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个眼神,和林师兄知道这个消息时候的眼神好像。”
纪姜吐出一口气,垂下眼来:“你师兄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顾有转过身,不可思议道:“奇了,公主怎么知道师兄有话对你说。”
话音刚落,摊子主小心的走到顾有悔身边,弯腰低头在他耳边道:“这位小爷,宋先生来了,要找……这位姑娘。”
听到这话,纪姜忙站起身来。
宋简亲手撑着一把伞,一步一步走近暖锅摊子。雨下得有些大,他的袍衫一角已被濡湿了。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爷……我……”
“这是你该说话的地方吗?”
宋简放下手中的伞,拖过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一旁的张乾连忙接过来,倚在椅旁。
躲雨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此时气氛诡异,面面相觑。
张乾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快走。”
说完,将一枚银锭子抛给摊子主“换锅,再给我们爷切一盘羊肉。”
众人连忙拔腿散入雨中。
纪姜正要上前,顾有悔却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后。“跟她无关,我拽她来的,你别和他过不去,你若非要罚他,我把我这身皮肉拿给你去打。”
宋简笑了一声,抬腕挽起袖口,又从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
摊主上来换锅子。又将新切的一盘羊肉也端了上来。宋简夹了一片,投入沸腾的水。而后用筷子点了点对面的桌面儿。
“顾有悔,顾仲濂口吐锦绣,你一点都学不到。先坐。”
他们是两个做派的人物,虽然年轻时也曾在一个酒桌子上聊过女人和国政,但年岁已久,一个在仕途为官,一个在江湖做草莽,到头来,明明相互看重的两个人,现在谁也欣赏不起来谁。
顾有悔见他没发坐,便撇了撇嘴,把剑倚在他的伞边。撩袍坐下来。
宋简新取了一个酒杯,推到顾有悔的面前。起身,亲手拿过了酒壶。纪姜伸手想要替他,谁知他却避开了。
“不用,你跪着。”
第27章 菜根
将近二月的天,宋简也把厚重的大毛氅子弃掉了,但他还是怕寒,添满顾有悔与自己面前的酒后,便放下酒壶,撑开手掌,靠近暖锅底下的火炉子。
炉子是新换的,炭正烧得红,宋简半张脸烘在明亮的炭火旁。世俗的温度度给他一层可怕的人情味。但他腕上的沉香珠,却在含着雨气的羊肉腥膻味中,散出沉重又优雅的隐香。
纪姜缩回自己的手。
“能回去跪吗?不要在他面前。”
宋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浑浊的酒入口,不免皱了皱眉。
他侧头看着纪姜。
“你知道我最恨你的地方,一二再,再二三地犯。临川,你要别处一时的暖可以,顾有悔出得起价钱,我就把你卖给他,我身边,不缺奴婢伺候。”
顾有悔捏紧了拳头,他一把撑着桌子站起来,“宋简,你当着我的面羞辱她算什么,她若要跟我走,早在长山就走了,还会被你和宋意然作践到这个地步。”
宋简仰起头,迎上顾有悔愤怒的目光。
“你既然知道,你还找她做什么。看她犯……”
他轻咬住舌头,最终没有忍心把最搅她心肉的那个字吐出来。
汤水煮沸腾,咕噜咕噜的声音和着顾有悔与宋简的话声灌入纪姜的耳朵,这是在讨论什么呢?这是在翻她的心!宋简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不肯言明的要害之处,她可以受辱,但她不肯被宋简在顾有悔面前如此剖白。
她低头看向宋简,宋简也将好侧过头来看她。隔着水汽的这么两相一望。两个人的心都是透亮的。纪姜闭上眼睛,屈膝在宋简身边跪了下来。宋简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子一道低垂膝盖触地的那一刹那,他的膝上也隐隐一阵寒疼。
焚琴煮鹤,以及碾碎梅花做马肥。
宋简曾经是琴,是鹤,也是梅花,如今,他是焚琴煮鹤的火焰,也是碾碎梅花的那一只手。轮转之后,他在高处,纪姜在低处,他是想她把自己经历的痛全部经历一遍的,可人和人,如何能重叠彼此的人生呢?
他并不十分开怀啊。
“好了。”
他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酒杯,“顾有悔,你坐,咱们把这一巡酒干了。”
顾有悔坐不下来。
“顾小爷,你坐吧。”
她换了一个称谓。
顾有悔一下子莫名地松开了捏地发白的拳头。
他颓然地坐回凳子上。宋简已经举起了酒杯。“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师兄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顾有悔没有端酒,也没有开口。
宋简没有在意,他仰头独自饮尽一杯,“没事,你什么时候说,她就什么时候起来。”
顾有悔呛笑了一声,他抬手指向宋简的额心。
“你利用她来逼我啊,宋简,你可真卑鄙,她做错什么了!”
“她利用我,灭我满门的时候,比我如今到是要磊落得多。但我宋家到底做错什么!”
这话像是在回答顾有悔,却明明是说给纪姜听的。
纪姜心里一阵软疼,她伸手悄悄抬起手,捏住了他膝上的衣料。
“别说了。”
她声音很细,几乎融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中。宋简的眼睛莫名一阵发红,他仰起头来,望了一眼头顶的油布棚子,沾在上面的油花子已经发黑了,星星点点,一路蔓延至她背后,她就跪在这脏污的地方,不反抗,也不责怪,一身高贵的骨头像是被汤水煮软了一样,而他这因为煮骨而竭力沸腾的水却疲倦了下来。
“顾有悔,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情,你插不了手。”
“顾小爷,你走吧。”她也在刻意疏离。
顾有悔吐出一口气。他真的搞不懂女人,尤其搞不懂这种嫁过一次人的女人。她若肯走,他死也要带她走。可若她不肯走,这个地方,就真如宋简所说,没有他擦手的余地了。
男人之间有很多事,可以放上台面来解决,用刀剑来解决。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真的太复杂,顾有悔里内翻江倒海,寻不到一个输出口,于是他索性实言。
“公主,我心里有很多话,但这个混蛋在这里,我说不出来。”
说着,他站起身,“若公主又有一日,被他伤透了心,但愿公主记得江湖大得很,还有我顾有悔,是公主的人。”
一面说,一面低手拿过伞旁的剑,翻身上马。即要扬鞭,他又顿住,转头对宋简道:“宋简,我知道你身负灭门之痛,但我还是那句话,公主她有勇气真情,而你,就是个混蛋!”
说完,马头调转,他奔入了雨中。
暖锅摊子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水冲着油花子从纪姜的膝边淌过。
“起来。”
纪姜抬起头,宋简靠在椅背上,面前的酒还没有凉,冒着细弱的白气儿,也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因为疲倦,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你自己起吧。”他伸手握过杯子。
“喝了两巡酒了,临川,我没力气拽你。”
纪姜站起身。
宋简看了一眼她膝上的污印,转而举起酒杯,仰头喝尽残酒。
“我知道,你来青州有你的目的,不管是为了白水退兵之约,还是你想做顾仲濂的眼睛……”
他咳了一声,笑道:“我都无所谓。”
他似乎有些醉,鼻音渐浓重。
“我愿意和你再斗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吃被你蒙蔽的亏。”
说着,他仰头看了她一眼,“但在这之前,说句实在的,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你。”
“你对我很好了。”
她将手握着在袖中,低头凝着他深凝的眉心。
宋简笑了:“呵,你是真蠢,还是麻木。”
纪姜摇了摇头,“我想,你会把我交给宋意然。但你没有,你一直都把我放在你的眼前。爷,你没想过要放过我,但你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我吧。”
她似乎一语点醒了他。也点到了他的痛处。
但他们彼此只能坦诚到这一步,再深一点,就要触及到黑色的底牌了。
“跟我回去。”
***
那日以后,宋简生了一场不重不轻的病。
原本就是在春冬相交的时节,时气不好。杜和茹来看过之后,又说是饮酒和遭了雨,寒热相冲,才导致病势凶猛。但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的腿疾,又被这场病给催发了,哪怕已经过了二月,仍半刻离不得火炉子。
这一病,连晋王都惊动了。传了话,说择日要亲自来探望。
虽说宋简一手总览青州军政民政,但百姓和官员们,明面儿上拜的,还是晋王。晋王这么些年很少出王府,几乎都是窝在美人窝里享乐。也从没有亲自驾临过宋府,因此,接待晋王,这对陆以芳来说,到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内院的事情很细,也很繁琐,平日里,散给几房妾室,活着辛奴等人去办就是了,但这件事是需要她总领起头的事,饮宴如何,娱兴如何,都有千头万绪。
她不觉得烦,反而享受其中。加上宋简病后,除了每日有更文递进递出,几乎不多什么事,身边只留着张乾答应,又让纪姜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美其名曰是“责罚”,府中众人看破不说破,各怀个的心思。陆以芳眼清心明,于是,只偶尔去西桐堂回几句话,略坐一坐,也就出来了。
这日,天大晴。宋简在榻上看书。没有使唤,纪姜就伏在他的榻边小睡。
屋子在焚炭,她又太疲倦,鼻息渐重也浑然不知。
宋简在看《菜根谭》,这是宋家下狱后,宋子鸣在狱中读的一本书。如今宋简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其中修养,人生,处世,出世,字字如有血泪,是专权一生的父亲,想参透却不曾参透的东西。
他翻至第三卷 ,其中道:“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祸胎。只有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召和平。”他正闭目细品其中意思。伏在身旁的纪姜却突然嗽了几声。
宋简睁开眼睛。
“临川。”
纪姜肩头一颤,忙撑起身来。
宋简矮了矮书,“起来,去把陈锦莲唤来。”
纪姜揉了揉眼睛,“我吵着爷了吗?”她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替宋家收拾遗物的时候,她曾在宋子鸣的遗物里看到过。
她像怕他又记起什么似的,忙跟了一句道“爷,奴婢不累。”
她这样说了,他能说什么呢。离了公主府后,他很少享受这种家中闲散的生活,在宋府中,他偶尔让陈锦莲做个陪,也很少和她说话。这几日,他拿着顾有悔的事做借口,名曰责罚,实际上把她圈在了西桐堂里。
纪姜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不能对她好,但是,他要把她放在眼前。
然而,当她在眼前的时候,怎么说呢?
他回忆起了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她无聊时站在他的根雕架前,把他收藏的奇石一一讲谈出处,甚至谈及取石处的地理,水文,细评石上经络纹路时,宋简回忆起了,公主府中,编修《窥金记》的时光。那些冰冷的石头,那些无用的文华,是他跳脱尘世生活,自我内心修养的途径。陆以芳看不懂,陈锦莲之流更不能明白,因此放眼整个天下,能懂他心头所好,能与他博弈匹敌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第28章 瞬宜
“爷,楼将军来了。还……”
外面天气晴好,张乾一挑起遮帘,西桐堂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见纪姜也在里面,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宋简放下书,“邓瞬宜来了?”
张乾见他没有避纪姜的意思,忙续道:“对,楼将他们刚回到青州,一入城就到我们府上来了,这会儿在后院子里等着。”
“嗯,请他们进来。”
纪姜蹲在他的腿边添炭,听到宋简让他们进来的时候,炭火夹子噼啪一声落在炭盆上,她刚要用手去捡。却被宋简拿书背啪地打开。
“张乾。”
张乾忙让小厮进来,把炭火夹子捡了出去。
纪姜捏着被宋简打红的手背,悄悄地呵了一口气。
宋简看了一眼她的手,丢了书在旁,重新靠下,“你是不是不想在我这里见邓瞬宜,如果不想见,就去屏风后面候着。”
纪姜站起身,“爷为什么不让奴婢出去。”
“知道你想听。听吧。”说着,他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手段不如你的脏,不需要避着你。再有,你前夫是冲着你来的,你若可怜他,适时,也可以见一见,”
纪姜偏头,眉眼间含着柔和的笑,“爷,您不曾写过休书给奴婢,奴婢哪里来的前夫。”
宋简一窒,唇边的茶溢出一点,落在他膝上的容大绒毯子上,纪姜掏出自己绢帕子,走过去弯腰替他擦拭,她一夜没有合眼,鬓发有些散乱,一弯碎发散在她修长白皙的脖子后面,贵族的优雅和女子的柔两相交映。
“爷,奴婢也不用避他。”
绢帕温柔地在他腿上来摸抹擦,甚至细致地避开了他的膝盖处。她低垂着眼目,一半的身子在门外透进的和煦阳光里。
“贬废的旨意已经传达天下,奴籍也附在了宋府,他都知道的,奴婢避了,反而怯得很,没有这个必要。”
大绒毯子上的水擦拭干净了,她才直起身。
“奴婢出去煮一壶青柑桔梗茶进来。”
说完,蹲了蹲身子,打起门帘出去了。
青柑桔梗茶,确切的说,只有她才把那东西叫桔梗茶。
宋简以前在福州为官的时候,下田埂子时累下的一个毛病,每到春节,就犯喉痒,但只是痒,不大咳嗽。他就不在意,也没请医好生治过,当地人说桔梗泡水来喝能缓解,他就真把这个东西当成了个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