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知道她的规矩大,都不敢违逆她,皆蹲声在她身后应“是。”
娇滴滴的声音还没有全部落下,张乾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来了……夫人,爷他们进城了!”
女人喜出望外。都拥到陆以芳的身后。
“欸,可算是回来了。进城了,那过来可就快了啊。”
“欸,是是是……不过,爷让我来说一声,明日让大家都去正厅候着,他有话要与众位夫人说。”
陆以芳怔了怔:“明日?那爷现在去什么地方去了。”
张乾似乎也没打算遮掩什么。“爷进城以后,先去了临川公主的旧府,如今,应该回内阁议事去了。爷说了,夫人这边什么都不用备着。今儿要议的事多,他今日不会回府。”
这一席话说下来,几房姨娘们都开始面面相觑。
“欸,这可什么意思啊。好不容易回帝京城了,爷怎么不回府呢……”
“就是啊……我新学了好多的曲儿……”
陆以芳目光有些发直,沉默地望向眼前那摊子积水,那摊水好像陡然之间变得异常浑浊。
她怔怔地立着没有动。直到辛奴在身旁唤她:“夫人,姨娘们还等着您的话呢……还有的,那公孙娘子问,今晚上的席撰摆到什么地方,还在花厅里吗?”
陆以芳听着这些话,突然心里头烦躁得很。连身后女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觉得是一种恼人的聒噪。
“订金让她留下,席就不必做了。”
说完,她转身往府门内行去。“散了吧。”
女人们依旧不明白就里,甚至看不出来陆以芳的情绪,她们陷在对明日的猜测之中。有人想的是多日不见,总能得到自己纪男人一两件恩赏,甚至攀谈起,得了新的布匹,要裁一身什么样衣裳,腰身,袖口要收几分好……陆以芳不肯听到这些声音。一个人步履极快地走在前头。辛奴担忧地跟上去,一面追一面问道:“夫人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陆以芳突然顿住脚步,抬头忘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细细的雨水落入她的眼中,不算凉,恰到好处地浇掉了她眼中的潮热。
“除了那位公主,这个男人,恐怕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说话的样子有些吓人。辛奴道:“怎么会呢。夫人多年来为府中事尽心尽力,将一切打理地这样好,怎会是那个女人可以替代的。我们爷……不是个绝情的人,还有……陆老爷不也回来了吗?他老人家是爷的恩人啊……”
陆以芳笑了一声:“你会提起我的父亲的,就证明,连你也觉得,我不可能凭自己这个人再留住他什么了。回了帝京,不回府,去了临川公主的旧府……辛奴,你猜猜,他明日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唐幸。没有用太多的笔墨来写他。在设计这个人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这个故事里有太多存在感的一个人。但是他也是这个故事当中,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在阳光下活过的人。
虽然不是一个修罗场。但我觉得,我的纪姜值得被很多人,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去仰慕,去爱。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但是一个女人带给男人的成长,经历是多维度的。
我们不一定最后会在一起。但你一定在我身上刻下过印记。
你记住我,就证明,我不像我自己想象地那么渺小。
——唐幸。
第98章 浮生
淡淡粽叶香气从公主府中散出来。
到了夏季。西边墙上爬山虎长得十分浓密。越过后围墙攀上了庭中的乌桕树, 而后又垂挂下来在细软的风里招摇。
纪姜扶着宋简推开大门。
七娘正抱着孩子在树下看藤曼上的结实子。夏裳轻软, 拂动于青白色的墙面前,孩子的手迎着雨后初透地阳光抓捏, 笑声如铃回荡在安宁的院中。颠沛多日,终于归了家。
她站在门前的阴影里略略出神。宋简侧头抬起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耳廓。温声道:“带我进去呀。”
庭中的人听到门前的响动双双回过头来。
“啊……殿下。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奴心里都要急死了!”
正要迎上来, 却又看见了纪姜身旁的宋简。他病还未好全, 人尚有些苍白,穿着一件的玄色的直缀单衣,神色柔和, 与七娘记忆里的那个人有些不一样。
“宋……大人。”
她抱着孩子不好行礼,只得屈了屈膝。转而又问纪姜道:“顾小爷呢……他怎么没有和殿下一道回来。”
纪姜道:“回来了。去另外一处安顿顾家两位老人了。”
七娘喜道:“顾大人与夫人也一道回来了吗?这便好了,一会儿奴去小侯爷处说一说,他连日来着急, 如今知道你们都平安,定然高兴。”
纪姜点头应着她的话。
“好。”
她喜上眉梢,总觉得忘了什么事。细想下一拍脑门。
“哟, 对了,奴还蒸着粽子的呢, 今日端阳,也不知道您回不回得来, 就学着包了几个,备着给小少爷吃。”
纪姜越过她向庭中望去。庭院被扫得十分干净,打理得一丝不苟。偌大的青瓷缸子里养着白色的莲花, 花期还未到,只露出尖尖叶子角。有这么一个地方能休憩,有这么一个贴心的人守着,再累似乎也能静下来喘上一口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便盈满了最后一季荼蘼的香气。
“辛苦你们了,我不在的这几日多亏了有你。”
正说着,七娘怀中的孩子却笑着向她伸出了稚嫩的手。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七娘搂着孩子的腰笑道:“哎哟。这可是想念殿下了。小少爷,殿下累了一路,咱们得让她歇歇啊,七娘带你去瞧瞧热粽子熟了没。”
说着,正要往回走。谁知孩子却不开心似的嘟起了嘴巴。还不等七娘走几步,眼睛里就包起了泪花花。七娘忙停下脚步,掏出袖中的帕子去替他抹眼泪。“这可怜的。殿下一回来,奴就哄不住他了。”
纪姜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身旁的人道:“给我抱吧,你伺候你们殿下去梳洗梳洗。”
纪姜回头看向宋简,他已经伸出了双手。
“欸,你身子还没有好全,哪里抱得住孩子。”
宋简笑了笑:“你手上的伤不也还没好么,无妨的,我抱着他过去坐会儿。你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这么多日,去整理整理。”
说着,他稍稍弯下些腰,从七娘手中将那孩子抱了过来。
说来也怪,孩子被宋简抱到手中竟也不哭了,笑嘻嘻地伸手去纠玩他头上束发的那枚青玉。宋简也不多言,甚至偏了脖颈去迁就孩子的手。
他抱着孩子往庭中的一方软榻上走去。
七娘行到纪姜身边,两人一道望着前面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甜蜜的粽儿香已经被蒸地十分浓厚了。纪姜的目光软下来,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曾在云端,也曾在泥潭,至于今日,她终于有一种岁月归于宁静的感觉。
七娘在旁道:“要是在陆庄,宋大人能再早来一步就好了。若是如此,殿下和大人的孩子,也像这般大了。再过不久久能开口说话,唤您一声娘亲,唤大人一声父亲……您与大人,也不会这么相互冷着一年多。”
纪姜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倒得回去的时光。”
“嗯,也是啊……殿下如今怎么打算呢。他毕竟是内阁辅臣,还有一府妻妾在。而且,如今那位陆夫人,也算是皇亲国戚了,万岁爷娶了陆家的姑娘……”
她说到这里,纪姜却静静地闭上眼睛。
七娘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肯听,犹豫了一阵,还是接着续道:“七娘明白殿下不在乎人言,也无畏这些人事,但是日子久了,也不是办法呀。”
七娘替她虑得很周全了。但纪姜并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做深想。
于她而言,能得到如今的一切,已经足令她心满意足,至于还要不要相守,要不要举案齐眉的名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身子还没有调养好,我想留他在府中照顾一段日子,至于以后的事,再慢慢看吧。
说着,她转过身。
“走,我想沐浴更衣,这一连几日,真实累得半分力气都不剩下了。”
等纪姜沐浴更衣出来,已经近了黄昏。
宋简靠在藤萝下坐着,淡金色得霞光落了他一身,孩子靠在他怀里静静得睡着了。他似乎也有些累,屈肘撑着额头,手边还放着一本经折装的《窥金记》。两个人的睡颜一样的宁静,烘在暖和的夕阳余晖里。说不出的静好。
纪姜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宋简如今的模样了。
人一旦受过极大的伤害,就会在周身包裹一层凌厉的寒刺,纪姜被他身上的刺伤过很多次,几乎快要想不起来,他也曾是一个内里柔质的少年。
她一面想着,一面轻轻的地走到他身后。抬手将他头顶落下的一朵晚开的凤仙花挪去。谁知他睡得很浅,她的手还未及收回,宋简已经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没有,怕你被花迷了眼。”
宋简稍微坐起些身子。抬起手臂,抚上她的脸颊。
纪姜的长发还没有干,湿润地散在肩头。他也不在乎,随手撩起一缕来,轻轻地捻在手中。
“你和从前相比,一点都没有变。”
他的声音很温和。纪姜在他的身边靠坐下来,他便自然地舍出一只手臂与她枕靠。
“其实你也是。你还是当年那个宋家的少年郎,临川公主一眼就相重的少年。”
宋简低头望着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脖颈,纤白而柔弱。
“但后来怕是让你失望了,混蛋到差点没害死你。”
她笑了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别想这些了,安心在我这里养病吧。从前身为你的妻子,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你,后来……在你府上为奴,也是做得不好……“她的手覆扣在他的手臂上。
“我也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给我些机会,让我弥补吧。等你身子好些,你再回你府上。”
她正说着,却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柔软的温热。
她与宋简一道低头,却见宋简怀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小手。轻轻捏住了她们我扣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指。
纪姜心中一动。
雨后的晚霞如绚丽若火烧。将他们得脸烘得红润。孩子柔软的鼻息扑在他她的手背上,七娘在厨房里,将一笼蒸好粽子端出来,放到庭中,让它们自然地散去水汽。弯腰又站起,而后一面拍手,一面向他们这边看来,露出一个温暖又欣喜的笑容。
眼前的这一切的,都给纪姜一个错觉。这几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子鸣没有惨死在文华殿。宋简没有孤身去嘉裕,宋意然嫁了意中人,她没有经历过青州府衙前那场刑杖,没有陆以芳,没有陈锦莲,她甚至不曾遇到顾有悔,不曾见过邓舜宜。漫长的生活里,只有宋简这个如同金玉一样的人。教她写一手思白体,教她识金石,告诉她帝京外的风土人情。南方稻子一年成熟几季,杏花什么时候落。北方何时降第一场雪。茶马道上的人们,都有什么忧愁和喜乐。
然后他们顺意而活。
理所当然的有了子嗣后代……
“纪姜。”
“嗯。”
“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她点了点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带到公主府来。”
“你从来都肯行好事,善事,我何必问你。”
纪姜仰起脸来,其实她原本觉得,接下来这句话是不用问的,但是此情此景,就着被夕阳熏热熏红的脸颊,她还是刻意地问了出来。“我听说,这个孩子原本是窦悬儿的弟弟,他的父母死了,你就同意窦悬儿把他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了。”
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对。”
“是因为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
怀中的孩子松开了他们的手,自己握了一个小拳头。这会儿人也睡饱醒了。
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了望纪姜。又望了望宋简。
“是因为窦悬儿吗?”
宋简低头手将那孩子抱起,迎着夕阳余晖举起。孩子乐得开了花,手舞足蹈地冲着宋简笑开。
“明知故问。你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是个人,丢了挚爱,总想寻个寄托。这个孩子,你若喜欢,我们就养在身边。你若不肯也无妨,我和你来日方长。至于别的人……”
他顿了顿。偏头过来看向她。
“纪姜,我明日要回一趟府上。”
“不肯在我这里养病吗?”
“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辜负你,辜负你父皇和母后太多。我至今都记得,先帝将你嫁给我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你是大齐唯一的明珠,我既拥有了你,别的都不配再贪。”
第99章 撕破
端午过后的第二日。
日头一下子变得特别烈, 几乎将宋府中新砌的青砖花坛晒出裂子来。浓荫全部退在到了后面。惨白的烈日下, 宋府的大门洞开着,二进的拱门也全然的打开, 一眼就能望穿庭中全景。
然而从门前行过的车马路人,却都像忌讳什么似的。忍不住好奇地匆匆看一眼,就干赶忙都压着衣襟迎着风地走开了。要行远好多步, 才敢相视一看, 闷着脑袋靠在一起,说起带着些油荤子,又不着边际的话。
府中, 陆以芳拆尽了身上所有饰物,静静地跪在花厅前石阶下。
她跪得早,探将将发亮的时候就已是这副姿态了,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 没有进过一口水米,眼前时不时晃过一阵混沌的黑障儿。辛奴在身旁撑扶着她,想劝又不敢劝。她这个宫里出来的女人, 每走一步路的都有着和各方势力相互权衡倾轧的道理。府中其余的女人们都是漂亮而糊涂的皮囊,压根部知道之后的生计名声要往何处搁, 浑浑噩噩地还在收拾妆容和衣裳。只有她在宋简开口之前,先一步跪了下来。