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瞬宜松下全身力气,瘫坐在阶前,竭力抑住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的哭腔,“我走不了,宋简不会放过我,再说,就算走了,我一个人能去什么地方。我想见你,你是我的……”
牙齿几乎咬住舌头,他说不口,或者他怕他一说出口,她就要走了。
他哽咽了一下,凄怆地抬起头,“父亲死了,他入狱头一天逼我出侯府,我知道东厂的人要杀我,也知道顾仲濂要拿我做炮仗,南方又太远,我怕我还没有见到你,就已经死在路上了。”
纪姜没有看过他像如今这样狼狈。
这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带着自责的悲悯,她拼命维护的朝廷,自宋家之后,舍出一条又条的人命。折辱了一个又一个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原本风光霁月的人物。
想着,她撑住邓瞬宜的胳膊。
“来,起来,小侯爷。”
她拽他了,他不敢不起来。
两个人搀扶着在沉寂的厨房小院中站起来,纪姜弯下腰,轻轻地拍着他身上的尘土。
“你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去给宋简磕头了,你是西平侯的世子,老侯爷虽然死了,但是朝廷并没有废除你们府上的爵位,宋简身上没有实在的官位,在他面前,你可以暂时的失掉体面,但绝不能失掉气节。”
她的声音很温柔,手上的动作也不重不轻,珍珠耳坠子在耳畔轻轻摇晃。
衣着质朴,不施粉黛,可她还是邓瞬宜记忆的那个纪姜啊。
邓瞬宜鼻子发酸,没有哪一刻,他会像现在这样,想要去倚靠纪姜。他很鄙视自己心中的这个念头,忙道:“我可以没有什么侯府的尊严,但我不能看着你受辱,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是,我既然接了赐婚的旨意,我就一定会用一生来好好的待你。宋简答应我了,只要我把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交给他,他就答应放你回帝京。”
说着,他捏住纪姜的手,“公主,臣求求你了,你回帝京去吧。”
纪姜低头望了一眼他握在她腕上的手,并没有试图去抽开。
“邓瞬宜,我和你不是夫妻。”
邓瞬宜听了这句话,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样,松手猛地退了一步。
“臣无礼。”
第30章 雾遮
纪姜抬起自己的手, 手腕上留下被他捏的发白指痕, 她拉扯袖子,不动声色的盖住。
“老侯爷留给你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
邓瞬宜目光暗淡下来,垂下目光,摇了摇头:“我不敢看, 我把他藏在了出逃的路上一处地方, 父亲说,那是我的保命符,也是我的催命符。”
说这话的时候, 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临别前的话。年迈的老人,眼底发灰,用一种极其凄怆的与其跟他说:“之后的路,就看你的造化了, 出了帝京,往南方去,千万, 千万不要让东厂的人抓住你,也不要信顾仲濂的任何一句话。”
这一路, 可真难啊。
邓瞬宜心头泛酸,“公主……我是不是和父亲一样, 终究难逃一死啊。”
月光惨淡地落下来,替代昏黄的灯光,把邓瞬宜的脸色映地灿白。
纪姜深吸一口气。一瞬见, 她也想要流泪。
一切都没有因为她的牺牲而停止。她也似乎有点明白,宋简所谓的“入局”,究竟是什么意思。权力的平衡是帝王家美好的念想,争斗一旦开始,只有一方被彻底剿除,才能有一个成王败寇的定局。不入局,就是死。
纪姜抬手按了按眼角,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将眼前的形式想了一遍。
宋简要拿邓瞬宜入局,究竟怎么入帝京的局,顾仲濂的路是绝对走不通的,那么就剩下了梁有善这条路。
在长山的时候,东厂曾经袭击过她,也就是不肯让她按约到达青州,以此让白水河的战役打下去。这么看来,梁有善是希望宋简入帝京,作为他的助力来和顾仲濂的内阁抗衡的。但梁有善和宋简,都不希望彼此被利用,那么……交易……是要拿邓瞬宜的命来和梁有善做交易吗?让梁有善替宋简搭一座名正言顺入帝京的桥吗?
她似乎猜到宋简要做什么了。可是,如今这个情形,自己身在宋府,救邓瞬宜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公主在想什么。”
邓瞬宜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里拉回来。她侧头,看着眼前狼狈低落的男人。
“邓瞬宜,听我说,我不会让你死在这个困局里……”
邓瞬宜摇头惨白地笑了笑,“你什么都别做啊,宋简是走火入魔的人,只要他肯放了你,他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不用信他,他不会放了我的。”
她说得不轻不重,一面姜将耳边的碎发向后挽去。
“至于你的事,男人有男人的手段,女人也有女人的法子。别怕,让我试一试。”
“你别做傻事。”
“我从来不做傻事。”
她把自己的绢帕递给他,“好了,你不要流泪,老侯爷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现在这个样子。”
说完,她重新散下自己松散的长发,拧缠过后,仍用素银簪子别好。又冲他淡淡地笑了笑。“小侯爷,既来之,则安之。饿了吧。”
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往厨房里走去。
“葱被你踩了,肉糜粥你只有将就着吃了。”
说着,锅中的粥早就已经煮沸,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纪姜走回了厨房中。挽起袖子,揭开灶上的砂锅盖子,盛出一碗,端平慢慢地走出来,递到邓瞬宜的手上。
“我以前不会做这些,是来青州以后,才学着做的,你委屈吃一些,我问过张管事,宋简没有说要苛待你,一会儿,你洗个澡,安安心心的先睡上一觉。”
邓瞬宜接过她递来的碗,低头看去。
青笋丁,红萝卜,衬在雪白的粥面上,肉糜沉沉浮浮。
她刻意用了一个银碗盛给他,在大齐,不同阶层的人,在吃穿用度上,都有严苛的规定,比如西平侯府这样的人家,是绝不能用什么粗瓷碗的。
她心之细致,连这个也关照到了。
“你呢。”
“我……”她弯了眉目,“我陪你喝一碗吧。”
说完,她又从新取了一只瓷碗,给自己也盛了半碗。与邓瞬宜一道在阶上坐下。
天已经黑尽了,月光却十分明亮,院中的花草都起了淡淡的絮,温柔地从二人的脚边滚过去。邓瞬宜捧着粥碗,热热地喝了一口,肉糜的鲜味和蔬菜的甜味混入口中。
“临川公主,你……”
“还是叫我纪姜,公主这两个字,我已经不想听了,至于临川这两个字,我想留给宋简。”
她低头喝粥,热气与月光,一道模糊了她的眉目。让邓瞬宜觉得她这个人存在地有些不真实。
“你难道不怨宋简吗?”
“我不配怨恨他。他有他的不容易,也有他该做的事情。”
“那你呢,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啊……”
她从粥米的香气里抬起头,“我没有觉,现在有什么不好,我同百姓们一道尝过了衙门板子的苦楚,吃了寻常店铺里的糕饼,还有东市摊位上的羊肉,沏得平常的茶,煮得来你碗中的粥米,我在宫中多年,还是头一回知道,供养我的人间,究竟是一副什么景象。”
一弯朴素的影子被月关无限牵长,铺在散落着蒜皮和葱泥的地上。外面的上夜的人,提着灯笼行过,灯笼的光透过青墙上的雕花孔隙,在她的身上明明灭灭。
她将端碗的手放到膝上,抬头望着头顶寒冷的月。
“如果我还能回到帝京,我一定要把这些,都说给我弟弟听。”
“你和宋简呢?”
纪姜摇了摇头,“我对他,没有任何所求。朝廷是个深渊……”她顿了顿,慢慢闭上眼睛,“或许,用尽我这一生,能在深渊前面,拽住他。”
邓瞬宜被着一袭话怔住,认识她很多年,但邓瞬宜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话。这不是在皇族宫宴上大义凛然的宣祝,纪姜平静地在这四四方方,一滴鸡毛蒜皮的厨院里张开了口,却吐出了寻常妇人,永远都说不出的动情之语。
“所以,瞬宜。”
她隔着粥水的热气望向他,“不要再为我考虑,你得好好的活下去,如果这一次,你能回到江南,一定要摁住浙党的那些老人,党争从来无益于天下百姓。”
“怎么回得去。”
“勇敢一些,会有法子的。”
***
翌日,宋简把邓瞬宜放到了偏院中,张乾亲自安排了人在院外看守。
陆以芳从来不问内院之外的事,张乾回她,只说是宋简的客人,陆以芳也就再也没问什么。
那日二月二,龙抬头。正值惊蛰前后,宋简虽渐消了病,睡得仍迟。
过了辰时还未起身,西桐堂寂静无声,只有靠着墙的一丛凤尾竹随风细吟。
日华透帘帐,落在纪姜的脸上,她伏在宋简的榻前,脸枕在手臂上,一弯乌发漏出簪脚,顺着青底白纹暗花的领口,垂散到她的胸前。
她昨夜回来到西桐堂的时候,宋简已经扣灭了灯火。床帐垂遮,帐中呼吸匀净。她其实有话想说,但宋简终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宋简还是看低了纪姜。
这一点,就连楼鼎显都觉得有些不安,送邓瞬宜去见纪姜以后,楼鼎显曾问过宋简,“先生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宋简手中翻着那本《菜根谭》,手指骨结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书册的边沿。
“没必要。”
也对,困鸟于笼,即便它从笼缝中伸得出喙,不妨以穗米逗弄,何必在意。
是以宋简睡得很好,醒来时,已天光大亮。绸质的床帐后面半露进纪姜的一只手,微微地弯曲着关节。
宋简坐起身,抬手悬起一边的床帐。
纪姜侧屈着一双腿,坐在榻前的脚踏上。虽是二月了,但房中仍然焚着火炭,她只穿了一身淡青色的单衣。脸上的日光绣着院中淡淡的竹影。姿势并不十分舒服,甚至有些扭曲,但她实在太疲倦,睡得很沉。
宋简下榻,踩到地龙上的那一刹那,膝处的疼痛一下子灌入正双腿。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去扶床沿,却不留意摁住了纪姜的搭在榻沿上的手。
纪姜手腕吃痛,猛地惊醒过来。
宋简移开自己的手,膝盖上的疼痛却如同银针反复抽扎,他站不住,一下子跌坐回榻上。
纪姜从榻前站起身,低头看向他半曲于脚踏上的双腿。忙将床头搭着的毯子拿过来,蹲身与他覆上。
她的动作很轻,很细致,连腿面上的一丝褶皱,也用指腹带平了。
“疼得好些了吗?”
她手叠于膝上,抬头姜望向他。
“文华殿上的廷杖,勉强是偿还了,这一样,奴婢不知道如何还您。”
宋简低头,“那回帝京的路上,你试试什么是磨膝见骨。”
纪姜屈膝跪坐下来,凤尾族窸窸窣窣地拂扫着爬这一层薄绿锈的窗锁,除了炭火噼啪的声音之外,西桐堂在再听不到一丝声音。
“不要回帝京。”
她抬起手,摁在自己的胸口,“我,我纪姜才是断送宋家的罪人,从我身上了结。”
她的声音不高,却隐隐有些发翁。宋简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原本金贵如玉的手指多了两三处不知在何处磕碰的淤伤。宋简低手掰住她的手指,腕上的沉香串母珠挨近纪姜手背的皮肤,周遭都是极暖的,唯有那一处,冷得瘆人。
他将她的手掰了下来。
“我宋家的坟在帝京,听说是你收敛了我父亲在文化殿上的尸首后修的。”
说着他弯下腰靠近她。彼此的鼻息铺面,纪姜牵长脖子,颈上的那根经脉瑟瑟地颤动着。
“临川,我要带你回到帝京,带你到我宋家八十口人的尸骨面前去磕一回头。”
纪姜无言以对,也许宋简还可以说出更挖心掏骨的话,但是他没有说。他的确视她为奴婢,但也因此为她生出了某种对宋简来说,极为扭曲的担当。
纪姜觉得,这个担当是挡在自己面前的,对面则是宋意然,是宋子鸣,是宋家八十口血肉之躯,以及宋简自己对朝廷滔天的仇恨。
两人都在沉默,房内的气氛沉郁,张乾不敢进来,站在门帘后面小心地传话。
“爷,夫人来了,要回您事。”
“让她来。”
说完,他随手扯过木施上的外袍批上,问张乾:“什么时辰了?”
“爷,过辰时了。”
宋简嗯了一声,对纪姜道“去捧水,回来更衣。”
陆以芳与纪姜在西桐堂的门外擦肩,纪姜往门侧腿了一步,垂头与她行礼。陆以芳身上的薄袄是新裁的,鹅黄底上绣着梅花。她甚至为此熏了寿阳香。
“听说你这几日,伺候得很尽心。”
纪姜没有抬头,“奴婢不敢不尽心。”
话声清浅,她耳后蜿蜒的那缕碎发垂落于胸前,年轻而饱满的乳。房,隐伏于轻薄的单衣之下,自她来青州后,陆以芳再也没看她穿过十二层的牡丹金丝绣衣,经过青州衙门前的那场杖刑,她好像一下子从金银重厚的人生里破茧而出,满身单薄的冷冽清香,显出女子皮肤和肉体的柔弱之美,与身入婆娑却不折骨的气节。
“去吧。”
陆以芳无话可说,无力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纪姜听了她的话,半屈膝,从石阶下退了下去。
等她再捧水回来,里阁内,陆以芳正在服侍宋简更衣,两个人影一高一低地落在窗上,陆以芳正半跪着替他系褐革带子,张乾见她没有进去,便接过了她手上的水盆。
“你到是个会看眼色的。”
纪姜冲他笑了笑:“遭了这么多罪,还能不学乖么。”
张乾打从心里的是同情她的,见她衣着单薄,又一身疲倦,低声道:“我替你捧进去,夫人既然已经在服侍了,爷是会让她的脸面的,你下去梳洗梳洗,好生休息,这边有吩咐,我再让人传你来。明儿府上宴晋王爷与王妃娘娘,有得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