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此时,城楼上一个人双手被反绑,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上来,他一下子没立稳,扑倒在宋简脚边。
  宋简低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侧面吐出一口血唾沫,挪了挪身子避开宋简脚下的一个泥巴坑子。
  “李旭林,还没有出我青州地境,你们督主就敢动手了。”
  李旭林站不起来,半仰着头,冲着宋简道:“宋简,你逼着我们督主把江南千里的良田都散还出去,这个愤恨,督主不杀公主,就要杀你,你让我怎么处?啊?”
  宋简蹲下身,膝盖上的疼痛让他不由皱了皱眉。
  “李旭林,她是放走了邓瞬宜,但逼你们督主散还良田的是我宋简。”
  李旭林笑出了声:“你啊,别自欺欺人地维护那个女人了,要不是她,邓瞬宜那软脚虫早死了,你和我们督主早可以联袂入帝京朝局了,我们督主有粮有钱,你们青州有兵力,还怕碾不死顾仲濂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的脖子仰得极扭曲,脖子上的筋凸起,连额头上都拱起了青色的经脉。
  “我说,宋简,那个公主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她的母亲许太后尚且是听顾仲濂的摆布,可这个公主摆布的却是宋简你!亏你为了护她,不惜把我都拿了,你是当真看不出来,这世上谁是你的同路人啊。”
  宋简直起身,“李旭林,梁有善不配与我宋简做同路人。”
  说完,他又添了一句:“梁有善视你为亲儿,指望你开枝散叶,养老送终,你自己传信与他,怎么说我不在意,总之,临川一行在回京路上若再有伤亡,你就步你养父的前尘,到宫里,做一对真父子。”
  “宋简……你……”
  李旭林话还来不及说完,他已经负手往城楼下走了,李旭林拼命仰起的脖子也失了力,一下子扎入地上的泥巴坑儿里。他口中混混沌沌地骂了一句什么。阶梯上的宋简却听入了耳中。
  尘土卷来定州遥远的翠绿柳叶,滚到宋简的脚边。
  他避开这一缕关隘上的难得的翠碧,沉默地地走下了城楼。
  从定州的繁华里穿过,一路南下的,在行不过百里地就是帝京。
  六月初,天气燥得厉害,一行人过了帝京城门,冲入喧闹的城中百态之中。顾有悔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他骑在马上,低头对囚车中的纪姜道:“诶,要不行个细道去刑部吧,这闹得很,吵得我脑仁子疼。”
  纪姜知道他怕她体面有损,才出了这么一句,偏头笑道:“在定州你都没在意,这会儿在意什么,行到偏道上去,难道他们就不看了。”
  顾有悔听她这么一说,反是开颜。
  “我也说嘛,你这么个人,这么颗心,哪怕这些俗人的眼光。”
  说完,他翻身下马,坐到她的车旁,一手牵着马,一手扶着车栏。
  “诶,我跟你说,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被我爹送到琅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这么多年,帝京城可真是大变了模样。”
  纪姜抬眼望向周遭。
  他们行的这条路是中轴正街,道旁是帝京最好最贵的酒楼,楼下系着宝马香车,楼上传来女人们清亮的歌声。
  “帝京建城四百余年,在前两朝历经过两场瘟疫,民生凋敝,到了父皇那一朝,你父亲顾仲濂时任工部尚书,牵头绘“八方四和图”,才有帝京如今的格局。再后来,宋子鸣为政,改制商税,将从前复征重征之处剔除,改行简税之政,凡嫁娶丧祭之物,自织布帛、农器、食物及既税之物,车船运自己的物品,以及鱼、蔬、杂果非市贩者皆可免税。帝京商事之繁至此时起。”
  她的声音很轻柔,说到尾处,抱膝静静地靠在木拦上,含笑打量沿路富饶之景。
  “所以,平定真好,平定才有百姓生息,平定之后,贤臣才能施展抱负,忠良不至于枉死,将军与少年郎们不至于异处埋骨。”
  喧闹的人声混入她话音中。
  周围指指点点的人仍然猎奇地将她当成一个女犯,和青州衙门前的观杖刑的人一样,甚至还带着些许腌臜的幻想。没有人知道她为芸芸众生牺牲了什么。
  但她云淡风轻地说完这句话,坦然地面对周遭恶意。她不知苦吗?顾有悔并不愿意这样想。
  “诶,停下。”
  说着,顾有悔跳下车来。起头差役想着好不容易一路平静地倒了帝京,只想赶紧在刑部办了交接返回青州,生怕这会儿再出什么事端,忙道:“顾小爷,您有什么事,不能到了刑部再说吗?”
  顾有悔摆了摆手,走向一个卖梨膏糖的摊贩,一面走一面道:“买包糖,不耽搁你正事。”
  说完,掏出铜钱抛到摊贩手中,“来,给小爷抓一包。”
  那摊贩有些犹豫,看了看后面的差役和囚车中的女人,又看向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这……”
  “赶紧的,你们大齐律难道定了不能卖糖与人犯吗?”
  差役只想赶紧走,便对那摊贩道:“快买给他,买给他。”
  官大爷发了话,老百姓还能说什么,忙收起铜板,用牛皮纸包好糖递给他。
  顾有悔拿了糖走到囚车旁,穿过木栏将牛皮纸包递了进去。
  “吃过吗?”
  纪将抬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顾有悔侧坐下来,示意差役起行,“就知道你没有吃过,这个啊,叫梨膏糖,从定州起,我想了一路了,来帝京一定带你吃这个。一会儿入了刑部,我不知道我那个顽固的爹,还准不准我守着你,怕再递东西进去就不容易了,所以,你这会儿快尝一个。”
  他抱着剑,似乎说到了什么得以之处,与美好的女子分享同年所爱,他快意地在车上晃起了一双腿。
  纪将静静地望着他,竟有些莫名的动容。
  她低手打开牛皮纸包,那是一颗一颗褐色的方粒。她捡起一颗放入口中,浓厚的甜钻入舌底。
  “甜呀。”
  顾有悔笑道:“是吧,纪姜,你对帝京如数家珍的,我吧……就只记得这家梨膏糖,以前小的时候,我皮得很,不爱读书,只喜欢和王沛那小子在武场里鬼混,我爹每次把我从哪里拽出来,都把我揍得皮开肉绽,还罚跪祠堂,我娘啊……那会儿就拿着这个糖来祠堂看我。那个时候,山珍海味也吃过,但就是觉得,再没比这个东西更好吃的了。”
  纪姜低头望着那牛皮纸包里的糖方。
  口腹最带来最直接的感受,顾有悔这个人,是江湖人间放在她手边的一道缩影,人所思甚多的时候,一定会被思虑所伤,此时能带来慰藉的,恰恰正是人间温暖的垂涎,和这些朴实又饱含人情味的食物。
  她不觉又捡起一颗放入口中。
  “顾有悔啊……”
  “啊?”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得是吗?”
  顾有悔点点头,“是啊,我娘跟我说,她和我爹愧对于我,至于为什么,我一问她,她就哭,后来我就不敢问了。”
 
 
第47章 解结
  他的声音小下去, “不过, 我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多半是我娘觉得, 爹把我送到琅山断送了我的前途。可是,我到觉得这样好,怎么说呢, 看着你, 看着宋简王沛,看着我爹,你们谁活得自在了。”
  说完, 他偏头对纪姜撇了撇嘴巴。“不过,我救不了你们,你们好像也不想我救你们。”
  他撇着胳膊把手伸进木栏中,从牛皮纸包里抓了一把梨膏糖, 一口气全部抛入口中。
  “欸,纪姜,这可真甜啊。”
  二人口几乎没有停口。
  行到刑部大牢前时, 整一包的梨膏糖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顾有悔从车上跳下来,刚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前的顾中濂。顾有悔拱手作了个揖, “父亲。”
  顾仲濂今日似乎才散朝出来,身上穿着朱红色的公服。后面还立着刑部尚书陈鸿渐。
  他并没有回应顾有悔, 而行到纪姜的面前。看了一眼纪姜手中的梨膏糖,“犬子一路一定多有冒犯。”
  纪姜舒容,“谈何冒犯, 顾大人,纪姜问您安好。”
  顾仲濂躬身道:“公主不必如此,臣心有羞愧,若再受公主的礼,则要自求地隙藏身。”
  顾有悔挠了挠头,他最不肯听的就是纪姜和自个父亲之间自矜身份的客套,直起腰出声道:“父亲,先让她进去你们再说不迟啊,这一路上公主受了不少累,您也得让她喘口气啊。”
  顾仲濂扫了他一脸:“该你说话吗?”
  顾有悔被顾仲濂这么一说,头就耷拉下来,撇嘴往纪姜后面退。
  纪姜回头望着他,倒是笑了笑:“原来,你这么怕你爹。”
  顾有悔一下子梗起了脖子,眼睛偷瞄了一眼顾仲濂,到底是不敢出大声。
  “小的时候被他打怕了。”
  顾仲濂道:“犬子幼年即未在臣身旁教养,言行举止难免粗鲁,让公主见笑。”
  “顾大人,有悔救我于危难,是纪姜的恩人,若他此行有大人的授意,那纪姜也记大人的恩情。”
  顾仲濂再拱一回手,也不再去谦辞。抬头对顾有悔道:“扶公主下车。”
  差役替纪姜除了刑具,纪姜与顾仲濂一道往里行,顾有悔和刑部尚书陈鸿渐随在后面也一道进去。
  刑部的大牢里此时关押着平西侯府的家眷,平西侯除了邓舜宜这个儿子以外,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尚在襁褓中幼子。还没有断奶,这会儿被侯夫人抱在怀中。其余人的人都瑟瑟地缩在牢室的一角,抬眼望着纪姜。
  纪姜原本就认识这些人的,此时在这个地方相见,彼此心里都不是滋味。
  顾中濂道:“这些人原本是要下诏狱的,旨意都发了,内阁冒死抗驳,这才把他们收到了这里。
  纪姜在侯夫人的牢室面前停下脚步。
  “若内阁不抗,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跟着老侯爷去了。”
  顾仲濂没有回应她,仰面叹了一口气。
  纪姜道:“从前的司礼监掌印,闫正汐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掌印一职会落到梁有善身上。”
  顾仲濂没有说话,后面的刑部尚书陈鸿渐道:“梁有善从前虽然是司礼监秉笔,但从未过问过司礼监的事的,只与锦衣卫的人打得火热,公主是知道的,司礼监毕竟是内宫的事,内阁过问责有僭越之嫌,锦衣卫背后牵扯的家族在内宫之中盘根错节,他们支持,单顾大人和太后娘娘,也是不能强驳的。
  顾仲濂接道:“至于阎正汐是怎么死的,说是在宫外吃多了酒,回到自家宅邸失足落入园中池内淹死的。”
  他没去把话说透。
  纪姜蹲下身子,侯夫人怀中的幼子竟伸出手来,捏住了她垂在肩处的一缕碎发怎么都不松手 。孩子在牢狱之中瘦得可怜。却没有哭闹。
  纪姜想要去握那只稚嫩的手,又恐自己冰凉的手寒着他。
  顾仲濂低头续道:“如今,臣担忧的是,青州会与梁有善暗中相通,那么青州的手就能直接伸到万岁身边去了。关于此事,臣不知公主此行青州,可有所察。”
  “有,宋简……”
  她眼眸一软,垂下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平声开口道“要用邓舜宜与梁有善做交易,邓舜宜……”
  说到这个三个字,牢室中的女人都抬起了头。
  纪姜并不是太愿意面对她们的目光,偏偏那个孩子拽着她的头发不松手,纪姜只能垂下眼睛,避开女人们的目光。
  “邓舜宜……是因为我才去的青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
  “臣知道。”
  顾有悔听完他们这一段对话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青州纪姜不惜背上行刺晋王的罪名也要帮邓舜宜出后府。
  “我也不想你们拿他的性命去扳梁有善。所以,我逼顾有悔把他送到江南去了。还望的大人,不要责怪顾有悔。”
  侯夫人和其他女眷听了她的这句话。忙挣扎着扑到门边,“是公主救了我们舜宜吗?”
  说着,侯夫人掰开孩子捏住纪姜头发的手,将他递给身旁的女人,屈膝就跪了下去:“公主,您是我邓家的恩人,亏我从前还对您诸多微词,我真是……我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说完,其他的女人们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说起来,也是挺讽刺的。从前先帝将纪姜赐婚给邓舜宜的时候,整个侯府的人都是怨恨纪姜的。她对邓舜宜的漠视令整个西平侯府都蒙羞。可当邓舜宜走上绝路时,偏又是这个女人哪怕舍出自己,也要救他。甚至还为他考量,替他去寻最平安的一跳路。
  侯夫人心里又羞又喜的,五味杂陈。除了谢和自责说不出别的话来。
  顾仲濂在旁道:“臣也又罪要向公主请。当日借宋意然之手,对公主下毒的人,是臣。”
  这话出口,顾有悔也垂下了头,他当时看出了那毒药是出自自己的师林舒由之手,多多少少猜出了此事有父亲的授意……纪姜弯腰,一面去扶侯夫人,一面道:“我知道,不过,大人若真下个解不得的毒要了我的命。兴许,余龄弱真会起杀宋简的心。”
  “臣不敢。”
  纪姜扶起侯夫人,
  “顾有悔。”
  “啊?”
  “你先出去,我有句话,想问问顾大人。”
  她说什么,顾有悔向来不问,只听。她既然让他走,他拔腿就往走道尽头退去了。
  纪姜望看着他走过转角,这才直起身,看向顾仲濂。
  “你不敢,是因为母亲吗?”
  顾仲濂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背向青墙走了几步。“不全是。立大齐的朝堂,能讲良心的地方,臣还是想讲。”
  能讲良心的地方。
  这句话似乎也是在为纪姜开解。所以当年宋子鸣的事,就是所谓讲不得良心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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