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深皱:“总之,殿下,您让我试一试,我一定竭尽全力。”
纪姜闭上眼睛。
“宋简,你说你愧对我,到现在却还是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纪姜,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我还舍不下你,我的命我自己来赌,你来权衡。”
说完,他看向林舒由:“林先生,走。”
青娘上前撑扶住宋简的身子,对纪姜道:“殿下,妾一定照顾好宋大人。”
顾有悔道:“母亲,您年纪也大了,怎能去那种地方,还是我……”
青娘望了顾有悔一样:“母亲是佛陀座下的人,早就不惧什么了,母亲会照顾好自己,至于你,你护好殿下,就是护好了母亲。”
“可是……”
青娘并没有再回应他,转而回头对林舒由道:“走吧。林先生。”
她最终没有伸出手去拽他。
这才是所谓的深渊,然而,终其一生,她也没能真正拽住他。
他属于这种浩荡的天命。
诚如宋子鸣,亦如顾仲濂。
一生灿耀,也裹挟血肉的浓浆。
眼看着三人深深浅浅地往前行去。
顾有悔将纪姜拽向道旁。
日光暖洋洋地笼罩下来,土地如同一张凌乱的温床。蒸出一阵一阵死物热气。可是纪姜分明觉得很冷。冷到她不得不抱紧了手臂,慢慢的地蹲了下去。
顾有悔也蹲下身来。
只见纪姜死死地咬着嘴唇,手指狠狠地抠在手臂上,指甲几乎嵌入血肉之中。
“你和宋简……可真是像。对于自己的生死,都能冷静处之,可面对对方的……”
他的话说了一半,却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宽慰的好话,索性顿住了。低手撩开纪姜额前的碎发:“喂,你想哭就哭吧。他都走了。”
谁知,纪姜却摇了摇头。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弯曲拇指狠狠的抵住眉心。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顾有悔,南京城的守将的是谁。”
“你要做什么。”
“想法子,给你师兄争取一点时间。”
顾有悔道:“是一个叫周与安的人,但是,我来时去查看过了,梁有善派了东厂的人入南京城,是以监察南京城城防为任的。纪姜,梁有善恐怕真的是想把你们困死在涂乡”
说完,他突然想着什么:“对了,其中有一个人,殿下认识。”
“谁?”
顾有悔还不及开口,她却已经追猜了出来:“唐幸吗?”
“对。殿下怎么知道。”
纪将吐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想不到,他尽然与她还有这样的默契。
“楼将军他们几时进得了村。”
顾有悔看了一眼天时:“约摸就是今日夜里了。”
纪姜一下一下地掐捏着手指。
“你现在就出村子,去找楼鼎显,让他折返,去南京城。”
“为什么。你要他做什么。”
纪姜的肩膀有些微微发颤:“此时南京城的城防比涂村这几百来人的生死更重要,你告诉楼鼎显,让他们以流寇的身份去滋扰城防。有唐幸在,说不定能拖住城防上的人,腾不开手到涂乡来。”
顾有悔道:“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万一……”
“涂村被封,能够出得去的人,恐怕只有你和林舒由。林舒由我不能放,因此只能是你了,赶紧走,再晚恐怕会来不及。”
顾有悔仍有忧虑。却被纪姜向前推了一把。
“我,还有宋简,以及村中几百人的性命,都交给你了。宋简要我权衡,我不权衡,我也要和梁有善赌一把。”
她到底是纪姜,总能扒开一道口子,给予一缕生的光。
顾有悔沉默了须臾,终点了点头:“好,好,我帮你。你一定要顾好自己,千万不能为了宋简命都不要。”
“我知道,快走。”
***
此时杏园西面的茅屋中,林舒由眉头紧锁,宋简靠着墙坐着,沉默地凝向他。
四周一片惨相,□□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宋简却尽力地挺直脊背,撑着伤处坐直身子。
“直说。你有几层把握。”
林舒由摇了摇头:“宋大人,药材不够。就算我试得出来,怕也救不了所有的人。 ”
宋简转头向周围的人们看去,昏暗得茅屋内宛如人间炼狱一般,裸露的皮肤血肉模糊。有的人已经疼得发不出声音了。半睁着眼睛望着宋简。说来也怪,患病的人几乎全是青壮年,想顾仲濂和青娘这样的老人,还有七八岁以下的小孩的,却几乎都幸免于难。
宋简道:“试药有风险吗?”
林舒由道:“有。”
“好。”
他咳了一声:“你先试,拿我试,生死由命,我请顾老给我做个见证。”
谁知话音未落,却听旁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宋大人……拿我来试吧……没有您带着大家进山找水,我的孩子们都活不下来。”
林舒由的眼睛有些发潮。
“宋简,他的话也有道理。”
“你在想什么?你是医者仁心,谁的命不是命!”
“大人,你听草民的吧……您……啊,是草民见过,最不像大人的大人,草民是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您不同……你得活着,您……还得带着我们的孩子,活出去呢……”
第94章 盲棋
林舒由原本是个情愿避世的人, 在琅山上的时候就活得比顾由悔要自在。他们行医是为了修性, 并不是为了求名。江湖又是个漂泊气重的地方,他活到现在, 若不是顾有悔,他是不会身处在这混着复杂而潮湿人情的修罗场中。
宋简垂头沉默下来。
林舒由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抓不住症结。只得叹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 药都是要试的。宋大人, 您说南京城的人要焚村,既然如此,耽搁下去也无意义, 我这就出去配药,你还有时辰,再想一想。”
说完,他又侧向那个男人:“大叔, 您也一样的,宋大人的话对,对于我而言, 谁的命都是命。”
说完,他拉下袖子来, 推门走出去,又回手落下了锁。
门前的顾有悔抬起头来。旁边还站着拄着木拐的顾仲濂。
林舒由拍了拍后脖颈子:“你们不用这样看着我, 我会尽我的力的……但是,关于焚村的事,你们有对策了吗?”
顾有悔偏头越过林舒由, 往那一排茅屋看去。
淡淡的血腥味和无名的恶臭一阵一阵从里面散出来。
“纪姜想出了一个对策,我马上就要出村,不过师兄,你这里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怕纪姜……”
“我明白,无论殿下说什么,我都不会让她近这里一步。”
“不是……”
顾有悔收回目光:“我要顺道去一趟南京城探看,兴许能带些你需要的药材回来。林师兄……“他说至此处,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你要救宋简。有什么所需,尽管提。”
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倒是令林舒由诧异的,他朝顾有悔走了几步,“你虽不见得想他死,也没理由要救他啊。”
顾有悔用剑柄将他挡得远些。
“我还有分寸,宋简如今的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重要。这回即便要我的命去换,我也不会哼一声。”
林舒由望着顾有悔,他以前一直觉得他就是一个楞头少年,凭着一身狂气和武艺在江湖尚浪荡,后来将心收到大齐的那位公主手中,才算与这天下的正大之事有了些关联的,但平素行事仍然莽撞,热血满腔,见不得纪姜吃一点亏。如今听他这样说……他将目光转向顾仲濂。
顾仲濂将自己手上木杖一下一下地戳捶在软泥地上,虽然没有说话,眼神中却隐约得见一丝赞许的笑。
“我走了,交给你了。”
林舒由笑了笑,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走吧,师弟话,我记下了。”
顾有悔抓住林舒由的手,狠握了一把,转身往林中去了。
人影子消在漫无边际树从之中。
顾仲濂倚着木杖,一直目送到连最后一块青衫布都融入深春的林色中。
林舒由走到顾仲濂的身旁:“顾夫人如今可还后悔把这个孩子,送上琅山。”
顾仲濂笑了笑:“若说送上琅山她还是后悔的,不过……她应该不会后悔,把他交给的临川长公主。你呢,舒由,当年林阁老送你上琅山,你后来的,怨恨过他吗?”
林舒由闻言,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翠绿色的树叶被一阵风拂动,在他头顶发出一阵冷清的莎鸣。
“最初恨过,但后来也不是那么恨了。我们这些人,离人情冷暖远,但比寻常的人,更看重情义。”
说着,他低手摩挲着膝前的那一块芙蓉玉佩。“大齐皇族的先祖,在江湖隐处立琅山,逼朝廷权臣子嗣为质,训练他们反过来护卫皇族,这个事,其实和东厂一样腌臜,但是……”
他目光一闪:“历代的皇族。却也不乏温暖之心。比如临川长公主,再比如先皇……”
一席话落下来,头顶叶鸣如轰鸣。
***
次日,南京城果然传来流寇滋扰城防的消息。
此时的南京城外本就聚满了北上逃难的灾民,城门闭锁人心不稳,南京城守将周与安本就看不惯锦衣卫和东厂这一帮从帝京过来擦手南京军务的阉党。这些人来了几乎什么好事没干,一股脑子地只知道去点算的他军饷和粮仓。然后就是催着他出兵涂乡,将整个村子焚掉。
对于周与安来说。焚村到也南京必要走的一条路。但涂乡离南京城近,的又是河水相连。一旦疫症控制不住,城门口这一群逃荒的百姓完蛋不说,整个南京城都在劫难逃。但是,整个涂乡少说又千百来人,如今既已封村,就算要焚村,也不该这么急。他是个儒将,不是寒铁心。加上自己就是涂乡人,自个的老母亲和老父亲还都在涂乡住着,如今生死未卜。若是死了,也就算了,若是没有死,他这一把火下去,恐怕就要遭天打五雷轰了。
他想拖一拖的,看看事能不能出现转机。然而,他犹豫,但政令不容他犹豫。政令下来,赫然盖着的是一方鲜红的玉玺。
这突然冒出来的流控到像是给了他一口喘气儿的机会。且让他吃惊的是,东厂和锦衣卫之中,竟然也出了一个支持他不要轻易开关出城,而要着重加固城防的人。这个叫唐幸的少监,将拿道焚村的旨意掐藏了下来,没有摆到他的案头,又替他挡住了东厂那一堆掣肘的人。周与安才算腾出一只手。得以在城墙上焚几枝香,拜一拜老天爷。
然而,他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个唐幸冒死行此遭是为了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一把火什么时候会点燃。
涂乡之中,没有染病的人们也都知道了焚村的消息。个个都惊慌失措。
茅屋中每一日都有人死去,顾仲濂带着青娘在田间点起烧埋的火,一阵一阵皮肉经火的焦糊味令人作呕。田中青苗被烧出了一个一个焦黑色的坑。
药材极度匮乏,林舒由焦头烂额。
宋简已病得时常意识不清,大部分时间在昏睡,手臂上的溃烂之处触目惊心。这日夜里,他将将帮着青娘等人将一个一因试药而亡的病人抬出茅屋。正在火堆边净手。
眼前的火焰噼啪一阵烈响。
风里散来一丝淡淡的女香,接着一个人影从他面前行过。
林舒由伸手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袖。
“不要进去。”
他不需要猜,也知道抓住的人是谁。
谁知那人也没有挣扎。“我不会进去,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眼。林先生,你松手吧,宋简由托付于我,我此时,不会这么不知分寸。”
林舒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纪姜望着眼前的火堆,那夜里有轻柔的月光,远处的田埂上还燃着未烧尽火,一行黑色的烟雾腾向月光,阴冷而狰狞。
“他还好吗?”
若是换成别的女人,林舒由或许还要拿捏口吻。但是,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纪姜。她静静地望着火堆,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目光却仍是平宁的。
于是,林舒由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他拼命地再撑着,但是,我的药方中还差几味药,要等顾有悔……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我甚至不太确定,他撑布撑得过今夜。”
“你要信他,他一定等得到。”
林舒由叹了一口气,随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眼前的火堆。
人的肉身是很孱弱。不管是归于烈火,还是归于黄土,都会随之化掉。就算是宋简这样的人,一生历经惊涛骇浪,百折不挠,最后,也抵布过这一堆烈焰啊。
“殿下,太晚了,您还是去歇歇吧。”
她摇了摇头,却抬脚往那茅屋走去。
“殿下!”
“你放心,我不会进去,我就在这里外面靠一会儿。”
林舒由一时失语。暗淡的天幕上,只有月光透亮,利落地撒入涂村外无边的树海之中。人虽然在接连死望。鸟兽草木却在洪灾过后,拼命地生息,万事万物求生的气势迎面扑向他们面前的那团火堆。冥冥之中,似有神明注解一般,火焰腾窜起老高。
林舒由不由心惊。这或许,不是焚骨的火。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不远处的墙后去了。
纪姜靠着土墙慢慢地蹲下来。
墙面并布凉,恰和着她的体温。她索性以手撑地,撑开一双腿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