宋意然仰面笑出声来,她按住脸上被鞭柄撞红的地方,尖声道:“你也活不了?怎么你就要和她同生共死起来了,你知道的啊,她以前是我哥的女人,后来听说还嫁邓瞬宜那个窝囊废,这么一个女人,也是你看得上的?”
  顾有悔将纪见挡在自己的身后,“对,看上她了又怎么样,看上她总比看上你强吧。”
  纪姜道“你在瞎说什么?”
  顾有悔撇了她一眼,小声道“你别闹,我帮你呢。”
  说完,他吹了一声哨子,一匹马便冲开人群跑了过来,顾有悔一把将纪姜带上马。
  低头对陆以芳道:“你告诉宋简,让他来小镜湖找我。我请楼鼎显楼将军在湖边做客,你们府上这个奴婢,我借去替将军泡个茶啊。”
  说完,一扬马鞭,带着纪姜去了。
  纪姜是被他打横放在马背上的,颠得胃里难受。
  “顾有悔,你可真像个土匪。”
  顾有悔低头看了她一眼,“我都跟你说了,这个世道没有江湖,所有大侠,都是市井土匪罢了。”
  纪姜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子,顾有悔慌了神。
  “你干什么,我的马可是汗血宝马,你可别动他。”
  “你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你别激动,到了镜湖我就放你下来,我知道你这样不舒服,我不是也考虑你受过伤嘛……”
  他说完这个话,突然有觉得似乎有些伤她,忙闭了嘴。
  “小镜湖是什么地方,还有,楼鼎显是谁。”
  顾有悔拉了拉缰绳,令马放慢了步子,尽量走得平稳一些,“小镜湖是我师兄的地方,至于楼鼎显,你应该知道的,他以前是青州府的一守城将,宋简一手培植,做到了晋王军中的大将,此人也算是个行军打仗的天才,白水河前线将军,就是他。”
  纪姜想了想,到是记起了这个人。
  “那他为什么会在小镜湖。”
  顾有悔道:“宋简让他来查我吧,我对他没什么兴趣,只是我们江湖中人,讨厌宋简的做派。什么都要拿捏在手上,但凡有个拿捏不住的人,就要千方百计的挖出他的过去和来历公主,我知道你对宋简这个人内心有愧,但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再留在他身边。无论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
  他咳了一声,“现在,他和我爹,倒是很像。”
  说着,小镜湖已经到了。
  顾有悔先下马,而后又小心地将纪姜抱了下来。
  “得罪你了。一来是想逼一逼宋简,二来,也是我师兄要见见你。”
  纪姜站直身子,“你还有师兄吗?”
  顾有悔笑了,“我师父可是这世上少有的高人,怎么可能只有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弟。我师兄叫林舒由,医术颇得我师傅真传,他若肯替你写一副药,保管比那什么杜和茹的强。”
 
 
第21章 琅山
  话音刚落,纪姜背后便传来一个温和的男音。“有悔,你是不记得师父的话了吧。”
  纪姜回过头,声音的主人身着灰衣,除了挂于腰间的一枚玉佩之外,周身再无其他配饰之物。他沿着水边慢慢地向纪姜走来。
  男子,但凡在水侧,与这世上至灵至性的东西关联,就自然度一层雅气。此人约莫三四十的年纪,温和沉静,与顾有悔两相一比,到真不似出自一个师门。
  刚才还嬉皮笑脸地说得眉飞色舞,被他这么一说,立刻老实了,恭恭敬敬地向纪姜作了个揖:“有悔性子鲁莽,多次冒犯公主。还望长公主恕罪。”
  纪姜笑了,顾有悔这个人她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习惯他那有话直说的爽快性子,到习惯不了他此时这幅假正经地模样。
  “你先站好。”
  顾有悔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灰衣男子,又赶忙把头埋了下去。
  纪姜摇了摇头,会头对那人道:“先生,他救过我的命,况且我也是什么公主了,恕不了谁的罪。”
  那人淡淡地笑了笑,行至纪姜面前,整衣定容,屈膝跪了下去,而后双手交叠,伏身向她行叩拜的大礼。一旁的顾有悔见此,也忙跟着一道下拜。
  纪姜怔地退了一步。
  “先生何意。”
  那人直起身。“公主殿下,小人是林舒由,琅山主人座下二弟子,有悔是我的小师弟,听说这一路,他对公主多次出言不逊,小人已代师父责罚过他,望公主不要同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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