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月光将顾有悔的影子静静地投到纪姜的脸上,他身子一动,她的容颜便明暗相错。顾有悔侧身在墙上靠下来。偏头望向纪姜那双细弱的手。
“对不起, 若我能早些回来,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与你无关。”
她的声音浅淡,却还是有她惯带的暖意。和着陆庄细柔的风往他面上拂来。
“你能带我走, 就已很好了。”
青墙很凉,透过他单薄的衣衫, 寒意入骨。顾有悔抬起头来,月亮发着淡淡的光晕, 明日似乎是雨天。
“那你……还会回宋府吗?”
他问出来后,又后悔了,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也许是最刺痛纪姜的。
谁知,她却在月光下淡淡地笑了笑,良久沉默后,方吐出三个字。
“不会了。”
顾有悔来不及再问什么,外面已经传来了七娘声音。
“殿下,您开门。是七娘啊。”
纪姜朝顾有悔摆了摆手,“快走吧。”
顾有悔应了一声,反身攀上窗外的树杈。月光将湿润的叶子反银白色的光来,顾有悔回头用剑柄抵住纪姜正要合闭的窗户。
“诶,这个忘了给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牛皮纸包抛向她。
“等你离开这里,我再带你去吃暖锅子啊。”
说完,越过树后的墙,不再见踪影,纪姜打开手中的那个牛皮纸包,里面装的是梨膏糖。
一时之间,逼出了她的隐忍多日的眼泪。
有人逼你见天地众生,就一定会有人带你见烟火和岁月。
事实上,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无端闯入一个女人的生命。但他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单纯把情意尽到底。
×××
转眼之间,三月就过尽了。
自从顾仲濂走了以后,内阁经历了一次大的清洗。陈鸿渐从刑部尚书,升任内阁首辅,邓瞬宜则供职入了刑部,虽只是做一个给事中,却也算是重新撑起了西平侯府的门楣。然而,整个内阁却还是瞩目于宋简。
帝京政坛的新贵。一方通过楼鼎显掌握青州兵权。另一方面,又在白水河之战上的剿灭了河西三王的势力,彻底解决了困扰朝廷多年的藩镇割据问题。行政手腕比顾仲濂强硬,却又比宋子鸣怀柔,纵观利益牵扯和地方政治实情,宋简将河西三郡收归朝廷,又将原来的嘉峪守将杨琰调任河西任地方军统帅。这个人原本是杨庆怀的兄长,也是宋简在嘉峪时的旧识。
这一系列利落又滴水不漏的安排下来,宋简既是大齐的功臣,同时也是朝廷的隐忧。然而,包括许太后在内,朝臣也不敢置喙他,毕竟,幼帝仍然被梁有善控制在身后,与太后的关系日渐恶劣,唯恐阉党为祸超纲,内阁,还是需要一个手腕稳狠的人来压镇。
其实很多时候,朝中众臣也在想,不论是从前的宋子鸣,顾仲濂,还是现在的宋简,虽然所奉之道不同,所行之事也有相异处。本质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朝中事繁杂。宋简却也只偶有几日留在帝京,大多时候人还是在陆庄。
宋简在,陆以芳和宋意然等人也就不能成行,然而,宋简才为了纪姜杖杀了陈锦莲,连宋意然都不敢轻易在宋简面前说话,因此,都只能滞下来。
纪姜依旧不肯见宋简。
宋简也不曾用强。一个人住在西边的堂屋,只让张乾一个人在身边答应。
权力完成交替以后,所有的阴谋便转成了阳谋,这几日,内阁在议矿税改革,内容复杂纠缠。他与纪姜都不是市井当中的小夫妻,不能为子嗣,长时地将伤痛流露于皮表。西堂的灯一宿一宿的烧,宋简多日少眠,伏案至深夜时,偶也会突然心悸难当。
往往这个时候的,纪姜屋中的灯也淡淡的亮着。
这日,朝中有事,宋简一早渡河起行回帝京,不知是何事绊住,一直到入夜十分都没有回来。
七娘命人点灯,捧水进来,欲替纪姜梳洗。
纪姜正在灯下翻一本书,七娘放下热水,又将她手边茶水添暖。
“夜深了,殿下少费些神。”
纪姜翻的那册书是宋简早年收集编撰的一本字帖,如今翻在手中的这一页是《祭侄》,因是私编,因此装帧是宋简亲手所穿的线封,其中的批注也甚是随意,字迹潇洒,是他少年时爱写的那一手字,也是在公主府中,他曾握着纪姜的手,亲手教他写会的那种字体。
书页留白处,宋简批写道:“痛至深极处,笔错处入刀切纸,性至真。”
字迹后有一个墨点,墨色十分新,似有人于此顿笔良久,不知落何字所晕染。
七娘低头看了一眼纪姜摊开的书叶,“殿下让我去大人房中取这本书,却又只翻着这一页看,从掌灯时看到这会儿,也不歇会儿眼神。”
纪姜抚上那一点新墨。
人和人的默契从这些细微之处生出来是最可怕的,他们都不能大恸,毕竟除了子嗣之外,还另有担当。他们宣泄心痛的方式又如此的相似,相似到临文饮泪,皆不知以何相记。
想着,她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湖笔,续着那点墨迹,写道:“临风当歌,临痛当哭,临川当别。”写罢后,她闭上眼睛,手指一点一点在纸张上抓紧,几乎揉奏那一书页。
良久,她方松开手,轻轻合扣上那一本书。
临走前,她不能拥抱他。
但是,纪姜有幸懂宋简,有幸借着这些古老的字迹,深刻精致的文华与情感,远远地拥抱他的那颗心。
“明日替我放回去。”
七娘忙伸手收好书,“是,殿下,七娘伺候您歇息吧。”
纪姜摇了摇头,“七娘,我想吃些东西。”
七娘听她这样说,到是一脸的欣喜:“好好,殿下这么多日,一直不肯好好用些吃食的,这会儿想吃些什么,奴婢遣人去给您煮去。”
纪姜抬头看向她:“上回你与阿红那丫头煮的粳米粥就好。”
“诶,好,七娘这就给殿下煮一碗过来。”
说完,忙带人出去了。
纪姜这才站起身来,自从那场火之后,宋简就再也没有命人禁着她,是以此时除了七娘之外,外面只有宋府的两三个下人答应。此时也被七娘使唤了两个走,剩下一个小丫头,因着年纪小守不住,靠着门框在打盹儿。
纪姜披上一件春缎袍子,轻轻推开门,走进园中。
夜已经深了,园门外顾有悔身着玄色袍衫,立在树下等她。他牵着一匹马,浓厚的夜色几乎吞没掉他的身影。
“想好了吗?”
纪姜深深吸了一口气,夜将花的香气酵的十分浓烈。
“想好了。”
顾有悔翻身上马,弯腰向她伸来一只手。“走吧。”
***
宋简回来的时候,宋府留在陆庄所有的人都急疯了。园中燃起了十几只火把,陆以芳与张乾一道,将那两三间房舍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有寻到纪姜的踪影。
外面突然传了一声,“夫人,张管事,大人回来了。”
张乾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夫人,这可怎么办……”
陈锦莲被打死之后,宋府上下所有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纪姜,不敢近,也不敢远,生怕自己也同陈锦莲一样成了鬼。陆以芳看着瑟瑟发抖众人,仰头吐出一口气呢。
“我去回,你们接着找。”
说着,她正要往外走,宋简却先一步跨进来,张乾一下跪倒在宋简脚边,“爷,尔等有罪啊,没有看好夫人……求……”
宋简没有看张乾,“七娘呢。”
陆以芳道:“已经锁起来了,正拷问。”
“把人放了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张乾忙起身去传人,七娘被人带了过来。刚被推跪下去,却被宋简一把撑起来。
“不用跪。告诉我公主去了什么地方。”
七娘满脸泪痕,“奴不知道啊,奴本来是服侍殿下安寝的,谁知殿下说想吃奴与阿红熬的粳米粥,奴想着殿下今日看了一日的书,没有好好用膳,这会儿能开口要些吃的,实不容易,这才去了厨房,谁知道,再回来时,已经寻不见殿下的人了。”
“书……什么书。”
七娘忙回身从书架上将那本字帖册子取了下来。
“就是这本书。殿下午后一直看到掌灯时,奴瞧着,看的始终是一页。”
宋简翻开书来,一下子便翻到了《祭侄文稿》那一页。
临川的笔迹映入他的眼中,她的虽然和自己的字体很像,却因为是女人,力道弱了七八分。
“临风当歌,临痛当哭,临川当别。”
当别。
一阵风川堂而来,一下子把他手中的书页翻过去好多页,宋简猛地咳出声来。
张乾忙要上去替他顺气,他却避了过去。一面喘息,一面道:“去备马。”
第76章 临川
白水河的水奔腾不息, 白色的泡沫冲刷着河岸临水而生的水草。年初那场战争的血腥味已经被时光洗尽了, 两三个临镇的渔人,背着篓子, 在岸边捕春鱼。
顾有悔的马将到河岸了。后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且越来越近。
纪姜过头。只见不远处亮起了了一排火把。火光交融成一团风吹不散的红雾,一点一点地向她扑来。
“顾有悔, 把人给我留下!”
顾有悔勒住缰绳, 低头看向纪姜:“要见他吗?”
“不见,走吧。”
面前河水奔流,夜色静默如谜。凌乱的马蹄践起灰黑色的泥土, 追来的人已经围堵住了前面的去路。宋简勒这住马头,“纪姜,你要去什么地方!”
顾有悔翻身下马,牵住缰绳向宋简走了几步。
一手从腰间解下一只锦囊, 一把掷向宋简,“宋大人,十两纹银, 你府上的奴婢,我买了。”
宋简接握住他掷过来的银子, 手指抠紧了锦囊上的素纹。
“宋大人,如今后悔了?你当初逼公主为奴, 纵容你府上的女人对她百般折辱,甚至险些令她母子丧命,你还有脸让我把她留下!”
“有悔……”
身后的纪姜唤了他一声, 声音轻弱:“别说了。”
顾有悔回身抬头:“纪姜,我哪一句说错了,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我大齐的长公主。”
河边的风很大,顾有悔的话声一下子被送出去很远。宋简下了马,朝顾有悔和纪姜走去。
“宋大人,公主不想见你,你再敢过来一步,别怪我的剑不留情。”听他这样,跟宋简来的人忙要上前的护卫。他却抬手扬声道:“都给退下!”
拥有对方的深情,就拥有倚仗。
纪姜看着宋简独自从持兵刃戒备的人群之中走出来,无视顾有悔的话,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马下。他身着一身极软极轻的春缎袍衫,经风则扬。纪姜与他一道将人生过到这个地步,此时他才终于将孤独,在纪姜面前奋不顾身地曝露。
“你要去哪里。”
他在马下仰头,“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我想回家。”
宋简抬臂握住她的手,“我不放你,我身边才是你家!”
纪姜手指抠握,一点一点将手腕从他的手中退了出来。她垂下眼睛,凝着他映着火把熊熊火焰的眼睛。
“你不放我走,又要将我摆在什么地方去呢。”
把她摆在什么地方?
宋简哑然。
“我们的孩子已经死了,我不想你再为他杀人,也不想你与宋意然兄妹决裂,宋简,你放我走吧。”
宋简垂下头来,春河边荡涤起寒气,一丝一丝往他的袖中灌去。
“我从前对你说过的恨字,没有哪一个说服的了自己……”
他的喉咙有些发翁,“我懂你了,我知道,我懂得太迟,也来得太晚,纪姜,你再给宋简一次机会吧。”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他们都是在宋府伺候多年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宋简用这样卑微的语气,来和一个女人说话。
周遭山河在春夜里生息,那些从与草,花与鸟细弱的声音,逐渐在静谧之中喧闹起来。
顾有悔冷声道:“你也知道晚了,若不是你把她锁在陆庄不闻不问,公主何至于被你的女人们伤至如此,宋简,你有家室要顾,有亲人要护,就算你妹妹的害死了公主的孩子,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哦对,你还有帝京政坛的大业要创,什么你都要往手里捏握,独独把公主丢下。你当真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吗?”
说着,他反手执剑,用剑柄一把挡开他捏握纪姜衣袖的手。
“她是个人,她肯为你府上的奴婢,是因为她对你的良心,而你,从头到尾都是个没有良心的混蛋。”
宋简被挡得身子一偏。“所以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纪姜按住被宋简抓出褶皱的那一只衣袖。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不是,我并没有这样想。”
她仍旧温柔,声中那一丝极其缥缈的暖意渗入宋简的心头,然而,任凭他打起全身所有的力气,也不能在此刻抓攫住它。
“宋简,当年在文华殿前,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个时候,我悲伤他还未出世就离世,却也庆幸他在那个时候,帮着我,保下了你。可是,这一个孩子……”
她的声音在发颤,“我……”
她竭力忍住眼中的热泪,“我那么想护好他,那么想将他带临人世,宋简,你和我都活得太孤独,我多想能生下这个孩子,多想看你在我面前由衷的开怀一次。可是我终究没有护住他。若我能责怪你,也许我能留下来,看你杀伐,受你补偿,但是宋简,我……我真的怪不了你。”
她目光轻软,化若春河底下拂拨水草大的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