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意然。”
  宋意然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打住他的话,“好,我走。不碍你们说正事。”
  说完,起身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杨庆怀一直看到她安安稳稳地走下台阶,消失在拱门后面,这才转过身对宋简道:“我听说,你拿住邓瞬宜了?”
  宋简拍了拍覆在腿上的毯子,平声道:“楼鼎显还在回青州的路上。”
  杨庆怀亲手给他添了半盏茶,“你怎么拿住他的,我听说,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拼了命要保他,他爹虽然没了,他到也是个没骨头的人,可是,也不至于肯跟你的人走吧。”
  宋简看了一眼手中的茶,刚添的滚水,将茶絮冲开了,如今正一层一层地往底下沉淀。滚水带来的殊途,顷刻之后,同归于底。
  “楼鼎显传信告诉我,是因为临川公主,你想得通吗?”
  杨庆怀正饮茶,差点没呛着。
  “什么,因为你府上那个庶人公主?”
  他转过念头来,直身又道:“哦,对,他是临川公主的第二任驸马,不过……我听说,公主连与他同席都不肯。”
  宋简并不想与他说这种他不曾亲见的事。
  杨庆怀也觉得自己多嘴,抓了一把花生吹皮,“接下来呢,你这么做。捏住这个小侯爷,要送给顾仲濂,还是送给梁有善啊。”
  “要见见他,再看他手上,捏的是老侯爷留给他的什么东西。”
  杨庆怀将吹好皮的花生用绢帕包好,放在一旁。宋简伸手挑开绢子,刚拣了一粒,却被杨庆还夺了回来,仔细吹了吹又放回绢帕中。
  “给意然的。”
  宋简不由得笑了,拍掉手上的皮灰。
  “好生待她。”
  杨庆怀笑而不答,又抓了一把在手上,碾开面上的皮儿,那淡红色的花生衣子随风而走,顺着戏台的边沿,一下子散出好远。
  宋意然回到席上的时候,宋简已经走了。杨庆怀轻轻将她搂过来,宋意然却撇开了他的手。
  “我兄长呢。”
  “走了。”
  “你怎么就让他走了,我还有话跟他说呢。”
  杨庆起身,将抱着花生米的绢帕送到她手中。“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还不是那些老话,不是我说你,就你兄长那样的人物,一个庶人公主,碍得了他什么事。你啊……好好吃,好好睡,等着我们的大胖小子出生……”
  说着,他弯腰伸手去抚了抚宋意然的肚子。
  “我们叫他舅舅,带我们帝京射鹿子去。”
  宋意然拍掉他的手,“你也是,半分没长进。”
  杨庆怀直起身,一手搭在宋意然肩上,“我要什么长进啊,陪着你,跟着你兄长,就是最大的长进。对了,你可要制几身宽松的衣裳,叫人东市给你办去。”
  这边东市上,迎绣正与纪姜在绸缎庄上看货。
  来青州一个多月,这倒是纪姜第一次出宋府。迎绣人好,知道她在府中过得难,一面翻着面前的衣料子一面道:“采买的东西不多,一会儿,我们匀出些时间,去城楼下吃阳春面去。”
  见她没接话,又道:“诶,你的手好些了吗?我知道,有个药堂的膏子好。要不一并买些回去备着?”
  说完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忙又改口道:“瞧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纪姜笑着摇头,“我到很少看见,你受什么过。”
  迎绣道:“其实,夫人待我们也好的,我们都知道,她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伺候过皇后公主的人,规矩大,不过,她很少动那些伤皮肉的法子,她说过的,女儿家,最要紧的就是这身皮肉,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你啊……”
  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续道:“日后别往我们爷身上动心思了,你该知道的,我们做奴婢的,哪配得上爷那样的人。你要是本分些,夫人也会仁慈待你的。”
  纪姜想着她的那句话。
  “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
  继而又想起宋简,对于他们彼此来说,这可真是一句彻骨痛的话。
  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人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肩膀。
  “糊涂公主。”
  纪姜一怔,忙回过头去,却见顾有悔抱着一匹大红色的织锦绣站在她身后。
  “给你的,我付过银子了。”
  说完一把抛到她手中,纪姜笑得呛了一声,“这是做喜服的料子。”
  顾有悔将剑抱入怀中,毫不在意道:“谁说平常穿不得,每回见你,你都这一身又青又白的。”
  迎绣在府上见过顾有悔,想起宋府门前的那一幕,拉着纪姜就要走。
  顾有悔拦在前面,“小爷就和她说几句话,你怕什么。你先回去,过会儿,小爷亲自把她送回府上。”
  迎绣梗着脖子道:“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可……”
  话还没说话,却看见顾有悔的拇指已经顶开了剑柄。“走不走?”
  迎绣忙往纪姜身后躲,“临川……”
  临川拍了拍她的肩,“先走,没事的。”
  迎绣胆子小,到着实被他给吓住了,抱起挑好的衣料子,一步一退地挪了出去。
  纪姜将那匹织锦缎扔回他怀中。
  “你怕是觉得,衙门前那顿打没把我打死,心里不甘吧,”
  那料子扑到顾有悔脸上,散乱开来,他手忙脚乱地去理,一面道:“你胡说什么,我师兄还没把话给你说明白吗?”
  手上越来越乱,他有些发急,纪姜转身就要往外走,顾有悔忙追上去道:“你别走啊,我是不知道师父和我爹的意思啦,不过,我既入了琅山的山门,师父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纪姜顿住脚步,“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吃暖锅。”
  纪姜几乎要翻白眼,“你是想让我再挨一顿打啊。”
  “他敢打你!”
  话没说完,织锦缎却缠在了他的胳膊上。“诶……你别走,快过来,帮我理开。我真有话要跟你说。”
 
 
第26章 羊肉
  纪姜在前面走,顾有悔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
  “你去哪里啊。”
  他好不容易把缠在身上的织锦缎松扯下来,追上去与她并行。
  “回府。”
  她声音清冷,说白了就是故意在避。
  顾有悔抓住她的衣袖,纪姜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顾有悔,这是待公主之礼啊。”
  顾有悔刚要说话,却看见她青肿未消的手掌。忙一把掰起来看。
  “你手怎么了?”
  纪姜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没怎么,做事时伤的。”
  顾有悔陡然提高了声音,“我说殿下,你替他遮什么!”
  这一声殿下,引得东市的人频频侧目,纪姜忙往他身后躲,口中低道:“你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殿下吗?”
  顾有悔转头看着她在自己背后涨红的脸,“那不行,我林师兄说了,对你,琅山上下都要以公主之礼待之。你若要回府,我就追着你叫一路的‘殿下’。”
  当真是扑面而来的江湖痞气,偏偏又坦坦荡荡。
  东市初春的细风里,他抱剑在怀,低头凝着身后的纪姜,束发的青带轻轻浮过她眉心。他用剑柄抵了抵她的肩膀。
  “诶,走吧,跟我去吃暖锅子,二月一来,就没那种滋味了。”
  时节之美好,会给年轻的人的内心情绪,很多微妙的注脚。
  青州的初春,霜雪从寒冷青瓦顶上退去,退过乌黑色的,潮湿的石头阶梯,最后退成了最后一盘羊肉上的雪白筋络。
  “小二,再给小爷切一盘萝卜。”
  东市旁的一家撑着油布的暖锅摊子上,廉价的饮食,每一盘肉,每一盘蔬菜却都很实在,人们被滚烫的汤烟熏红了鼻尖头,天虽然很冷,大多数人还是脱下了外袍,随意丢在竹篾框子里。一隅天地里高谈阔论,乾坤如沸腾的水,日月如沉浮的肉。
  顾有悔手中握着一双很长的竹筷。在釜中搅动乾坤。一片薄羊肉如滚汤中三下两上,鲜红如云霞的颜色就翻了白,他将一碗椒酱往她面前一推。肉裹椒酱蹭出温暖的油光。他收回手,撑着下颚看她。
  “你吃。”
  纪姜夹起肉片,沿着边沿咬了一口。椒酱的鲜辣窜入口中。
  宫廷里也吃暖锅,但香料讲究,器皿精致,她被要求举止得体,哪怕是食腥膻之物,也不能舍优雅风度。
  见她细嚼慢咽,顾有悔看得着急,举起筷子又涮了一片。
  “宫里的吃法,真磨叽,这样,嚼得出肉汁鲜味吗?”
  说着,他一口将滚烫的肉片塞入口中,烫得自个差点跳起来。
  纪姜抿嘴忍着笑,放筷倒了一杯茶与他。顾有悔忙接过来灌下,这方好些。
  “特意带我吃这个做什么。”
  纪姜夹起肉片来,又咬了一口。
  顾有悔放下茶杯,“先说啊,是我师兄说的,你们宫里,每年年节都要赐暖锅宴,你头一年不在帝京……”
  他顿了顿,自觉说到了她的伤心处。
  便起筷在烫锅子里翻萝卜。
  纪姜将那块肉慢慢地咬完,笑着问道“怎么不说了?”
  顾有悔低头着头,“说什么啊,反正宋简是个混蛋,绝不可能体谅你的艰难了,你又是个糊涂,我是没办法把你从宋府里拧出来了。不过,我这次回青州,也就不走了,师兄把小镜湖的宅子留给了我,我就留在青州,你有什么事,我都看得见。”
  纪姜放下筷子。看着他被烫烟熏红的鼻子尖:“其实你不用在意,我已经不怎么去想过去在帝京的事情了。”
  顾有悔抬头道:“我觉得不值得,哪怕我认为……”
  他拿捏了一下语气,“哪怕当年……你是有过错吧。但你这代价,也算是付得够大了。”
  纪姜笑了笑,“你究竟是同情他,还是同情我。”
  “同情你啊!”
  他终于翻出了一片萝卜,夹在嘴边吹着。
  “男人没什么好同情的,行走江湖,谁不是血海深仇,身上几个血窟窿的。折磨女人,算好汉?”
  纪姜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她不大愿意和顾有悔论起宋简的事。宋简究竟是不是个无情的人。关于这点,她在宫里多年,心之敏锐,人性修炼,她比陆以芳有过之而无不及。陆以芳能看出的,她身在其中,又怎会全然不觉。
  “对了,你刚才说回青州……你之前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吗?”
  顾有悔“噢”了一声。
  “对,我都忘了这事。师兄让我下了一趟江南,去寻邓瞬宜。”
  “邓瞬宜?”
  纪姜一怔,“他怎么去江南了?”
  顾有悔叹了口气,旋着手中的筷子,低声道“他们平西侯府出了大事,公文已经下到地方上了,老侯爷联合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弹劾梁有善,结果弹劾不成,被下了诏狱,年初判的斩刑,邓瞬宜运气好,从帝京逃出来了。”
  邓瞬宜这个名字,已经在纪姜的脑子里开始消隐了,但是往回忆里一捞,还是捞得出来他的形象。邓瞬宜待她,是没得话说,就算她倒了合卺酒,锁他在公主府门外,让她在帝京的贵族面前丢尽脸面,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说过她的半分不是。而且,邓家一门,是累世的公卿啊,说杀头就杀头。着实令纪姜心惊。
  “你们找他做什么?”
  顾有悔摇头,“我懒得想这些,左不过是东厂和我爹之间的那层遮羞布要捅破了,你想想呢?”
  纪姜望着锅中沸腾的汤水,下过肉,汤面起了一层血泡子。看起来有些脏污。
  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一内一外抬着自己弟弟的龙椅,之前因为青州叛军的缘故,还算是同心协力,但自古官不容宦,拉锯出血来是迟早的事情。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定是拿住了要害,但却被梁有善先下手灭了口,那这个要害,很有可能是在邓瞬宜的身上。
  想完这一层,纪姜忙道: “那你找到他了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顾有悔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来青州了”
  “我本来在杭州府找到了他,准备带他回琅山,谁知道,宋简的人在半路上截住他了,结果,他听说了你在杭州的事,就死活不肯跟我走了。”
  纪姜怔住。
  汤已经要烧干了,沉底萝卜几乎被煮成了泥巴。
  外面突然跑进来好多人,顾有悔侧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哟,下雨了。”
  青州开春后的第一场雨,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不多时,头顶的油布就被淋得噼里啪啦地作响。狭小的摊位上瞬时挤满了人。
  顾有悔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和人群隔开来。
  “公主,下回打死我也不带来你这种地方了。”
  纪姜仍旧没有应声,顾有悔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顾有悔,就算是拖,你也该在杭州那边把邓瞬宜拖回去!”
  她突然提起声来,目光也冷了下来。
  顾有悔想起邓瞬宜但是那绝决地要和他拼命地模样,脖子一哽,顶道“我到是想拖,那小侯爷,细胳膊细腿的,拿着把刀逼我放他走,我有什么办法!”
  纪姜抬起头,抿唇盯着他的眼睛。
  顾有悔被她看得背脊发冷,“诶……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跟殿下说话。我……”他手足无措,在顾有悔的眼中,父亲也好,纪姜也好,这些在政治旋涡里如腌菜一样打旋的人,活得精致又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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