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纪姜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轻声道:“纪姜是朝廷要犯,将军若不便在此处问,便带纪姜去堂上问吧。”
  她到坦然,不卑不亢,王沛觉得自己到没她一个女人自在。
  “不必了,本将军是紫荆关守将,并不需要过问刑狱之事。你只管从实告诉本将,这个人是谁,还有,在关外袭击你们的人又是谁?”
  纪姜走到顾有悔的榻前。
  “他是顾首辅的儿子。在关外袭击我们的人是东厂的人。”
  王沛一怔,“顾大人的儿子,那不是……顾有悔?”
  他突然把这个人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形象对应起来了。顾有悔是他年少时一起舞刀弄剑的玩伴,那会儿他们都还小,在帝京那个酸腐的文人圈子里,王正来每日提溜着从这个学堂,到那个家塾,遇见的人,大都如宋简一样,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但都裹着精致的表子,玩金石,鉴香茗,没有一个像顾有悔那样爽快的人。
  自从他被顾仲濂送上琅山,王沛也就去了西北历练,这么些年来,就算偶尔回到帝京,在这些故友之中,也再不能寻到一个像顾有悔这样,可以和他在武场上,和泥和汗滚一把的人。
  想着,王沛忙弯腰仔细去看顾有悔的脸。“大夫,你得保住他的命。”
  说完又想起纪姜的后半句:“你刚才说,东厂的人要杀他?”
  纪姜道:“东厂未必要杀他,要杀的人是你?”
  “杀你?为什么。”
  王沛的思绪有点混乱。
  纪姜抬头道:“此事说来话长,纪姜日后定会对将军言明,此时顾有悔危在旦夕,还望将军救他性命。”
  王沛道:“这不用你说。大夫,既然知道此毒为东厂人所用,可有法子解。”
  那郎中凝着眉,“既是大内的东西,我们这些民间的宵小之辈如何能解得了,好在他身体强健,我还有我的土法子。现在若要疗伤疗毒,就把伤口这一圈的毒肉刮去,阻毒扩入心肺。然后再用‘七散汤’慢慢地清理已入血脉的余毒。”
  王沛让道一旁,“那全仰仗大夫,此人是我过去的至交好友,大夫若救他性命,就是与本将的大恩。”
 
 
第44章 博弈
  夜暗下来, 七娘举灯立在榻旁。下人们点上烛火取来银刀, 郎中又查过一回顾有悔的面色。
  “来,将军, 摁住他。”
  王沛撩袍坐到榻旁,摁住顾有悔的双臂,抬头看了一眼纪姜, “他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这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纪姜自己至今都不能全然说明白,于是,她沉默了一阵, 望着那火焰上烧的银刀,只说了一句“他救了我几次。”
  正说着,郎中撩开顾有悔伤处的衣料,露出乌青色的伤口来, 七娘移灯过去,实在有些不忍去看,握灯的手也微微在颤抖, 纪姜见此,起身抬手将灯接了过来。
  郎中捏着银刀弯下腰来, 示意纪姜将灯挪得矮些。纪姜屈了一膝半跪下来,膝将触地, 便听到榻上的人唤了她一声。
  “纪姜……”
  纪姜的一怔,抬眼见顾有悔虚睁着眼,正望向她。
  “你说。”
  顾有悔侧了些眼。“王沛……你我兄弟一场, 如今,若我活不下来,你得帮我,送……纪姜回帝京。”
  王沛道:“胡说什么,到了我这里,会让你死?忍着!”
  郎中抬头对王沛道:“将军,摁住了,这个伤处后面是脏腑要害之处,不能错分毫。”
  顾有悔咳笑了一声:“你……尽管下刀,要叫一声……我就不是你顾……小爷。”
  刀剜烂肉。
  纪姜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未听说过。烫过了火的银刃切入人的皮肉之中,人手用力一挑翻,就露出了嫩红色的底肉,乌色的血一下子流了出来,顾有悔的胸口猛地挺起,疼吼之声哑在喉咙里。王沛忙站起身,拼命将他的身子摁了回去。
  “快,拿东西来接着。”
  七娘已经吓得愣住了,双腿颤抖着一动也不动。纪姜忙侧手拖过案上的一张白布低手放到地上。
  “顾有悔……”
  顾有悔胸口上下起伏,牙关咬紧,硬是一声都没有出,头顶渗出的冷汗将额发润得湿透。这无疑如同千刀万剐的酷刑。纪姜低头凝着那一块一快被切削下来的无红色的血肉,不由得地眼眶发红。
  “纪姜……这……疼个屁……”
  纪姜抬手忍回眼泪,撑稳灯火,“你别说话。别松气。别动。”
  这场“酷刑”一直持续到深夜,顾有悔痛出了一身的汗,将榻上的毯子都濡湿了。至始至终,他一声都没有发。
  郎中削下最后一块乌红色的肉,浑身颤抖地跌坐下来。
  “这便算完了,这位小爷,可也真是个豪杰,普通人,这么个疼法,怕得……怕得厥过去好几次。”王沛也是满身大汗。
  喘息着松开顾有悔的手臂。坐到一旁的圈椅上。然而,他还不及喘口气儿,下人来报。“将军,关门守将来了,有军情禀告将军。”
  王沛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快让他来。”
  话音未落,守将已经进来了。“禀告将军,我军探子探查到,青州军队已在我离我紫荆关十里地处扎营了。”
  “什么!有多少军队!”
  “如今还不清楚,扎营的人数不多,领军的将领是个不认识的,看起来,像是他们的先锋营。将军,城门上要戒备迎战吗?”
  王沛额头渗了汗,这是他第一次领兵独自守关,守得还是这要命的紫荆关,青州军经过陆佳和宋简两代人的扩张和训练,兵强马壮不说,其统领将军楼鼎显更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此时紫荆关的军力是万万不能抗衡的。
  “让人再去探,你跟我走,上城楼看看。”
  说完,拿起剑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把人照顾好。你的事情,我回来再处置。”
  三更天。
  城门上的火把烧地噼啪作响,将士们见守将过来,忙让开了望处。王沛扶垒而立。
  “探子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将军,您看,那边已经看得见营火了。”
  王沛手在石墙上一拍。“青州这些人是要干什么,晋王是又要反了吗?来人,在关外设障!准备迎战。”
  “王将军,先不要慌。”
  王沛一愣,回头却见纪姜站在她身后。城墙上的风把她原本松挽的发髻吹散开来。切拂在脸上。
  “你来做什么。”
  “怕将军做傻事。”
  王沛一愣,忙命传令的人回来,回头审视纪姜。
  “你是不是知道宋简要做什么。”
  纪姜摇了摇头,她从火把阴里走出来,走到城墙边。
  “王将军,朝廷怕是无人所遣,才把将军从西北调来此处,将军来此不过半载,而去年关内与青州一战,几乎耗尽所有,将军此时,定是为兵匮马乏所忧。”
  这确实一言到出所有。
  “你想说什么。”
  纪姜望着远处的营火,关隘的夜,繁星若撒散的棋子,漆黑色的夜幕上,要着官道上无边的树木苍影。
  “虽如此,紫荆关仍是易守难攻之处,就算青州能强行破关,也必定损兵折将,所以……”
  她仰起头,“这怕是一个计策。”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纪姜回过头,“王将军,朝廷下旨让七王入京朝贺母后生辰,若晋王在紫荆关被将军所阻,朝廷会如何处置?”
  她此话一出,王沛到彻底怔住了。
  他只怕丢了关隘,却没想到这一层。
  “青州来的军队,恐怕不过百十来人,将军若率先摆出迎战之姿,即便歼灭这百十来人,那么青州就会奏报朝廷,将军图谋不轨,阻碍晋王进京,意图谋反。那么,即便青州破关而入,占领紫荆关,也是名正言顺,而朝廷若要平息此事,必会处置将军。如此一来,青州则兵不血刃,既得紫荆关,又拿了将军的性命。”
  一席话,说得王沛心惊胆战。
  他有些不可思地望着火把下的女人。她身子单薄,被多日的牢狱折磨的孱弱不堪,但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醍醐灌顶,洞察朝廷与青州,所有的人心。
  王沛征战多年,面对纪姜却不由得有些怯。他也稍稍有些理解,七娘为什么会敬她重她。
  “所以将军,万不可让军队出关,只管紧闭关门,恭恭敬敬地迎晋王入关便是。晋王在关内期间,不论青州军队如何逼近关门,将军也千万要沉住气,一定不要出兵。只要站住了‘礼’字,朝廷才能在七王之间站住“理”字,借七王之力,牵制住青州。”
  “公主,末将……”
  他换了一个称谓。眼前的女子却淡淡的笑了笑:“纪姜已不是公主,将军既是顾有悔的挚友,那便同他一样,唤我纪姜吧。”
  王沛向纪姜拱了拱手。
  直身传令道:“传下去,严密监探青州军动向,任何人不可轻举妄动!”
  说完,王沛回过头来:“公主,您救了末将一命。只是,您是如何知道,青州有此一谋的,宋简应该……”
  王沛猜度着宋简与纪姜关系,却又觉得不好开口去问。
  “将军放心,纪姜并不知道青州的谋划,一切只是基于……”
  她的话也没有说完,基于什么呢,也许是基于她对宋简这个人了解?两个势均力敌的人,从前在府中,无论是赌书还是斗茶,都在伯仲之间,她与宋简,彼此都享受着在文化和艺术之间博弈的快感,如今换到紫荆关的城楼之上,要区分胜负,却变得十分残酷,令人心痛。
  纪姜心口如同压来一块石头。
  王沛见她不说话了,以为她有难言之处,不再往下问。
  “公主在牢中受苦多日,也一定疲惫有伤。顾有悔那儿既然已经脱险,那还请公主回去,让大夫替公主看看伤病。”
  纪姜揉了揉被风吹得发疼的眼睛。
  “我到无妨,他身边还需人照顾,还请将军行给纪姜一个方便,让我守过他这一夜,再听将军的处置。”
  王沛忙道:“公主这说的是什么话,王沛岂敢怠慢公主。这就遣人送公主回去。”
  ***
  顾有悔缓了好久,才勉强匀平呼吸。
  他睁开眼睛,却见纪姜蹲在榻旁,守着红泥炉上的药。
  “纪姜……”
  纪姜抬起头来:“醒了吗?”
  顾有悔咳了一声:“你将才……去什么地方了……”
  纪姜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炉火烧得很旺,药盖子被顶得咕噜咕噜做响。
  “我吗……没去什么地方,一直守着你的。”
  顾有悔压根没有睡过去,也知道她跟着王沛出去过又回来,只是,她不肯说,他也就顺着她不再去问。
  “伤口疼得好些了吗?”
  她轻柔地问了一句。
  顾有悔伸手抚摁住伤口的边沿,“说实在的……我这辈子,还从没受过这样的疼。”
  纪姜将他的手挪开。
  “你又救了我一次。”
  顾有悔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拇指上的芙蓉玉扳指。“该的,纪姜。”
  “这世上哪有什么该与不该。施舍给予,都是恩情。”
  顾有悔呛着笑了一声,“可是,你舍与朝廷与天下人的恩情,你要他们记了吗?”
  好透彻又伤情的一句话。
  纪姜沉默了须臾,轻轻摇了摇头,“天下人也有供养我的恩情。这些,两两相抵了。”
 
 
第45章 谶言
  在紫荆关内养伤的日子总是清闲的。就是“七散烫”实在是太苦。
  七娘并十几个奴婢照看在侧, 总不肯让纪姜经手。药香氤氲在榻侧, 纪姜安安宁宁地坐在一旁,闲时翻几页书, 顾有悔咬着糖腌的梅子枕臂望着窗下的纪姜。盛夏耀眼的日光,将她额前的碎发染成微微发金的颜色,空气里清晰的游丝浮絮, 明明暗暗地衬于人面上。
  她可真好看。
  然而刑部下过公文, 毕竟不能停留地太久。青州的府衙遣了衙官来过问紫荆关外的事。刑部也重新下了批示回文。王沛这边就有些犯难了。与此同时,青州的晋王也于五月中旬启程了。因是入宫朝贺,晋王带了余龄弱并两位侧妃等近二十余家眷。由楼鼎显亲自护送, 浩浩荡荡往紫荆关来。
  宋简随行其中。
  这日行到距紫荆关十余里地处,正午日头毒辣,女眷们都受不得暑热,便往道旁林里避阴去了。楼鼎显抽空去了一趟驻扎在此处的先头营地。回来后见宋简手中握牛骨折扇, 一身素缎直缀,沉默立于道旁的一颗巨冠的榆阳下。
  “先生,怪得很。”
  楼鼎显翻身下马, 向宋简拱手。
  宋简抬头,此处已经能够看见掩映在榆阳阴里, 紫荆关乌青色的石头墙了。
  “王沛没有动作?”
  楼鼎显用剑柄挠了挠后脑勺,皱眉道:“不光是没有动作, 听说连臣门上的人都裁撤下来不少,探子回报说,是抽掉人手迎王爷入关。这不对啊, 换做以前,不说咱们兵逼十里地,就算是咱们青州军中换一样□□,他紫荆关也得加防戒备啊。这回……”
  折扇轻晃,孤松眠老翁图案一时显,一时隐。
  宋简的手在扇柄处掐划。“押送临川的队伍出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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