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听她这么说,忙跪了下来:“赵鹏不敢。赵鹏知道娘娘不易。”
余龄弱抬手抹去脸旁的泪水。虽然是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但有人理解她总算是个慰藉,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对城门上的人道:“不知今日值守的是哪位将军?”
“是本王。”
她话音还未落,城门上就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余龄弱避开火把的光芒看过去。见城门上的锦衣卫让出一块空档来,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青底墨绣蛟纹袍衫的男人走了出来,手上还捏着大半个啃过的苹果。
此人是河西九郡三王之一的福王。也是先帝爷的幼弟,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母亲姜氏出声低微,福王幼年全仰仗异母兄弟信王的照顾才在宫里面活了下来。他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长大以后,更是兄长说什么就做什么。但这人性子烈,看不惯就说,说不清楚就动手,也没什么所谓的大局观念,做事情全凭一股子怎么都耗不尽的精力。
他是和信王一道入帝京,今日信王在府上宴请帝京几个要害大臣,他在宴上说了糊涂话,被信王呵斥下了桌子,心里正不痛快,出府透口气儿,却被人莫名地引向了城墙边,正好听见城门口的动静,本意是上来看个热闹的,谁想看见这么傻儿。
他本就看不惯青州靠着陆佳和宋简二人做大,今见晋王这副做派,更是鄙夷。于是他一手接过一只火把,将光晃到到晋王脸上。
“哟呵,这是哪里来的莽民?这样撒野,赵大人还不赶紧绑了。”
说着,他曲肘撑在城墙上,似笑非笑地看向赵鹏。
赵鹏人还跪着,知得冲他抱拳道:“福王爷,这是晋王殿下。”
福王刻意“哦”了一声:“晋王,赵大人,你这不逗本王嘛,这醉汉也敢冒充我的侄儿?”
说完,他照着晋王的头,用力把手中的半只苹果砸了下去。
“喂,抬头我看看,哪个贱民如此大胆。”
福王本是习武之人,城墙又高,这一砸虽然没砸中晋王的头,却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晋王的吃痛,大号了一声,口中混混沌沌地不知道再骂什么,同时耸起肩膀就要去撞城门。
城门口有一个水凼子,晋王本来就醉得站不稳,这一撞,整个往后一倒,噼啪一声,摔进了泥水里。他坐起来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站起来。
福王大笑出了声,“诶,凉快不。”
这算狼狈到了极点,赵鹏抬头,见余龄弱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自己也有些看不过去。忙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愣住做什么,快去把王爷扶起来。”
谁知晋王有是扯拽,又是踢腿地,丝毫不顾一分的体面。口中还浑说道:“你敢把本王关在外面!等本王……进去,本王要砍你的脑袋。”
周遭的人看着这场闹剧,有些忍不得的人已经别过去在笑了。
余龄弱胸口上下起伏,脖子不自觉地向上仰起,扯出几道青色的筋脉。丢人的不是纪呈这个男人,是整个晋王府,但此时出了无力之外,她也恨不起来自己的男人。可她一个女人,全然不能应对那个令自己夫君丢脸的福王。
她只是想哭,但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哭。于是她低头往后走了几步,走到车撵旁,伸手扶住车栏,正要上去,却被一个人拦住。
余龄弱抬起来,宋简立在她面前。“娘娘,躲避无用。”
余龄弱喉咙一松,一口浊气便脱了出来,她齿缝里渗出来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无法了……无法了,我恨不得即刻就死。”
一行青黑色鸟从天际落下来,有那么几只落在城墙上。
宋简越过余龄弱,“赵大人。”
赵鹏起身走到余龄弱身后,他是负责接应王府一行人的,这会儿闹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也是有愧的。
宋简平声道:“取弓来。”
赵鹏一怔,心里头却在发虚,“先生是要……”
“大人不需多问,取来便好。”
余龄弱忙道:“先生,若要为晋王府出头,也不能行此事啊。”
宋简笑笑,并没有回应余龄弱。
赵鹏迟疑地取来了弓箭递到宋简面前,宋简抬手抚了抚箭羽:“赵大人箭法如何?”
赵鹏被他问得头皮都在发麻,还是硬着头皮道:“锦衣卫中,无出吾右之人。”
宋简“嗯”一声,抬手指向城楼上停落的那只鸟,“射那只鸟。”
赵鹏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转而又疑惑不解:“先生这是何意啊。”
“射就是。”
赵鹏将信将疑地举起弓箭,城楼上的锦衣卫一下子慌了,“赵大人!”
话声还未落,赵鹏一横心已经手中弓松了,羽箭一下子照着那只鸟射了过去。那鸟恰是停在福王手边的。此时已经被赵鹏一箭贯穿,而后直定在福王身候的城墙上。福王下了一大跳,身子猛地弹开,撞翻了城墙上一票锦衣卫。
“混账东西,赵鹏,你不要命了!来人,把他给本王拿下。”
赵鹏还没有应话。却听身旁宋简道:“福王爷,此鸟在王爷面前聒噪,以其粪污王爷贵体,不该杀吗?”
福王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立在余龄弱身后的这个男子。
此时陡然听他出声如此问,竟不知以何言应对。原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会儿竟反过来了。令他尴尬的是,他抬起手来一看,自己袖口处还真的染着一团灰白色的鸟粪。福王气儿不打一处来。
谁知他还不知道如何应答,又听见下面的弓箭响亮地响了一声。
被刚才那一箭惊怕了,他忙下意识地要躲,却又压根没看见箭从什么地方来,慌地猛地往地上趴去,头去砰地一声撞在了城墙上,顿时起了一个斗大的血包子。
锦衣卫忙扶他站起来,他一把甩开众人,气急败坏地夺过一只火把,向城门下照去,却见宋简手中握着那只弓。
“你敢行刺本王!来人啊!把这个人给我绑起来!”
锦衣卫是只听皇命调遣的,福王虽这样说了,不论是赵鹏身边的人,还是城楼上的人都没有动。
福王摸着头上的血包气得要发疯,糊涂劲儿一上来,夺路就下了城楼。
两拳打翻了城门后的锦衣卫,对自己身后的随侍道:“给我把城门打开,你们不动手,本王亲自杀了他。”
锦衣卫不敢跟福王动粗,被打了也只能在一旁劝。
可是福王哪里肯听,指示随侍打开了城门,举着火把从里面冲了出来,径直走到宋简面前。
他入了城,身上的刀剑是被解了的,这会儿并没有其他的兵刃,于是反手抽出了赵鹏腰间的刀,就要向宋简看去。
赵鹏忙上前挡住抵住他的手。
“混账东西,你给本王让开,他敢行刺本王,死有余辜。”
宋简笑着抬起手上的弓,“王爷,所有人都看见了,我手上,只有弓,没有箭,不过空放一回,好赶走那些鸟而已。”
“什么?空放?”
这时城楼上的锦衣卫也都跟了出来。
宋简弯腰从福王的刀下走过,走到晋王身边,弯腰撑着晋王从水凼里站起来,解下自己的外袍覆在晋王身上。晋王这会儿酒倒是醒了一半,疯劲儿也下去了,不再挣扎,宋简回头对余龄弱道:“娘娘,进城。”
余龄弱看了一眼洞开的城门,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不光在福王那里挽回了晋王府的颜面,还令福王开了城门,解了他们城门之困。
余龄弱忙命队伍起行。
赵鹏松手也跟了上去,留下福王目瞪口呆地立在城门口。
城门守将道:“王爷,您怕是明日要随我们一道进宫,做个见证了。”
福王至今没明白过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设计的,自己本来是要羞辱这个被挡在城外的晋王的。怎么自己突然脑袋上多了个血包儿不说,还成了私开城门的罪人,到放了晋王府那一行人轻轻松松的入了城。
他糊里糊涂地僵在那里。
而晋王府的人已经走到城门后面去了。
走出好长一段路,转道向晋王在帝京的王府,宋简才松开晋王,让小厮上去扶,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水。行得久了膝上疼痛,他忍不得,便站住了。
余龄弱从后面走了上来,“先生今日所行之事,于龄弱而言,实属大恩。”
宋简侧头看向她。“此行凶险,这不过一障而已。”
余龄弱惶恐道:“听先生这样讲,龄弱更不知所措了。”
宋简淡道:“娘娘先去吧。宋简与青州共荣辱,自不会坐视不理。王爷今日受了惊吓,还需娘娘照料。”
“那……先生呢。”
“宋简……略站一站便来。”
余龄弱没有多问,往前行去了。
寒疼从宋简的膝上传来,虽是在夏夜,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快三年了。他还记得如今脚下的这条路,从刑部的大牢出来,纪姜陪着她走的就是这一条路。那时她穿着一身素孝,慢慢地行在他的身边,陪着满身刑具的他,在众人异样的目光和指点中,行过朱雀大街,直到正阳门。
其间,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有。
他恨她入骨,而她却要直面这个恨意,人生行至分叉路口,两个人必须要走不同路,可这最后一段令人心碎的同行路,她仍然不不肯放弃。
深刻纠缠。
宋简低手,摁住一双膝盖。前面是晋王府,后面的路通向是刑部的大牢。宋简撑直身子,慢慢地回过身去。短短的半年多的时光,她挨过他的打,她也陪伴过他,她算计过他,也维护过他。
她终究还是这个世上最懂他的人,也是这个世上唯一赢过他的人。
可是,帝京这一场局他已经下了第一颗子,也是迟来的一颗入局之子,她身在牢中看不见,就已经输了一手。可是宋简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究竟是愉悦,还是遗憾。
***
那夜帝京城门上的事并未在朝廷的层面上闹大。
皇帝只是下旨申斥了福王的莽撞,命他在府中思过,又行赏赐安抚晋王府。许太后的寿辰在即,宫中以事繁杂为由,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没有单独召见过入京的七位藩王。信王在京中走动积极。信王府每日门庭若市,夜夜笙歌不断,来往的全是兵部户部的要人,不过内阁的几位阁臣到都没有应他的约。
晋王府则推称晋王受了惊吓,身上染病不便见客。帝京中的朝臣本来也不敢和这个曾经的反王有过多的接触,见他避见,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淌晋王府的浑水。府中整日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其余几位藩王因为封地狭小,都在观望晋王府和信王府,见二者所行大相径庭,形势不明,不好随意站队,因此也都猫在府中,来客则见,无客也不邀。
纪姜在刑部,这些事情都是看不见的。
她不知道宋简一行人已经到了帝京,也不知道帝京城门上发生的事。顾有悔为了不让多思,对七王之事一个字都不肯提。
这到算是纪姜二十三年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这日,她正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绣一张锦,顾有悔提着食盒从门外走进来。他的影子挡了一半的光,纪姜手一错,针尖便扎进了手指,她皱了皱眉,却将手指握入拳中。
“你来了。”
“你藏什么,我看见了。手伤了是不是。”
纪姜笑了笑:“你下回来,先出点声啊。”
顾有悔笑道:“江湖中人,出声就死了。诶,这些东西是我母亲命府上下人做的。你已一会儿尝尝。”
说着他放下食盒,凑到她面前:“你绣什么呢。”
纪姜从穿针线,续道:“绣给母后贺寿的。”
顾有悔低头看向那一副锦,其上绣的是牡丹与仙鹤,他这样的人是看不出绣品好坏的,只觉得那牡丹色泽艳丽,仙鹤模样传神,想夸几句吧,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嗯……好看好看。”
纪姜抬头来:“你能看懂?”
“那当然,这么漂亮,一定是好功夫。”
纪姜笑着垂下头,伸手抚着一处不留神绣乱的针脚,她其实并不擅长女红,从前在公主府中的时候,宋简从来都看不上她的功夫。他是一个对美感要求极高的人,最初他不肯说,后来也会替她斟酌色彩与构图。
她有的时候被他较真较烦了,便不肯绣了。因此大多原本起心绣给宋简的东西,都只绣了个开头,就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印象中,他还真没有一样贴身的东西,是出自纪姜之手的。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你不用每日都过来我这里,好不容易回了帝京,多陪陪你母亲吧。”
顾有悔盘膝在她面前坐下来,“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与我说不上两三句话,就要低头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究竟是想我留下还是想我赶紧走。对了,你……你还费神给许太后绣备贺礼啊……我听说,当时宋简逼你去青州的时候,太后是什么态度啊。”
纪姜停下手中的针线,仰起头来。
“嗯……母后什么都没有说,不过,她是大齐的太后,我是她的女儿,其实不用她所,我也知道她的态度。”
顾有悔拍了拍腿上的灰尘“你们宫里的女人,怎么都这么悲惨。可是她这样对你,你就一点都不恨她吗?”
纪姜道:“若你父母为了某种苦衷舍掉你,你会恨他们吗?”
顾有悔听她这样说,倒是真的低头认真想了一回儿。而后郑重道:“不会,毕竟生恩之大。以死为报也不为过。”
纪姜明眸笑开,低头续针线。
“诶,你笑什么。”
“笑你是个好人。”
顾有悔没有去纠缠她这个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对了,我爹让我告诉你,刑部议了你的罪,判的是凌迟,使的是偷梁换柱的法子,一切流程都在刑部走,刑期是明日,过了明日,你就可以出去了。不过我爹说你如今最好还是不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