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请罪,望爷能消气。”
  宋简笑了笑,慢慢蹲下身子。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十分难受的动作,膝盖上的寒疼令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身子稍稍有些不稳,却不想,面前的女人侧过身,用肩膀恰到好处地撑抵住他。
  时隔多年,这是第一次,他与她有肢体之亲。她的鼻息就在耳畔,温暖如春日的细风。他不由地握了握手指。上一次肌肤之亲是什么时候呢,他已经要记不得了。在他的回忆里,床笫之间,她有温软的肚腩,丰盈的乳/房,每一回,彼此都酣畅淋漓。
  在这件事上,宋简在她身上找到过最平等的位置。
  宋简松开手,强行将自己从荒唐的回忆里拽出来。
  “你回来做什么?不是都跟着他走了吗?”
  纪姜跪直身子,“我走了,小姐也不会放过我,我……不想做逃奴。”
  雪中,她眼眸明亮,看不见一丝污浊。
  “楼将军,跟着我一道回来了,爷要见他吗?”
  宋简背往后仰,与她拉开些距离。
  “临川,你真的很蠢,顾有悔肯放你与楼鼎显一道回来,你与顾仲濂的关系,在我这里,就再也说不清了。”
  “本来也说不清楚,不过,您已不是当年公主府的宋简,面对这样的我,您根本不需要怕。”
  宋简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对,对你,我可以割耳挖眼。你不要以为,我还对你有一丝的怜惜,我让你留在我身边,是要你赎罪,赎我宋家满门,十余条命的罪。除此之外,顾仲濂当你是插入青州的剑,我也能把你,磨成抵在朝廷咽喉的刀。”
  说完,他站起身。
  “起来,跟我进来。”
  堂内烧着滚烫的炭火。
  张乾见他们二人进来,忙识趣地和门退了出去。灯焰安宁,她轻盈的发丝,在热气带出的细风里轻扬。
  宋简抬手,脱掉外袍,只余下一件中衣。回身坐在榻上。
  “过来。”
  纪姜的双手被绑着,在雪地里跪得有些久,血液不大流通,猛地进到这温暖的屋内,血脉冲涌,绳子便压得肉疼。
  她向宋简走近几步。宋简随手将外袍抛挂在一旁的椅上。
  “转过去。”
  她也听话,慢慢地转过身去。
  宋简低下头,在她的手腕上寻到绳头。一圈一圈把绳子从她的手腕上解下来。他的动作很慢,一圈一圈解得十分仔细。手指偶尔触碰她冰冷的皮肤。他的手很温暖,每一次触碰,都引纪姜肩膀一阵瑟瑟的颤抖。
  “你抖什么。”
  他的手停在她背后,“张乾。”
  门外的人应道:“在呢,爷,您说。”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笑声,“下次绑她,不要跟捆得这么扎实。我这里不是刑部的大牢。”
  张乾自然听不懂他的意思,愣了愣,只能连声应是。
  说话间,她手臂上的绳子也被解了下来,失去束缚,血脉一下子贯流,她立马感到一阵酸痛。
  宋简将余下的绳子丢到一边。
  “去传水。”
  “啊?”
  “赎罪。”
 
 
第23章 情分
  纪姜明白过来,刚要推门出去,背后却被什么东西覆住,而后又一路滑掉至她的脚边。
  她低头一看,是宋简的那件狐狸皮袍子。纪姜回头,宋简的手刚刚垂下,他曲腿斜靠在榻上,低头单手解着腰间的系带。
  “裹着去。”
  但凡人口不肯承认的东西,都是既美好,又伤人的。
  浮世为夫妻的情意,善意,被累世的仇怨掐住咽喉。哪怕他挣扎着顶其所有的硬骨头,但他始终摁不灭,心中那盏温柔的灯。
  纪姜望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手停滞在带结上。他也没有抬头,灯焰烧在他的眼中。
  “去啊。”
  ***
  小厮抬了水进来。迎绣拉开绸纱屏风。水烟氤氲开来,张乾走到纪姜声旁,轻声说了一句:“爷不喜欢过热的水,仔细伺候。”
  纪姜垂目点了点头。他们一起相处过三年,既有公主之尊,她从来没有放下过一次身段来服侍过宋简,她知道宋简擅诗文,好金石,过目成诵,能默棋册琴谱。金玉在外,他是她的体面,也是整个皇族婚姻的体面。
  但关于生活最细枝末节的地方,她当真全然不知。
  男人喜欢吃什么,沐浴的水温几何,春秋交际之间,他似乎偶尔犯咳疾,记忆里,他常常亲手泡一种带着桔梗味的茶,但那究竟是什么茶,她不曾问起过。
  那三年,除了她,他再不曾有一个亲近的女人,所以宋简在她的府中,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呢。
  水顺着纪姜拇指上的扳指流入浴桶中。她一面想,一面试着桶中的水温。
  带水烟清瘦下来时,绸帐屏风响了响。
  宋简赤脚踩了进来,正站在木施前,解他手腕上的沉香珠串。一百零八颗,褐色的穿线已经有些老旧了,他在手腕上缠了三圈。他解地并不顺当,偶尔穿线缠绕在一起,他到不着急,将手举到灯下,翻出交缠处,稍显笨拙地去挑开。
  纪姜放下手中的水瓢,走到他身旁,伸手替下了他的手。
  男人们,似乎都不大会做这样细致的活路,然而女人,纵然在尊贵,也有一双灵巧的手。
  她找到了症结,两三下便抖开了,回身将它往木施上挂去。
  “爷,线都旧了,明儿,让人拿出去,重新串一回吧。”
  “你学着串。”
  她清浅的应了一声。“那也好,奴婢学着串。”
  说完,她从木施后出来,挽起自己的袖子。去为宋简解衣。
  宋简从前也是地方上为官的人,那个年纪的父母官,都还没有练出朝廷权贵的势利心,下田野,走陇上,没有少和乡野,车船打交到。在纪姜的记忆里,宋简的身材并不似如今这般清瘦。
  宋简很配合她的动作。
  一只手臂抽出袖子,纪姜便看到了他肩背上伤痕。那些伤已经很老了,有些剩下些淡淡的红痕,有些突出皮肤,触目惊心。
  她忍不住眼眶一红。
  “你放心。”
  他摁了摁将才带中沉香珠的手腕。平静地开口。
  “你是个女人,这些皮肉上的伤,我不一定都要还给你。”
  说着,他低头望向她的脖颈,柔软的一掐则断。
  “青州衙门口的那顿打,已经够了,你既说,你不想挨打。以后,我也不想让杜和茹看伤筋动骨的事。”
  纪姜低下头,帮他褪掉另一只袖子。
  “爷是喜欢,看我如今这副模样。”
  好透彻的人。
  她将她的衣服叠挂于手中,“爷不让奴婢死,奴婢就好好跟着您活着。以后,串什么珠子,绣什么鞋面样子,临川公主不曾做过的,奴婢日后,都肯学起来。”
  说着,她半蹲下身,去解他腰间的汗巾子。
  坦诚相见。
  所有挑拨□□地地方,纪姜都不敢去看,在他们如今地地位,身份之上,她害怕会显露出不该有地欲求在宋简的眼前。诚然,她可以在宋简面前屈膝,她甚至可以在陆以芳,宋意然,陈锦莲的面前伏低,但她仍敏感地保有气节,她懂得越谦卑,越高贵地道理,是以即便身在卑位,她也从不沉沦。
  但此时是不同。
  哪怕一丝被□□牵出的眼中红丝,都会勒住她骨子里的骄傲。
  任何事都可以仰起头坦然面对,可是这会儿,她却无论如何也坦然不起来。
  头越埋越低,几乎触碰到他地膝盖。
  可那里,却是他最难看的地方。
  纪姜还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宋间捏着她的下巴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声音莫名有些喘息。“别看那里。”
  纪姜被迫仰着头,灯火映着水光十分刺眼,将她眼中的晶莹烧得滚烫。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会把你的腿害成这样。”
  宋简的手触到了暖热的水。他忙松开手。
  “那你赎啊。”
  青州两年来,男女阴阳之美好,终于在一次回到他滚烫的肉体之中。青灰色的床帐把灯火都摁在外面,失去视线之后,纪姜的柔软的身子成了烛火伤温柔的焰芯。在大雪纷飞的深冬之中,她既不烫人,却折磨地人心头,又软又酸地发疼。
  宋简原本是温柔内敛的人,从前在房中事上,他甚至是被纪姜牵引着走的,她享受富贵极乐,不矜持,也不忸怩,他也得以酣畅淋漓。那种诡异的平等,成了调和他们婚姻的一剂良药。他喜欢和她欢好。喜欢她迷离的眼睛,和发红的皮肤。喜欢她在混沌中喊他的名字。
  叫他宋简。
  那个时候,他才真的是宋简,不是大齐的驸马,不是宋子鸣的嫡子。
  那个时候,他会冲破某些桎梏而承认,与她之间的婚姻,不仅仅是政治的手段,她是大齐的明珠,也是他爱着的女人。
  干柴遇烈火。
  这个比喻虽然不太恰当,他却真的是在精疲力竭后才放过了纪姜。那一桶沐浴的水早就已经凉透了。
  木施上氤氲的水汽已经凝结成了水珠子,滴答滴答地落下来,落在地缝里,蜿蜒如蛇般地往屏风后面躺去。
  纪将有些微微地咳嗽,她面色潮红。
  □□退去后,手脚逐渐开始发冷,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寻找些蔽身的东西,却抓住了将才搭在床头的那件狐狸皮的袍子。
  她尽力地蜷缩起身子,缩进去。皮毛质地的东西,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一下子护住了人的温度。宋间低头看着缩在他身边的女人。她背对着他,浑身□□,光滑的脊背还露在外面,下身留着他给与她的杖伤。
  此时她不再羞赧,不再躲避,她只是冷。只是疼。
  只是这天地间漂泊如浮萍的柔弱人。
  他隐隐地心疼。
  她不是公主多好,她依他而生,汲他而活,该多好。
  “宋简。”
  她把头埋入狐狸皮的袍子中,瓮声瓮气地唤了宋简一声。
  说完,她就捏紧了手指,甚至闭上眼睛,她不指望他会有回应。
  寒津津的风透过门框的缝隙渗进来,知觉清晰灵透。
  宋间翻了个身。然后,纪姜听到了从前她所熟悉的那种声音。
  “在啊。”
  次日,晋王府有事,宋简走得很早。
  然而,整个宋府的下人们面上看着平静,私底下却炸开了锅。迎绣原本在西桐阁前剪腊梅枝。
  两个等着收拾里间冷水的小厮凑到她面前道:“绣姐姐,你是过来伺候新姨娘起身的吗?”
  迎绣看了一眼里间。宋简走的时候,是让张乾拿着衣服去偏屋里盥洗的,是以这会儿纪姜还没有起身。
  迎绣是个实心的人,照顾了重伤的纪姜十几天,当她和自己一样是个苦命人,因为同情她遭遇,一直掏心掏肺,这会儿也不肯听人在底下嚼她的舌根子。
  于是放下手中的花剪子,“好生候着吧,仔细我去给辛奴姐姐说,你们的舌头长了,缩不到嘴巴里。”
  那小厮道:“姐姐替她遮掩,人家,未必想要遮掩,昨天,好大的动静,我们守在外面上夜的人,有几个没听见的,今儿说是王府有事,我们爷走得急,说不定回来就得领着她去拜夫人和另几房。”
  “一大早的,用嘴干活呢。”
  三人闻声一怔,忙回过头去。辛奴立在花坛旁,手中捧着一套衣物。
  迎绣看了一眼,认出那是纪姜的。
  “你们两个人,去找张管事领手板子,迎绣,你过来。”
  迎绣忙走上前去。辛奴将手上的衣物递到她手中。
  “你把这些衣服给送进去,伺候她梳洗好了,再出来。再有,就你一个人陪着,取水用水,都由你来做。别再叫其他人进去。”
  迎绣点点头。“辛奴姐姐,底下人说的话……”
  辛奴拍了拍她的手,“我们爷什么话都没留,你就还当她是和你一样的人,至于底下要不要对她恭敬一些,夫人要不要给她体面,这是后话,过会儿子,你们总会知道。”
  说完,她转身往后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夫人要去一趟意园。个把时程后吧,你做好了这边的事,就去夫人那边。今儿张乾也跟着爷去了,府里没人,我得留着,你好生伺候夫人过去。”
 
 
第24章 累心
  晋王府正门前,楼鼎显立在马下等宋简。
  快到正月十五了,晋王府出入采买的人多,各个官邸内眷来往走动的人也不少。正门上忙,宋简不喜欢应付虚礼,便没在正门停留。楼鼎显见他车撵往后门绕去了,忙跟抬脚跟过去,张乾替他牵过马,楼鼎显亦步亦趋地跟在宋简的车旁,犹豫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要请罪就算了,我也偶尔莽撞,原不该让你这指挥军马的人去探江湖的底。”
  宋简的声音从车帘中透出来,惯有的平稳无波。
  楼鼎显算是松了一口气。“先生,这种隐在民间和朝廷之间的事,东厂和锦衣卫那些狗腿在行,李旭林好像还在青州,先生可以借一借他们的手。”
  宋简盘着腕上的沉香珠,“李旭林还没有启程回京?”
  楼鼎显道:“原本是要走的,听说半道上又被青州衙门的几个堂官请在家中喝酒去了。”
  宋简笑了笑:“哦,地方上平时抱不住梁有善的佛腿。”
  说着,已行至王府侧门,张乾撑着宋简下来。楼鼎显到车撵后去绕了一圈,刻意回避了他下撵的这一幕。将军和文人之间,铮铮铁骨和羽扇纶巾之间,哪怕再亲近,也总有那么零星半点的龃龉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如今东厂在梁有善手上,搅得实在太脏污。放眼整个天下,恐怕就青州地境,因为有先生在,他们还伸不了爪子。”
  宋简往里走,王府里早有人出来为他二人引路。
  “人心筑城,到处都是孔隙。”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